醒来时,秦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被衾上用极其精妙的针线绣着一朵朵怒放的朱槿花图案,馥郁的芬芳扑鼻而来。
——这是一张女子的床!
秦寿蓦地坐了起来,豆大的汗珠自额前滑落。想来自己自恃正人君子,竟睡在一个陌生女子的床上,要是被外人得知,颜面何存!
这时,房门轻轻被人推开了。只见落芸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款款走了进来,径直递到秦寿面前,眸中尽是怜悯之意,“快!趁热喝吧!”
然而这样的的目光传递到秦寿敏感的眼中,已然变成了轻蔑。
“本少爷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秦寿倔傲地撇过脸去,语气冰冷坚决。
落芸一把掀去他身上的衾被,咬了牙冷冷讥诮:“秦寿,你究是要固执到何时!你这一身富贵之躯方才都已被我窥探过了!”
秦寿只觉脑袋嗡鸣声泛起,似有一根无形的尖针刺插进去,随即无法自控地冲她叱问:“你究是对我做了些什么?”
“没做什么!只不过帮你擦了一下身子,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罢了!”似乎毫不意会他渐趋恶劣的态度,落芸只淡漠视他,漫不经心道。
“你…”莫名的恼怒从心底迸发,指尖于她目下攥了紧,口中亦是狠言叱下:“本少爷的身体岂是你能随便触碰的…”
未等音落,落芸终是忍无可忍地把手中那碗热汤狠摔下了地,瓷碗尽碎,热汤亦是溅洒一片,丝丝热气冒升,复暴跳如雷地怒吼:“秦寿,你还以为你是往日那个能呼风唤雨的秦家大少爷吗?我告诉你,你现在与满大街的褴褛乞丐丝毫无异!你现在就算被曝尸街头,也不会有人去驻足留意一下!”
她的话如那寒冰雕成的刀直插他的心间,直令他的心戛然僵顿。他木然地凝视着她怒极的面容,两滴不知名的滚烫液体忽然从早已枯朽的双眸中滚落了下来,滴在了洁白的衣服上。
——原来,自己现在只是一个下贱的人,等同猪狗!
“对不起!我的话伤到你了!”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刚一时心急吼出的话语对于面前的人是多大的侮辱,落芸愧疚地坐到秦寿身边,抬手替他擦去了脸廓上的泪痕。
“没关系!你说的是事实!我忘了自己现在是一个乞丐了!”秦寿轻轻推开落芸柔软的纤手,兀自将头撇向一侧,寂寂出声。
落芸怔怔地凝着他悲恸的面颊,仿佛从他的颊上看尽了世间的变故与凄冷。泪水不知不觉打湿了她浓密的睫毛。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为秦寿家道的变故扼腕叹息呢?她虽身在青楼,可她又何尝不了解尘世的冷漠与不近人情呢?这残酷的世道,总是不择手段地去摧毁人们仅有的幸福!
