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眼百无聊赖地走在西南官道上,巡逻是个苦差事,吃力不讨好且容易遇上不测,而在杏阳城西南巡逻更是个要命的活计。
更讨厌的是这一次和他一起巡逻的是阿克里,上次两人在军中打架斗殴之后,彼此之间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结果这还没到一个月,两人又被安排在了一个巡逻队里。双方大眼瞪小眼瞪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不约而同别过头去,脸色像是便秘一样难看。
阿克里偏偏还是他上级——因为为人坚毅老实,柳磐把他升迁为巡逻队大队长。这让李大眼心里面更加不爽,在他看来阿克里无非就是个没脑子的莽夫憨货,除了一身力气之外毫无优点可言,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运气好。也不知道柳校尉是怎么想的,提拔曼骨族的傻大个也不提拔人族的聪明人。
正当他在心里面问候阿克里的十八代先人时,忽然间面前晃过一个人影,一股子浓烈的汗臭味差点让他窒息。李大眼急忙拔出腰侧的长刀,却见那人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李大眼拿脚踹了踹那人的腰眼,见他如死尸一样毫无反应,心头一寒,大喊晦气,一出门就撞上个死人,这算是什么事?
“李大眼,你在哪里发什么呆呢?”阿克里正命令巡逻队员原地休息,回头看见李大眼对着一个躺倒的人发愣,心想好小子终于被我找到茬儿了,当下便拉长了脸向他走去,准备好好报复一番。
他走到近前,刚要呵斥几句,却猛然间看到那地上躺着的人身穿浅黄色长袍,背后绣着一枚大大的“威”字,阿克里顿时止住了脚步,眼中尽是骇然。
“威远镖局的人。”阿克里失声道:“怎么会?有人敢劫威远镖局的货?”
他来到杏阳城有将近十来天,也对杏阳城中的几个势力有些了解,威远镖局的标志也认得。谁会那么大胆子动杏阳城一霸的生意?
阿克里忽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树皮般的脸抽搐了一下,他们被派到这里的目的就是夺取杏阳,难道这是进攻的号令?
“这人死了,要不要埋掉?”李大眼回头看到阿克里双目无神地望着自己,心里面有些发毛。
“我没死……我只是很累……”地上那个“死人”发出沙哑而微弱的声音。
李大眼吓了一跳,大着胆子将那人身子翻了过来,只见他蓬头垢面,胸前挂着几个竹筒,身上的衣衫有多处裂口,也不知道究竟经历了什么。
“你是威远镖局的?”阿克里开口问道。
那人费力地点点头:“你们是那些新来的黑甲军吧?赶紧把我带回杏阳城,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柳公子。”
“直接告诉我们也行。”李大眼插话:“还有,你遭遇了什么?怎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那人长叹一声:“我叫苏吉元,是威远镖局大镖头彭山厉的弟子,前两日护送商队前往宁源,不想半路上遇到一队人,他们个个都是装备精良,武艺精湛的好手,彭镖头和商队、镖局的弟兄们……全部被杀了。”
阿克里眼中的惊疑之色越发浓重,威远镖局的人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要正面解决他们,就算是派出一支府军也颇为吃力。
“他们有多少人?”李大眼也颇为惊骇,不论如何,公然截杀一个大镖局的人,这都是很严重的事件。
“也就六十来个,他们纪律很严明,奇怪的是个个都不说话,只有指挥者在发号施令。”苏吉元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那些人全部穿着棕色重甲,脸上戴着白色面甲,看不清面容。”
李大眼和阿克里对视一眼,又快速撇过头。阿克里的心中疑虑更甚,古凌畴所率的军队中,重骑兵都是一水的皇云重甲,而皇云重甲是浅黄色的,与苏吉元虽说的棕色甲胄并不吻合。
他一时间有些迷惑,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只得将目光投向苏吉元,问道:“彭镖头他们的尸身还在么?至少我们要将他们带回去安葬。”
苏吉元的眼睛立马红了,“我可以带你们去,不过路途有点远,你们这里不过十几头驰兽,不可能把遗体全部带回来。”
“能带回来多少是多少,其余的也要入土为安。”阿克里脸上露出肃然的神色:“曼骨族的习俗便是战死的族人,都要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
“这一点人族也一样好么?只不过现在比较流行火化,埋土里容易被盗墓贼挖……”李大眼翻着白眼说。
巡逻队的人数其实也就在五十人左右,队里有十五位配备驰兽的斥候。阿克里命令其他人原地留守,自己和李大眼、苏吉元三人带着十二位斥候绝尘而去。
一行人纵骑狂奔了许久,才来到苏吉元所指的地方。只见官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而那些拉车的荒兽和驰兽也被全部宰杀,车上货物被劫掠一空,场面触目惊心。就是阿克里和李大眼这两位上过战场的老兵见了觉得心头一阵恶寒。
苏吉元翻身跃下驰兽,踉踉跄跄地奔向大车旁的一具尸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僵硬呆板得像一块死木头。
