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刺骨穿髓地袭来。秦寿褴衫裹覆之下的每一寸细嫩肌肤都仿佛被刀割针刺般疼痛。
荆城虽远在大宋国西南沿海,但由于近些年持续出现的极寒天气,使得荆城的冬日也异常地寒冷。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裹着厚厚的寒衣,谁也不会去留意那些被凛冽的寒风逼迫得无处藏身而蜷缩在街角,冻得瑟瑟发抖、衣不蔽体的乞丐们。
秦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又缩紧了点,企图获得一丝暖意,但仍无济于事。
荆城是坐落在北宋广南西路临海的一座微不足道的边陲小城。这里山高皇帝远,历来都是贪官横行,强盗、土匪猖獗之地。荆城虽然很小,可这里的局势却与外面如出一辙,这里既盘踞着众多富甲一方的商贾,同时也栖息着无数凄惨落魄的穷人和乞丐。
被那个禽兽不如的新任知县高耿忠抄家后,秦寿的父亲莫名地失踪,家里的仆人也一哄而散。于是,秦寿不得不流落街头,最终沦落为一个无衣无食、猪狗不如的乞丐。
有时候,秦寿真的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苟延残喘地活着。
这时,一个似曾相识的丰盈身影出现在了秦寿面前。秦寿缓缓抬起头,被蓬乱披散的长发紧贴的脸因为多日未曾清洗而显得肮脏油腻。藏匿在乱发之中的一双眼眸蓦地一亮,但随即又恢复了先前的黯淡。
——原来是落芸楼鸨儿落芸姑娘!
秦寿猛地低下头,不愿让落芸认出蓬头垢面的自己。
“秦寿少爷,你怎么到了这般地步,还要那么顾及脸面呢!”落芸在秦寿面前蹲下身来,随手把她那件丝绸披风披在了秦寿麻木的身体上。
秦寿很想推辞,但他那僵硬的躯体已经不再听他的使唤了。秦寿凄苦一笑:“呵!落芸姑娘,让你看到我的窘样了!”
落芸用她那尖长的指甲捋了捋被风吹乱的云鬓,举手投足间尽显妩媚风情,然后故作调谑道:“秦寿少爷,你现在这副模样,还真是见不得人呢!”
秦寿又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这个冷艳丽人。
落芸那两弯黛眉下笼着的一双魅惑人心的美眸,似有万种风情在流转,她浓密的睫毛像春日里被晨曦晕染过的青草。
“你好美啊!”秦寿不知为何自己脱口而出的会是这句轻佻的话语。但分明看见落芸柔嫩白皙的脸颊泛起一圈羞赧的红晕,很快便又自然褪去,又或者是与这凛冽的寒风格格不入吧!
落芸用她那莹白的玉指触上秦寿肮脏冰冷的脸颊,一股暖流从顿时从落芸温暖的指尖传遍秦寿的全身。
“曾经那个孤傲不羁的秦大少爷去哪了?为什么会像一个乞丐一样露宿街头!”落芸叹惋着,字字句句都像冰刀一样在秦寿心头肆意地切划,秦寿只觉心房内滚烫的鲜血喷涌了出来,然后又慢慢冷却,变成了一块脆硬的血冰。
秦寿的躯体突然没来由地一阵痉挛,随后便晕厥了过去。
秦寿是荆城大富贾秦仁的儿子。在荆城,秦寿的臭名可谓人尽皆知。作为荆城大富贾秦仁惟一的儿子,自小养尊处优的生活,造就了这小子一张比女子更白皙俊秀的脸孔,仿佛两把对峙的利剑般匀称的眉毛之下是一双澄亮如水晶的眼眸,在整个荆城都是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今年已满二十三岁的秦寿仍然是一个不学无术、整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
背地里提及他,人们皆是用极尽鄙夷的口气嗤笑:“败家子!”
公元1119年,在这个多事之秋,荆城驻军统领名政被查出可能勾结“恐怖分子”,图谋不轨,被皇上下令斩杀。
荆城向来是一个变化无常的城市。由于临近边界,所以这里的官员一般都不会做得太久,加之近些年由于“恐怖分子”的肆虐,更使得朝廷风声鹤唳。所以,朝廷总是想方设法地给荆城频繁更换官员。但是,这一次朝廷居然连多年来一向忠心耿耿的驻军统领名政都要铲除,看来,天下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名政统领被斩头的那天,秦寿的父亲秦仁没有到刑场去为他们送行。秦仁把自己关在家中的书房里整整一天,不准任何人去打扰他。下人们好心送吃的给他,他不但不领情,反而还大发雷霆地摔碎了所有的碗盘。
秦寿对父亲真是失望至极,这种失望,或许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在心里扎地生根了吧!
