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迷的夜空中,漫天明亮的星辰似乎被夏家庄冒出的浓烟附着,变得无比黯淡和模糊。
夏箭仁悲痛欲绝地纵马在茂密的果林中疾驰着,他犀利的眸子就像此刻深不可测的黑夜一样,处处隐藏着杀机。他的双手死死地捏紧缰绳,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里。如果到了白天,你会看到他捏住的那一段缰绳上沾满了血迹。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行出了茂密的果林。前方出现了一个分岔路口,夏箭仁猛地一拽马缰,马儿“咴咴”地嘶鸣着停了下来。
秦寿等人也陆续从果林中驰了出来,纷纷聚到了夏箭仁的旁边。
夏箭仁垂首坐在马背上,他想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坚强的一面,可不争气的泪水仍然从他的眼眶里滚滚落下,他的脊背也止不住地起伏着。
秦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拨马靠近夏箭仁的身旁,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脊背,劝慰道:“夏庄主,勿要再难过了!这世道即是如此!我等都是深受其害啊!”
“是啊!夏庄主!切勿沉湎于悲恸之中,何不化这股悲恸为力量,去与这万恶的朝廷相抗一番呢?”沈敬宾也在一旁极力劝慰道。
夏箭仁抬起手臂,用衣袖抹去满脸的泪水,恨声道:“我拿什么与这猛兽一般凶残的朝廷相抗呢!”
“夏庄主,不知你是否听闻过京东西路有一个叫梁山泊的水寨!那里聚集了一批英雄好汉,他们不畏这残暴的大宋朝廷,大张旗鼓地与朝廷相抗!”秦寿用抛砖引玉的口吻向夏箭仁述说,似乎希望他能从中读懂些什么并予以回应。
夏箭仁似乎听出秦寿的言外之意,但仍然明知故问:“秦兄台,那你的意思是…”
秦寿立即答道:“我的意思便是希望夏庄主与我等一起去往京东西路投奔那梁山泊!”秦寿的瞳仁里光芒涌动,仿若两盏明亮的烛火。
然而,此话刚一说完,秦寿忽然想起了那个曾经极力拉拢他加入所谓的“荆城英雄会”的秦山。
而此刻极力怂恿夏箭仁上梁山的自己不正是曾经的秦山的一个缩影吗?
想到此,秦寿的心头突然涌上了一片莫名的悲戚。
夏箭仁听后,思虑良久,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秦兄台,我夏箭仁心知你的好意。可我夏家祖上都是光明磊落之人,我若跟随你们上了梁山当了‘恐怖分子’,岂不将我夏家几世的英明毁于一旦?”
“夏兄,难道你就甘愿于屈从这惨无人道的朝廷吗?”秦寿肃然道,并故意伸出手指向夏家庄的方向,以勾起他心中对朝廷的愤恨。
夏箭仁顺着秦寿手指的方向望向远处依然有浓烟冒出的夏家庄,犀利如鹰的眼眸中杀气瞬地腾升,随即狠声答道:“当然不甘愿!”
“那既然你不甘愿,那么只有你心存正义,又何必去在乎朝廷给你冠上‘恐怖分子’这一恶名呢!”秦寿乘机循循善诱。
“是啊!夏庄主,不要再犹豫了!跟我们一起上梁山吧!”沈敬宾也用一种殷切的目光注视着夏箭仁,语气中充满诚恳之意。
夏箭仁咬了咬牙,终于一甩衣袖道:“好吧!既然那朝廷逼得我走投无路,就休怪我夏箭仁上梁山当‘恐怖分子’”!
“好!”众人一阵欢呼。
秦寿拨转了马头向前,回过头看向夏家庄的方向道:“此地不宜久留!官兵很快就会追到这!既然夏庄主已经愿和我们一起上梁山,不如我们先离开这再从长计议如何?”
“嗯!”夏箭仁颔首,“那我们绕开苏州城直接赶去江宁吧!然后从江宁渡过长江取道一直向北,不日便可抵达京东西路。”
“好!全听夏庄主的吩咐!”秦寿立即接过话,眼里满是狡黠的笑意,“因为,我们都不识得路啊!”