落芸于是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崭新的普通男子的服装,递到秦寿面前:“你若愿意,日后便留在落芸楼,打打杂什么的。如若你不愿意,我为你准备了一套衣服,粗布麻衣,你就将就一下,你尽可以离开这里去往外面闯荡。”
秦寿却未伸手去接。
落芸索性将衣服放在了床上,阔步走向门外,并用力地将门“咣当”关上,似乎想通过响亮的关门声来惊醒秦寿这个梦中人。
回忆,又开始了长长的回忆。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来,那个血腥的画面时刻在他的脑海中跳跃,仿佛母亲不舍散去的魂灵已在此寄居。那一年,他才刚满三岁,母亲便惨死在坏人邪恶的尖刀之下。从此,他的人生便开始了无法弥补的残缺。随即,他也想起了父亲,他曾那般疯狂仇恨的卑鄙小人,没想到其实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正人君子。而自己得知全部隐情的那晚,竟是与他的最后一别。而如今他身在何处?是生是死?自己却是一无所知。
泪水,就这样来势汹汹。他将自己这二十年来所受的委屈与苦楚一并痛痛快快地发泄了出来。但他却没有哭出声来,他咬紧牙关,极力平定着内心的不甘与悔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非走投无路,毕竟,还有落芸姑娘愿意收留自己。
他用力擦去满脸的泪水,平定了翻滚的心绪,然后起身穿上落芸为自己准备的衣服,走下了床。
落芸楼坐落在荆城的中心街道上,建有两层。楼下是宽敞的大厅,供所有客人喝酒寻欢,二楼则是东西环抱,共有十余间雅间,专供那些达官富绅留宿作乐。虽比不得京城楼阁的奢华,但这一梁一栋都构建地别致静雅,承袭着岭南建筑既实用又轻巧的风格。
楼后有一个十数丈见方的小池塘,池水清澈,绿萍点点,锦鲤结队畅游。池塘中央建有一座小亭,两岸皆有廊桥可以通往,此小亭乃是落芸楼最别具一格之处,颇有画龙点睛之效。
每一天,都有无数比肮脏的交易在落芸楼完成。这里,就像一座盛开着彼岸花的黄泉之路,在人们陶醉在艳丽的花色之中时,悄悄引领他们跨入地狱的大门。
且,落芸楼的鸨儿落芸姑娘也是荆城首屈一指的美人。她未及而立便继承了家母的事业,把落芸楼经营地红红火火的。
此时日色尚正西斜,落芸楼内却已人来人往,嘻笑喧闹声一片。
那些在人前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到了此间一个个不都变得厚颜无耻、禽兽不如么!
如血的残阳投射出锐利的光芒刺在他消瘦的脸庞上,像是一种嘲讽。
“呵呵!”秦寿的唇角不由掠出一丝苦笑,对这个世界,对这些虚伪的人。但随即他又发现,最可笑的人其实是自己。而今自己落得如此狼狈与落魄,哪还有什么资格去取笑他人。
“秦少爷!”愣神之际,只听得一声柔纱般轻唤入得耳膜,久旋不散。寂寂转眸,但见得那落芸款步迎了过来,她身后跟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和一位高大威武的男子。
“你可想好要去要留了么?”步至他面前,流转眸光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着粗布麻衣的他,方淡淡相问。
却见秦寿狠狠咬了嘴唇,目中似有急湍暗流在剧烈翻涌,终下了决心道:“落芸姑娘,在下暂借落芸楼以栖身可否?”
落芸敏察了他面色的挣扎,亦深知他的内心是绝不会自甘憋屈在这混乱的青楼之中的,但还是应下声道:“秦少爷,那你暂且就留在这儿吧!不过,如若有一日,你不愿再呆下去了,我也决不会阻拦你!”
说罢,她忙给秦寿介绍身后的两人:“这位慈祥的老婆婆是我的奶娘,这位挺拔威武的男子是我们落芸楼的总管。”
秦寿急忙向他们拱手行礼道:“幸会!”
眼见他暂时已定下了心,便启口安排道:“秦少爷,你先随着总管去为你安排一下吧!”
秦寿拜谢了落芸后便跟着总管下得楼去。
总管带着秦寿绕至落芸楼后一间好似仓库般狭长的屋舍内,但见百步到不得头,只有一门两窗,采光通风皆不见得好。屋内亦参差摆放着两排近二十张床铺,中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总管指着左边一排最里头一张空床道:“你就睡那里吧!”
秦寿略略转眸扫视了一圈屋内脏乱的环境,似乎有些不满那张在角落里落满灰尘的床铺,不禁皱下了眉头问:“总管,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但听总管漫不经心地答道:“这里是专门给下人们住的地方。”
总管所答整句语气概为平络,然入得他耳却硬是觉得那“下人”二字尤为刺耳。
自小便被众星捧月的秦寿完全无法接受自己被别人简单地归类为“下人”。虽然今时已不同往日,但自己强烈的自尊心怎会允许他人将自己定义为一个“下人”呢!
总管见秦寿杵在原地木然无神,方探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启口作问:“对了,你是叫秦寿吧?”
秦寿惶然回过神来,先是不做声地叹下一口气,复直言应他:“正是!在下的确姓秦名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