晚上,秦寿又像往日一样,形单影只地来到了落芸楼。然后找了间客房,点了几碟素菜。
秦寿的心情异常低沉,他不知道世事为何是这般变化无常?他只是感叹这个世道的不公,为何那些英雄好汉要死于非命?而那些奸佞小人却高枕无忧?为什么?为什么偌大的世界连一颗忠直的心都容纳不了?
两行滚烫的泪水缓缓地流出眼眶。
忽然,未上闩的房门被人缓缓推开了。
秦寿慌忙擦掉泪水,站起身来。
“阿寿!”秦仁突然出现在门口,看着一脸惊讶的秦寿,讨好似地轻唤秦寿的小名。
低沉的情绪蓦地收敛,秦寿横眉冷对着风尘仆仆的父亲,眉间仿佛攒着无法消融的冰雪,“你来干什么?”
秦仁默默走进房间,镇定自若地在秦寿旁侧坐了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心中的厌恶突地升腾,秦寿怒气冲冲地诘问。
秦仁默不做声地细细打量着一脸怒气的秦寿,语气平和地缓缓开口,更像是在请求秦寿道:“阿寿,你坐下来!快!坐下来!”
秦寿闷哼一声移远坐凳,冷眸视他,想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招。
“阿寿,爹知道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恨爹。今天,爹就是想来告诉你当年那件事情的真相的。”语气平缓地,秦仁开门见山,看着秦寿的眼神里满是诚恳之意。
惶然正眸盯向眼前这个面容苍老的人,纵横的纹路蔓延了整张脸,忽然觉得今日的他很奇怪并且陌生。
淡淡地,秦仁阖上眼睛,像是在叙述一件往事:“阿寿,你知道吗。你刚出生不久,便患上了一场怪病,不吃不醒,生命危在旦夕。我和你娘心急如焚,带着你四处求医问药。但是,却没有一位高明的郎中有能力医治你。
“幸好那时,爹从西域商人那得知西域有一块叫‘灵玉’的宝玉可以医治千百种怪病。于是,爹动用了你祖父留给我的所有家产买下了那块‘灵玉’。
“卖给爹‘灵玉’的西域圣人说‘灵玉’是一块有灵气的宝玉,它不仅可以医治千百种怪病,还可以延年益寿,甚至是起死回生!但须佩戴在重病之人身体上片刻不离十年以上才可逐渐清除病人体内的病根。”
秦仁自顾自地说完,突然伸出手撩开秦寿的衣服,指着自小便佩戴在秦寿胸前的那块拇指般大小、晶莹洁白的玉石。然后不做声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地继续道:“当年那伙坏人要我交出‘灵玉’,你说我怎么可能会答应他们呢!你娘她当然也不会同意的!只是可惜啊!名政兄弟来晚了一步,要不然,你娘她也不会……唉!不说了。名政兄弟现在也被奸人陷害了,只是他有一个女儿,不知现在何处?阿寿,你日后一定要找到她,好好照顾她。”
眼泪毫无防备地流淌了出来,忙端起茶盏相掩,不知为何,秦寿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要爆裂般难受。
缓缓地,秦仁站了起来,伸出覆满厚茧的手用力拍了拍秦寿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阿寿,以后要好好做人!多读些书,现在我们大宋国缺的就是有见识的文人。还有,以后少到这种地方来了。你已经是大人了,就算你没有做什么,别人也会以为你做了什么。知道吗?好了,爹先走了,你好好保重!”言罢,秦仁便转身向房门口走去。
“爹!”秦寿突然大声叫住秦仁,手中的茶盏“哐当”坠于桌案,滚热的茶水洒了一桌,语气蓦然变得深挚,“我会的!”
秦仁微以侧首,勉强对着秦寿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眼角上赫然凹陷出一条条清晰鱼尾纹,那是岁月留下的印痕。然后转身决绝地推门而去。
“爹!对不起!”
父亲走后,秦寿茫然若失地跌坐了下来。胸腔仿佛被利器贯穿般空无。他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地混账,第一次有了一种想嚎啕大哭的罪恶感。
——父亲,为什么?为什么您不早一点告诉我呢?这么多年,我是那般冷漠地对待您,而您却一次次地迁就我、包容我。然而我却像个傻瓜一样浑然不知,却还自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父亲,您对孩儿这般至情至深的爱,恐怕此生我都无法偿还。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您的孩儿,因为普天之下,绝不会再出现第二个人像您这般待我。
——好在,现在还不迟!