“哈哈哈哈……”众人听了,皆仰头大笑。
又是一夜马不停蹄的疾行,众人终于在翌日清晨抵达了江宁。
初夏蓬勃的晨光将江宁城映照得生机勃勃,风尘仆仆的众人牵着马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神情看上去格外憔悴。
夏箭仁思绪万千地走在众人之前,时不时便微微侧过头欲言又止地看向跟着他身后无精打采的秦寿等人,却不知为何迟迟未敢开口。
等到走到了一处行人较少的路口,夏箭仁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众人说:“各位兄台,有件事我想了半天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寿立即呵呵笑道:“有什么事夏兄请但说无妨!”
夏箭仁伸手捋了捋自己身旁那匹高大骏马的鬃毛,叹了口气道:“唉!我们要渡过长江,这马儿肯定是带不过去的!”
秦寿随即一怔,显然,他心里已经猜到了夏箭仁接下来要说的话。但他仍然将笑容凝滞在嘴角上,装作轻松地问道:“那夏兄的意思是要把马儿都丢弃吗?”
夏箭仁侧首看了看街道旁热情地向路人推销商品的小贩,压低了声音地对秦寿他们说:“我的意思是将我们的马儿在此地卖掉!等渡过长江再买几匹马!各位兄台认为如何?”
秦寿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很快,他们便相互换了换眼神。然后,秦寿微笑着点了点头道:“那我们就听夏兄的!”
于是,夏箭仁便领着秦寿等人很快在街道一侧寻了个空位。众人将六匹骏马牵着并排立在一起,夏箭仁便开始轻声叫卖道:“卖马啊!卖马……”但夏箭仁终究是一个大庄庄主,从未做过此等在他看来低贱的事情,所以叫卖的声音非常小,小到完全被街道上的喧哗覆盖。
夏箭仁叫卖了半晌,仍无人来问津。又或者,是行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卖马。
过了一会儿,在夏箭仁他们左侧的一位小贩突然双手叉腰走到了众人跟前,竖着一双恶狼般的眼睛瞪着众人,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夏箭仁略微斜视了此人一眼,并未理会他,仍然不停地向路人叫卖着马匹,但声音却渐渐大了起来,似乎是有意想挑衅此人。
那小贩听得夏箭仁是在叫卖马匹之后,短粗的眉毛立即高高挑起,狠声道:“你们赶紧滚蛋!不要在这里卖马!”
夏箭仁斜瞪了此人一眼,却也不去理会他,仍然大声地叫卖着马匹。
那小贩见夏箭仁对自己的警告充耳不闻,立即火冒三丈,猛起一脚踢在夏箭仁的马身上。
马儿吃痛,痛苦地哀鸣着向后退去。
夏箭仁瞬地绷紧面容愤怒地仇视着面前这个无礼的小贩,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
那小贩却骄横地刺激夏箭仁:“干什么!还想打我啊!来啊!”说着,又握起拳头在自己的胸口捶上三捶,“来啊!来打我啊!”
夏箭仁缓缓地举起青筋暴凸的右拳,咬牙切齿地含混喝道:“你这个混蛋!”正欲挥拳打时,却被眼疾手快的秦寿一把拉住。
夏箭仁急忙转头怒视着秦寿,犀利的眼睛里激射出一道道骇人的杀气,似是在责怪秦寿不该拦住他。
却见秦寿用温润的目光注视着夏箭仁,轻摇了一下头道:“夏兄,凡事要忍,不要理会此人!他混口饭吃也不容易!我们去别处卖便是!”
夏箭仁愤怒地一把甩掉秦寿的手,长吁了一口气,牵过马落寞地向他处走去。秦寿等人也立即牵着马跟在他之后。尽管如此,那个小贩不屑的辱骂声仍然围追堵截上众人:“哼哼!你们这群贱民!一文钱税不交还想在这卖马!贱民……”
夏箭仁牵着马垂首走在最前面,谁也看不清此刻他对这个社会愤怒的表情。
“卖马!卖马啊…”夏箭仁一边走一边大声叫卖着,听得出,他的声音里掺杂了无以言说的愤怒与悲凉。
这时,一位经过夏箭仁身旁的锦衣男子被夏箭仁突然的一声“卖马”吓得打了一个战栗。
男子顿时火冒三丈,眉头恼怒地一拧,指着夏箭仁怒叱:“你他娘的卖马就卖马!狂喊什么东西啊!”