时值暖季,尸体已经开始发臭腐烂,这里的气味异常难闻,苏吉元却死死抱着那具尸体不放手,泪珠无声地滚落,他张着嘴,似乎想嘶吼出来,可最终只是喉头动了动,什么声音也没有。
李大眼凑上前看了一眼,吓了一跳,那尸体身材魁梧,留着络腮胡子,可不是彭山厉?他的心口处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显然是被枪矛刺穿,出手的人手法高超,一招便结果了这位威远镖局大镖头的性命。
阿克里已经见过了太多这样的场面,他们的部族也遭遇过类似的屠杀,后来被柳霜接纳,送到中龙州后,他就成为了刽子手、屠夫。仇恨是比爱更能传承下去的东西,他已然看到苏吉元的心中燃起了复仇的毒炎,那毒炎会支撑着他活下去,同时也烧掉他心中其他的一切美好。
“用布把尸体包起来带走吧,带不走的,就地掩埋。”阿克里轻声说道。
士兵们默然地行动,一旁的大车上还有几匹未开封的布料,看来那些袭击商队的人匆忙间没有取走。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些原本要运往宁源换成钱财的麻布,会成为行商和镖手们的裹尸布。
苏吉元扯下一匹布,小心地将尸体裹好,他的神色肃穆而木然,眼中却不断落下泪水。
“生死寻常事耳。”苏吉元想起了彭山厉经常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每次提起这句话的时候,他总是一脸风轻云淡,眉眼中却带着无奈与淡漠。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坚毅勇敢的彭山厉会露出那样的表情,直到他看见那柄青色的长枪刺入彭山厉的胸口,直到他险死还生回来看到彭山厉的尸体。那一刻苏吉元又想起了多年前他在井底的那几天,他父亲的人头被抛了下来,自己还轻轻呼唤了几声父亲,那人头却没有作答,仍是血淋淋地看着他。
那时候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也是所有人必然的结局,不论你是一念之间决定天下命运的皇帝,还是市井中的升斗小民,都有同一个终点。死亡对任何生灵都一视同仁,它是最公正的存在。
彭山厉知道自己也会迎来终点,只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他这一辈子在生死边缘走了太多回了,每一天他都当成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在过,所以他过得很快活,也让别人快活。
李大眼将一具行商的尸体裹好,捆在鞍后,看着剩下的尸体就开始头疼:这十五头驰兽也就能带回十五具遗体,死在这里的人至少有一百七八十,剩下的如果分开来下葬,那得挖坟墓挖到什么时候?
“阿克里,这剩下来的尸体,是分开埋还是挖个大坑一起?”他对着阿克里挤眉弄眼。
“这……”阿克里哑然,死了这么多人,分开埋的话太过消耗时间,但草草了事又觉得内心不安,身为曼骨族人的道德观和身为军人的价值观碰撞起来,一时间让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队长,劳烦你们把他们一起埋了吧。”苏吉元竟然开口说话了:“我怕那些人尚未走远,万一杀个回马枪,我们都要丧命于此。”
其他士兵投来赞许的目光,苏吉元没说错,在这里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此时讲究的是理性而不是感性。
“那只能如此了。”阿克里艰难地说出这句话,而后从行囊中摸出一把折铲,“事急从权,各位,埋好他们之后记得道个歉。”
两个时辰后,众人将尸体全部堆放在一个土坑中,尸体将土坑填得满满当当,只敷上一层一尺厚的泥土便和地面齐平。阿克里对着那土坑长鞠一躬,拔出佩刀划开自己的左臂——曼骨族的习俗便是割开左臂以悼念死者。其他军士也不免黯然失色,颇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意。
片刻后,阿克里带着众人折返,刚刚的事情太过重要,必须第一时间回复黑棘,但在这之前,他们还要去一趟杏阳城,先禀告给柳舒,毕竟,柳舒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黑甲军虽然签订了契约,说白了也不过是一支强大的雇佣军而已。
白粲望着苏吉元等人远去的身影,久久不发一言。他站在一处较远的土丘上,将刚刚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少主,在下有一点不明白。”站在白粲身后的戴播低声询问:“您为什么不杀了这一队人?”
“小小的计策而已。”白粲面无表情:“商队的人已经死绝了,也就是说没人见到是我们狮魁军下的手。他们回去禀告柳舒,柳舒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柳磐,到时候兄弟俩自相残杀,我们再作打算。”
戴播恍然大悟:“少主这渔翁得利的计策确实高明,属下远远不及。”
“你我都是聪明人,不用拐弯抹角来讨好我。”白粲冷笑:“你其实也知道我的打算,不然刚刚你就该请示我了。”
“不过这很好,你尊重我,我也会尊重你。待到杏阳城破时,我就让你成为新的城主,这是我对你的回报。”白粲笑着拍了拍戴播的肩膀,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下土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