秦寿缓缓阖上了盈满热泪的眼眶。
深夜的冷风,穿过窗缝扑到温热的脸上。没来由地,心中陡然泛起一阵莫名的惊忧,似乎有不祥的预感划过心头。
一刻也不愿多呆,秦寿蓦地起身跌跌撞撞地从落芸楼中冲了出来,发了疯似地疾奔而去。此刻,他突然很想快一点回到家中,快一点见到他至爱的父亲。他想告诉父亲,此生但凭风疾雨啸,他都会替父亲挡风遮雨。
当秦寿气喘吁吁地赶到家门口时,发现家门口竟伫立着众多披坚执锐的官兵。
秦寿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冲进家中,不管不顾地大声疾呼:“爹,你在哪?你在哪?”
霎时,几个恶狠狠的官兵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一把将秦寿摁倒地。
秦寿猛烈地挣扎着,同时怒不可遏地大吼道:“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哟!是谁在这张狂地叫嚷呀!?”一个尖锐阴冷如同冷箭般的声音忽然传来。
暗淡的灯光下,秦寿猛然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穿官袍的人大摇大摆地从父亲的寝室里走了出来。
“你是何人?闯进我家作甚?”心中的疑惑胜过恐惧,秦寿大声质问道。
“你家!”那名官员伸手捋了捋短短的胡须,瞪着他那双邪恶森冷的眼睛,“哼!这么说,你是秦仁那厮的儿子?”
“干你何事!”秦寿不屑地昂起头,澄澈的瞳孔里忽地溢出黏稠的怒意。
“哼!告诉你,本官乃是荆城新任知县高耿忠。现查出你爹秦仁暗中勾结‘恐怖分子’名政,图谋不轨!根据大宋律令,凡勾结恐怖分子者罪同恐怖分子!一律就地正法!”那名官员语气凛肃,却隐含凶戾之气,并唾液横飞地伸出手指着秦寿,“识相的就叫秦仁那厮速速出来受死!本官或许会心慈留他一具全尸!若不然,本官就先杀他的儿子——你!”
“为官者不开堂公审就擅闯民宅恣意草菅人命!试问这公理何在?”秦寿不卑不亢地盯着高耿忠的眼睛,凛然出声。
“公理!”高耿忠面色一冷,嘴边扯出一个冷恻恻的笑,忽地抬脚踩在秦寿的脸颊上, 字字凶厉道:“告诉你,从今往后,本官就是荆城的公理!”
秦寿强压住胸中的愤怒,嘴角扬出一个淡然的弧度,“呵呵!是我太自以为是了!这天下奸佞滋生、贪官横行!哪还有什么公理可言!”
“既然你想要公理!那本官就慷慨地赏赐你几分公理!”高耿忠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凶色,脚底不觉加力,肮脏的官靴肆意地在秦寿干净的脸颊上蹂躏。
心火瞬地燎起,这样的奇耻大辱终于令秦寿拼死挣扎起来。但是自己的手臂却被两名士卒死死地摁住,稍一动弹,就会有断裂般的剧痛从骨节一直蔓延至骨骼深处。
“本官的公理还满意么!”高耿忠缓缓俯下身,肮脏的嘴脸靠近秦寿的面庞,阴声调谑道。
愤怒的火焰燎满了秦寿的瞳孔,他缓缓抬目,缩紧的瞳孔内杀气涌动,“呸!”却只能蓄满口力将一口含着怒火的唾液啐在了高耿忠狰狞的脸上。
“你!”高耿忠的脸孔瞬间扭曲成兽形,怒不可遏地从身旁的军士手中夺来一把尖刀,猛地便向秦寿的胸口刺去。
这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赶忙伸手拦住他,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道:“大人,此案本属冤案,乃是朝廷想铲除手握一方兵权的驻军统领名政。而秦仁是名政的生死至交,并且也是荆城首富,朝廷担心日后他可能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所以才下旨让我们秘密铲除他。但朝廷的旨意是只杀秦仁一人,不准再冤杀其他无辜之人。况且,您才刚刚上任,这……”
高耿忠听后,“哐当”一声愤怒地把手中锋利的尖刀扔在了地上,“混蛋!本官要不是怕上面怪罪,今天非杀了你不可!”斜睨着秦寿深怀敌意的目光,狗官浑浊的眼睛里忽然闪出阴鸷的笑意,“但是,即便本官不杀你,你也会生不如死的!因为,从今往后,你就是一条狗了!一条狗!哈哈哈哈……”狗官狂笑不止,几近气绝。
其实,有时候,秦寿对这个社会真的是失望至极。因为这个社会充满了冷漠、恐惧与杀戮,以及一个人轻易掉落在地被人任意踩碎的卑微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