夏箭仁余怒未消又遭怒骂,心中顿时怒火中烧。正欲发作,秦寿却又立即冲上前来挡在夏箭仁与那个男子中间,恭敬地拱手向那位男子赔礼道:“这位先生,实在是抱歉,我这位兄弟他嗓门就是有点大!还望先生海涵!”
那个男子虽身着一身锦服,但眉目间却隐隐透露出一片温和的气息,看似并非蛮横无理之人。
果然,经过秦寿这么一调解,他立即礼貌地拱手向秦寿还礼道:“既然兄台这么说!我定不会计较!告辞!”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然而,夏箭仁却觉得窝心不已。于是,仰头长叹一声道:“没想到我夏箭仁一世英名,居然会沦落到这般凄惨的境地!可悲啊!可悲!”
那男子刚走出几步,突然耳尖地听到夏箭仁说出“夏箭仁”这三个字。急忙掉过头快步走到夏箭仁面前,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说你叫‘夏箭仁’!”
“正是!”夏箭仁不冷不热地答道。
“莫非你就是苏州夏家庄庄主夏箭仁!”男子显得有点惊喜地追问道。
“正是在下!”夏箭仁脱口答道,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正被官府追杀。
男子听了,立即激动地抱拳向夏箭仁行礼道:“久闻夏庄主乐善好施、扶危济困的大名。”
说着,男子渐渐自觉惭愧地低下了头,“小人江君,仰慕夏庄主已久。今日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拜识庄主,实在是惭愧!都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夏庄主责罚!”
众人顿时感到惊诧万分,没想到夏箭仁的美名竟早已远扬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了。
夏箭仁立即伸出双手扶着男子的双肩,自谦道:“兄台过奖了!夏箭仁不过是一介草民而已!何德何能令兄台这般厚爱!”
“哎!”男子突然截断夏箭仁的话,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夏箭仁道:“夏庄主,您乐善好施的大名两浙路内谁人不知。您虽家财万贯、良田万顷,可您却衣着简朴,生活朴素!这受到夏家庄接济的穷苦百姓更是数不胜数!试问当今天下还能找出第二个像您这般慷慨解囊的富人吗?”
秦寿等人听了男子的话,也纷纷用一种敬仰的目光注视着夏箭仁,对于男子说夏箭仁乐善好施这一点他们也是深有感受。
然而,夏箭仁却轻轻别过脸去,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似乎是又想起了昨夜的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叹声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明眼男子一眼便看出夏箭仁眼神瞬间的变化,忙问道:“夏庄主,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了!要在这卖马啊?”男子见夏箭仁的眼神依旧黯淡,心中便已猜出了一二。
“实不相瞒!我们一行要渡过长江,而不便携带马匹,所以…”
“这几匹马都卖给在下吧!”还未等夏箭仁说完,男子立即截断道,随即从腰间取下钱袋打开数了数,又从怀中掏出一张交子一并递至夏箭仁手中,“这是二十两碎银子和一张一百两的交子。”
“不不不!”夏箭仁急忙推辞道:“兄台你给的太多了!这几匹马哪能值这么多钱!”
“哎!夏庄主,在下知道你去江北肯定需要钱!恳请您收下在下一点微薄的心意!”男子死劲地把钱袋与交子塞进夏箭仁的手中,神情万般恳切。
夏箭仁注视着男子恳切的目光,实在不忍驳掉男子的深情厚谊,最终感激涕零地收下了男子钱财。
呜呼,昔庄已被官火焚,惟有五友伴亡路。
江陵集市卖骏马,江君深情多赏金。
今日扁舟渡江去,不上梁山誓不休。
——这首词是夏箭仁屹立在渡过长江的一叶扁舟上,即兴而作的《上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