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碎石铺就的曲折山路从云雾缭绕的山顶蜿蜒而下,宛如巨龙的脊骨。从山脚下仰头眺望,漫山青俊苍翠的树木上皆覆盖着一层淡淡的云雾,山顶上一座小道观若隐若现在缥缈的云雾之中,仿佛仙境。
诸葛南沙与秦寿并肩伫立在一座云雾缭绕的小山脚下的青石路口,诸葛南沙举起右手指向山顶上一座隐匿于云雾之中的小道观说:“秦兄台,我们到了!你看见那座道观了吗?”
秦寿仰头向山顶眺望,果然在雾气弥漫的葱郁山林中看见了一座隐秘的小道观,“嗯,我看见了!”秦寿激动地紧盯着那座小道观大喊道,生怕一不留神,那座小道观会突然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走吧!我们上山吧!”诸葛南沙转过头看了秦寿一眼,向他使了个出发的眼神,便率先沿着曲折的青石小路快步往山上走去。
秦寿无意间瞥了一眼路旁一块大石头上似乎是用利剑刻成的三个幽深遒劲的大字“南海山”,便匆忙追赶上诸葛南沙健步如飞的步伐。
狭窄的山道上,淡淡的云雾飘忽不定。漫山青翠的草叶上沾满未化去的露水,四处吹来的山风穿透葱郁的山林裹挟来一股股山林中特有的清冷之气,给人平添几分舒适之意。
越往山上走,小道观便越清晰地在显影在视线里。到达山顶后,秦寿垂目下望,恍惚觉得自己伫立在了云端,云雾是在自己的脚下飘浮流动。
“这座山真高啊!”秦寿不禁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
“什么!这座山也能叫做高!”诸葛南沙不禁张大嘴,圆睁着双眼注视着秦寿,似乎对秦寿刚刚的感叹感到很讶异。
“难道不高吗?”秦寿撇过头看着诸葛南沙,一双澄澈的眼眸里塞满好似孩童般单纯的疑惑之色。
“秦兄台,如果有机会,我建议你去一趟北方,去看看北方高耸连绵的山峦。那时候,你会知道,我们这座小山和北方的的高山峻岭比起来,充其量顶多算是个小土丘。”诸葛南沙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秦寿的肩膀说。
“噢!”秦寿似懂非懂地轻点了一下头。
“走吧!我们进道观吧!”顿了顿,诸葛南沙拉了拉秦寿的衣袖说。
沿着斑驳破裂的青石台阶拾级而上,一座名曰“南海观”的破旧小道观便显现在眼前,青砖灰瓦,大门上皲裂剥落的朱漆分外惹眼。
“这座道观是我师祖建的,大概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你看,经过这么多年的强台风和雨打日晒的,屋顶上的瓦片不过显得有些老旧,但排列依然很整齐且无太多的破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奇迹!”诸葛南沙一边向秦寿讲解小道观的历史,一边用手轻轻地比划。
这时,残破不堪的大门“吱吱”作响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随后从拉开的大门两侧走出来两个身穿浅灰色道家长袍并戴着道士帽的小道士,一看就知道和穿着深灰色道袍,不戴道士帽的诸葛南沙不在同一等级。
“大师兄!”两个小道士缓缓地向诸葛南沙作揖道。
“中沙、西沙。”诸葛南沙微笑着向那两位小道士点了一下头,然后伸手指着身旁的秦寿介绍道:“这位就是秦仁叔叔的儿子秦寿。”
两个小道士赶忙又向秦寿作揖道:“秦寿少爷好!”
“两位道兄好!”秦寿也礼貌地向两个小道士点头行礼。
诸葛南沙往道观里使了个眼神,问两位小道士:“师傅呢?”
“师傅和秦仁叔叔正在下棋。”其中一位小道士回答道。
“哦!”诸葛南沙点了点头,然后看着秦寿道:“进去吧!你爹就在里面。”
秦寿听了,冲诸葛南沙轻点了一下头,便抬脚往道观里走去。然而,他的步伐却不由缓慢起来,因为他忽然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了,他害怕与父亲四目交汇的那一瞬间自己会手足无措。
就这样想着想着,秦寿终究还是走进了道观中。进入道观后,有一个庭院,庭院后面是大殿。在庭院中央摆放着一只巨大的太极香炉,还有几根点着的檀香正徐徐地冒着青烟。而在庭院的右侧有一张圆形的石桌。此刻,有一位背对着香炉的黑发老人和他对面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正聚精会神地进行对弈。
“爹!”心中积聚多时的情感忽然如同喷发的火山一样势不可挡,秦寿无法控制地大喊道。
黑发老人立即转过头看向了激动地秦寿,手指间夹着得一枚未来得及落下的白棋子“啪”地一声掉落在了棋盘上,“阿…寿!”秦仁由于激动身体颤抖着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也显得很苍老。
秦寿直愣愣地注视着秦仁,只是一步步缓慢地向他走去。却并没有先前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会毫不犹豫地冲到父亲面前,给他一个重如泰山的拥抱。
秦仁费力地抬起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扶住秦寿宽阔的双肩,双唇颤抖着说:“阿…寿,这些日子…受苦了!”
