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吉元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走到现在的,在迎接那些骑兵的冲锋中,他很幸运地没有被长矛刺死,但一头驰兽的蹄子却在他的身上轻轻地踩了一记。
胸腹间不断传来刀割般的剧痛,苏吉元知道,这是脏腑有些移位的表现,他大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嘶吼,不断吞吐着空气,像一条从水里扔到岸上的鱼。
必须逃掉,必须逃掉。苏吉元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呐喊,他要活下来,他还不能死,他如果死了,那么彭山厉全军覆没的消息就不会有人知道,那些骑兵会再次开到杏阳城下,到时候举城的人都要被屠掉!
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腿部的存在了,在连着跑了一天一夜后,双腿便从酸痛变得麻木,然后像是灌了铅般沉重,每一次挪动脚步都需要耗去他大量的体力,汗水已经将身上单薄的衣物浸透,喉咙里像是有一团火在跃动,他下意识摸摸嘴巴,触手之处却并不柔软,嘴唇已经干裂,摸上去的感觉像是树皮。
附近并没有水源,黄土大道两旁尽是绵延起伏的土丘,黄不拉几的,连草木也没有多少。苏吉元木然地爬上一座土丘,举目四望,却只能看到苍凉的大地。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抹翠绿点缀在这黄土丘陵之间,那竟是一片方圆千亩左右的树林。
“有树木生长的地方,必然有水源。”这是彭山厉说的,想到镖头,他的鼻子有些发酸,干涸的眼窝里也湿润起来。
他想起了一段很久远的往事,那是尘封在他心底最深处的阴霾。
苏吉元的父母在杨千秋之乱中死于非命,他侥幸逃过一劫——母亲将他藏在一口枯井下,苏吉元就在那里待了两天三夜。
枯井并不隔音,于是他听到了喊杀声,听到了父母的哀求,听到了士兵的喝骂,听到了母亲的哀嚎与父亲的怒吼。
最后一切都静下来了,忽然间井口掉下来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借着微弱的光亮他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一颗人头,他父亲的头颅,脸上血淋淋的,几乎看不清五官,但一双圆睁的眼睛却极为显眼。
苏吉元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出那口枯井,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岁。他只记得自己望着井口,然后就到了外面,眼前从污秽肮脏的井壁变成了熊熊燃烧的后园,接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向他涌来。
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一辆大车上,身边立着一根旗杆,那大旗随风飘动,纯白的旗帜上写着大大的“威”字。
彭山厉救了他,苏吉元犹记得那时的景象,刚刚过了三十岁生日的彭山厉骑坐在驰兽上,见他醒来,咧开嘴一笑,他长得很彪悍,笑容却是温和的。苏吉元害怕地蜷缩在大车的角落,用怯怯的目光看着他。
“小子,饿了没?”彭山厉拿出一个布包,丢在他面前,“饿了就吃点东西,吃饱了才能活下去。”
“活下去?”苏吉元定定地看着那个布包,他的父母也是这样和他说的。
“不论上面发生了什么,你都千万不要作声,爸爸妈妈会活下来,你也会的。”这是母亲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啊,活下去,因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彭山厉说,“你的亲人也希望你活下去吧,因为如果连你也死掉了,还有谁记得他们呢?还有谁会寄托着他们的希望呢?”
苏吉元缓缓地拿过那个布包,里面有一些肉干,还有个水袋。他饿了好几天,此时哪里忍得住,打开水壶猛灌一气,又捡起肉干狼吞虎咽起来。
吃着吃着,他忽然间停住了,喊了一声“爸!妈!”泪珠滚滚落下,哭的撕心裂肺。
自那以后苏吉元就很少哭了,彭山厉收下了他,让他在镖局里打打杂,干些细碎活,渐渐地他长大了,学得一身本事,可以跟着彭山厉走镖了。
然而命运像是和他开了个玩笑,正当苏吉元觉得自己的一生可以安然度过的时候,彭山厉死了,镖局的兄弟们也死在铁蹄之下,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不得不活下去,孤零零的活着也是活着,父母要他活着,彭山厉也希望他好好地过完这一辈子,如果贸然死去,在九幽他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呢?
苏吉元从回忆中惊醒,却发现自己离那片树林已经很近了,在回忆的同时他的身体犹然在行走,行走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
随着越发接近树林,苏吉元能看到的细节也就越多。他惊愕地发现面前的树林居然都是季乌木①,那是极其珍贵的木材,一寸季乌木的价值甚至超过同等体积的黄金,而且有价无市。
这么大的一片季乌林,与一座金山没有区别。
苏吉元的手抚上季乌木的树皮,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他又恢复了平静,现在就算是真的有一座金山横在面前也没什么意义,金玉珠宝饿不能食,渴不能饮,是人赋予了它们价值,它们才成为财富的象征。
他走出数百米,来到了这片树林的腹地,却听见哗哗的水流声。苏吉元的精神立马为之一振,脚下似乎也恢复了些力气,他快步向声音的源头走去,眼神中再度亮起生的光芒。
拨开一丛灌木,苏吉元的眼前出现一条清亮的溪流。这小溪不过四五米宽,深度只及他的膝盖,一眼便能望到底。
苏吉元无声地大笑,一头扎进溪流中鲸吞牛饮起来,他觉得这溪水是如此的甜美,什么玉露琼浆,千年老酒也不及其万一。
待肚子里喝饱了水,苏吉元拖着湿淋淋的裤子走到岸边,他折了根较细的季乌木,权当作手杖用。又在林子里找到几根毛竹,用身上的短剑砍断,打通竹节后灌满水,背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他默默记下这季乌林的位置所在,这片林子算是救了自己的小命。也不知道是天意如此,让他命不该绝,还是自己的运气好,苏吉元暗暗祈求上天保佑,希望自己能尽快抵达杏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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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阳城外,黑甲军驻扎地。
黑棘站在哨塔上,眺望脚下的大地。黄绿色的平原上忽地闪过一丝明媚的鲜红,那抹红色极速前进,很快便停在了军营前。
“赤棘,你来了?”黑棘冲着那人大喊。
赤棘默不作声地走到哨塔边,将手上长鞭重重一抛,却一句话也不说。
黑棘素来知道这妮子的脾气,也不急着问她。半晌,赤棘才说出一句话:“我们安排在白家的‘刺’,全部没了。”
“哦,所以你才这么火大?”黑棘颇不以为然。
“白粲的前锋部队已经抵达城西南一百六里外,截杀了一支商队,现在正等候中军到来。”赤棘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求鹰主汇合队伍,先抵住白粲,再向杏阳城牟取利益,他居然不干。”
“鹰主还说了什么?”黑棘挑眉。
“他说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等白粲和柳舒打得两败俱伤,他再出手。”赤棘恨恨道:“但我怕的就是柳舒和白粲合起来攻打中龙府,到时候就麻烦大了。”
黑棘笑道:“柳家和白家是世仇,柳舒如果真的放下身段和白粲合作,那么柳磐就名正言顺的拥有讨伐他的权力,到时候就是叶承嗣也不能有异言。老夫这几天和那柳舒也来往了几次,他可不像是那种傻子。看着吧,赤棘,白粲和柳舒会打得头破血流,到时候就是我们出手了。”
①:季乌木,常绿乔木,木质坚实,纹理细密,一般呈深黑色,叶如人的巴掌,有清香,能生长到60米高,被称为长生木,放在家中可以镇邪除秽,价格极其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