“没有啊!”敷衍了一声,秦寿吸了一下由于鼻子酸胀而缓缓往下流淌的鼻涕。
“来…来!”秦仁语无伦次地拍了拍秦寿的肩膀,然后从秦寿肩膀上拿下右手指向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对秦寿说:“阿寿,快来拜见你诸葛南海伯伯!”
秦寿赶紧顺从秦仁的话,礼貌地向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鞠躬道:“拜见诸葛伯伯!”
诸葛南海捋了捋长长的花白胡须,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嗯!贤侄有礼了!”然后,他冲着刚从大门走进来的诸葛南沙道:“南沙,快带你秦寿贤弟去换套干衣服。”
“是,师傅!”诸葛南沙向诸葛南海恭敬地鞠了个躬,便带着秦寿去了大殿后的寝室,给自己和秦寿都换了一套干衣服。
中午,诸葛南海设宴为秦寿接风洗尘。说是设宴,其实满满一桌全都是素菜,唯一让秦寿感到开心的便是特地为他准备了一壶酒。于是,秦寿沉闷地将这壶酒喝得一滴不剩。
通常,一壶酒根本就不可能醉的秦寿今天却醉倒在饭桌上,或许,不是他人醉,而是心醉了。之后,诸葛南沙只得费力地把秦寿背进了寝室里。
秦寿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下午,醒来的时候,已接近傍晚。天空刚刚下过一场太阳雨,桔红色的云块遍布天穹。秦寿信步走到了大殿外的庭院里。
“阿寿,你起来了!”坐在石桌旁的秦仁向秦寿招了招手,道:“来,过来坐!”
秦寿便缓步走到秦仁对面的石凳旁,轻轻用衣袖抹去残留在上面的雨滴,然后便坐了下来。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注视着对方,似乎谁也不知该先开口说话。
“爹,那个…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秦寿略显迟疑开口地打破与父亲寂静相视的尴尬局面。
秦仁叹了一口气,道:“那天晚上,我原本想要回家和官兵对抗的。可就在半途中,遇见了一位小道士。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口挡在了路上,见到我来了,立即放下手恭敬向我鞠了个躬,然后说:‘秦仁叔叔,在下是诸葛南海的徒儿诸葛南沙,家师得知您遭奸人陷害,特命我来带您去琼州岛避险。’我立即摇了摇头说:‘小道长,麻烦你回去告诉你的师傅,就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哪里都不会去的!’然后,我便决绝地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但是,还没等我走几步远,他便突然冲了上来,一掌把我打晕在地。等我醒来的时候,我便在这里了。”
暮色渐渐黯淡了下来,黑暗一寸一寸地占据光明的领地。
秦仁注视着秦寿没有表情的脸孔,小心翼翼地问:“阿寿,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一滴不知名的滚烫液体忽然从秦寿的眼角快速滚落下来,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细细的泪痕,之后便消失不见,不过,在这黯淡的暮色下,秦仁不会看见。
“爹,那晚我回到家后,发现家里有许多披坚执锐的官兵。他们封了我们的家,把我赶了出去。于是,我便露宿街头,最终沦落成了一个猪狗不如的乞丐。”秦寿吸了一下滚流出来的鼻涕,继续道:“爹,你无法体会那种栖身底层的痛苦,那种忍受着被人踩在肮脏的脚底下去接受冰冷的施舍的痛苦!有好多次,真的有好多次,我都想一头撞在坚硬的墙上一死了之!不过,每当我想起你,我又咬着牙坚定了活下去的意念,因为我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
“阿寿,爹对不起你!”秦仁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气。
“后来,落芸楼的鸨儿落芸姑娘收留我在落芸楼做一个打杂的下人。其实,我知道她收留我并不是因为她真正需要招下人干活,因为落芸楼里的下人已经很饱和了。她只是出于对我的一种怜悯与同情。”秦寿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爹你不知道,在落芸楼里,虽然工作并不苦累,我也不拍苦不怕累。况且你曾经对我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且,也没有人把我完全当作下人一样呼来喝去。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失落和怅惘在心里不住地盘桓,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卑贱。我实在无法忍受来落芸楼的那些衣冠禽兽们用一种看一条狗地眼神看着我,我为什么要沦落到去伺候那些衣冠禽兽们?”秦寿的双拳不禁紧握得“咯咯”作响。
“阿寿,都怪爹!是爹不好!”秦仁老泪纵横地说。
“爹,你知道吗?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没什么愿望。我就是希望我可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娘也安在!”秦寿忽然抽泣起来,“爹你知道吗!这些年来,娘倒在一片血泊中的情形时常在我的脑海里凸现,刺痛着我的每一根脑神经。不过很多时候,我想起的只是那一片鲜红的血泊而记不起娘的容颜。娘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变得很淡很淡了!有很多个深夜,我从梦中猝醒,拼命在脑海里拼凑娘那张散乱的容颜,却怎么也拼凑不全,因此,我无数次痛哭流涕。我对不起娘!”
“阿寿,这不怪你,你那时候太小了!”秦仁哽咽着安慰秦寿道。
“爹…”秦寿用力地抬起右手抹去满脸的泪水,泣不成声地说:“请原谅孩儿的不孝!”
“阿寿,爹从未怪过你!”秦仁也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明月不知何时已悄悄地悬上了漆黑的天壁,漫天闪亮的星辰如同巨大的萤火虫一样点缀着夜空。
许久,秦寿终于停止了抽泣,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秦仁说:“爹,名政叔叔的女儿名茗来到荆城了,不过,她说她与我自小便定下亲事是怎么回事?”
“这个…”秦仁顿了顿,透过黯淡的星光可以看见他脸上是回忆的表情,“这还得从很多年前说起,那时候,爹和你名政叔叔,还有你诸葛南海伯伯都是生死至交。但后来,你诸葛南海伯伯来琼州岛出家做了道士。于是,我和你名政叔叔便约定,如果日后我们有了孩子,男的便结为兄弟;女的,便结为姊妹;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妻。”
“原来是这样!”秦寿点了点头。
“爹怕你不愿意,所以一直没敢告诉你!”秦仁眯起眼摇了摇头。
“可是爹,我已经有喜欢的女子了!”秦寿一脸歉意地看着父亲。
秦仁听了,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这个你自己拿主意吧!你若是不喜欢名茗姑娘,你就跟她明说好了!爹不勉强你!我想名政兄弟泉下有知,也不会强你所难的!”
“我知道了!爹,谢谢你!”秦寿也露出一个仿若星辰般璀璨的笑脸。
“傻孩子!谢什么!”
夜色渐渐地深沉了起来,夜行的风孤独地在庭院里穿行。即便是身处琼州岛这样的热带海岛,在这样夜幕降临的深夜,还是会觉得有一丝潮湿的冷,不过,这种冷却不刺骨,甚至还觉得有些许柔和。
“爹,过几天我还是回荆城吧!”秦寿站起身,舒了一口气道。
“好!你已经长大了!你自己有选择人生的权利,爹不勉强你!”秦仁严肃地说。
沉默了片刻,秦寿忽然吞吞吐吐地说:“爹,其实我有一件问题很想问你!不过…”
“唉!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男子汉大丈夫别扭扭捏捏的!”秦仁迅速打断秦寿的话,正颜厉色道。
“爹,你和名政叔叔到底是不是恐怖分子?”
一阵微凉的海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千里迢迢地吹了过来,透进单薄的衣裳。秦仁不禁打了个寒颤,然后朗声笑道:“其实爹很想!”秦仁笑起来时,脸上立刻暴现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皱纹。
秦寿默默的注视着父亲苍老的容颜。
——他的脊背也不再像昔日那样刚正笔直了。人一旦步入老年,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健朗了。锋利的光阴疾速在脸上划刻,触目惊心的幽深纹路与日俱增。
秦寿知道自己日后可能无法在父亲的膝前尽孝了,哪怕每日唤一声“父亲”这般轻易的事情都无法办到。
两行滚烫的热泪顺着眼角,直直地淌了下来。秦寿慌忙转过身,抬手抹去不争气的泪水,然后仰起头,将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投向廓落的夜空,大声感慨道:“爹,你看,夜空中的星星真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