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偌大的帝阙里,年迈的帝皇半倚在龙床上,他用已浑浊的眼睛望了望门外,又转过头去,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他厌烦的东西。
“陛下,今天的药。”
宫装的女人捧着托盘,里面是一碗墨绿色的药汁,那颜色像是被霜打过的符青树叶①,可想而知,味道并不好。
“朕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了,皇后不必再来献药。”帝皇的声音虚弱而冰冷,他看也不看那个女人,即便被称为皇后的女子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您都瘦成这样了,应该多补一补身体,良药苦口,陛下,臣妾来服侍您用药。”皇后将托盘放下,端起那碗药汁,“早日康复才能重新君临天下啊。”
她的脸上带着温和而美丽的笑,唯有眼中的寒芒不断闪烁。皇后朝着宫外摆摆手,两个健壮的宫女迈进宫门,快步走到龙床前,架住虚弱的皇帝,让他不能动弹。
“放开!”皇帝发出震怒的吼声,那声音却软弱无力,像是快饿死的老虎发出的哀嚎。
皇后一手掰开皇帝的嘴,蛮横地将药汁整个倒在他的嘴里,皇帝不住地咳嗽,他试图摇晃脑袋,但脖子却被箍住,他连闭上嘴都不能,墨绿的药汁从他的嘴角流出来,然后顺着下巴滴落到黄色的袍服上。
“喝完了就好。”皇后将碗放到一边,“臣妾还要去处理政事,恕不能陪伴在陛下身边。”
她袅袅娜娜地走出宫阙,两个宫女尾随着皇后,皇帝瘫倒在床上,枯瘦的脸上呈现诡异的铁青色。
他本该是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主宰者,而今却像是一个苍老的囚徒,被曾经最信任最爱的人圈禁在富丽堂皇的监狱中。
他的名字是祖语,源初王朝第五位皇帝,今年是他在位的第八百零二年。
“云梦珊!”君王发出狂怒嘶哑的咆哮,他的胸口上下起伏,鼻孔和嘴翕张着,竭力攫取着空气,以维持这具身体的生机,但这是枉然的,那药汁中的毒素已然进入脏腑中。
六年来他喝下了无数碗这种药汁,药汁中的毒极其微量,但在无数次堆积后终于爆发,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轻轻地落了下来。
祖语的呼吸越发急促,他大张着嘴,双眼深深凹陷下去,体内的血液流动速度变得缓慢,那些血粘稠得像是石漆,最终,这些鲜红的液体不动了,它们凝固在血管中,发黑、发紫。
宫外静候着的侍卫转过头,将目光投向殿内,那躺在床上的人没了动静,原来皇帝和他们这些普通人是一样的,都要迎来自己注定的末日。
乱武纪六年二月,启薇八百零二年,源初皇帝祖语崩于启天殿,死因被诊断为血脉衰竭,举国哀悼,谥号孝元,后人称之为启薇帝,这位帝王的死去,正式拉开了乱武纪元的序幕,上一纪元还未平复的狂潮再度席卷而来,一场长达万年之久的风暴,降临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
①:符青,草本植物,呈墨绿色,一般生长在土质较为肥沃的原野,有剧毒。
(2)
乱武纪六年十月,源初帝国,北疆,中龙州。
一家很小的酒馆里,两个年轻人对坐而饮。
这里委实穷酸了些,酒馆的四壁被油烟熏成黄黑色,掌柜半睡半醒地躺在柜台后的躺椅上打呼噜,店里只有两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桌上,掌柜的小儿子拨弄着柜台上的铜钱,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含糊声音。
“启薇帝死了。”坐在左侧的年轻人拈起一片牛肚,细细地嚼着,漫不经心地说出一句话。
“死了就死了,谁还能不死?”右边的青年冷笑,他站起身去拿酒壶,脸暴露在阳光下,狰狞的伤痕贯穿了整张脸,像是有一条蜈蚣趴伏在他原本英俊的脸上。
“下次出门记得带面罩。”左边的年轻人侧过头,“每次看到你这张脸我就难受。”
“古凌畴,你这辈子就改不掉嘴臭这个毛病?”刀疤脸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别激动,我只是喜欢挖苦别人,还算不上嘴臭。”古凌畴摆摆手,“你家里的事还没搞定吗?”
刀疤脸撇撇嘴,将酒壶放到一边,揉了揉太阳穴,“还是那样,老三和老四在争地盘,老二逼着老头子交出柳家的财政大权,一团糟。”
“那你这个柳家老五干什么去了?每天斗鸡走狗喝酒赏花吗?”古凌畴戏谑地笑道。
“我在留意神都的动向。”
“哟,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记得你家在神都没有什么产业吧?”
“不,眼下就有一笔大买卖。”柳老五伸出一根手指,“羽林铁军换防了,那个皇后执政,搞了个什么大清洗,原本忠于祖氏的人全部被撵出神都,大批的武备资源也跟着流出来,现在就有一个原金吾卫上将军,带着一批武器跑北疆来晃荡了。”
古凌畴眼睛一亮,亲手拿起酒壶给柳老五倒满,“你的意思是……”
“没错。”柳老五劈手夺过酒壶,直接对着嘴灌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这王八羔子开了个价,我二话不说,买了。”
柳老五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低声道:“总共三万头荒兽,五千具皇云重甲,折铁刀剑十万把,足够造出一支精锐。”
古凌畴拿过纸,略略地扫了一眼,很久都没有说话。
“这是机会啊。”柳老五摩拳擦掌,“我早受够源初这帮孙子了,现在那个云皇后当政,排除异己,给了我们很大的机会,只要我们振臂一呼,北疆就能脱离源初的统治……”
“可你别忘了,源初帝国有多少修士。”古凌畴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一个修士就能毁灭一支军团,你觉得近年来想造反的少吗?还记得杨千秋吗?纠结起四十万乱民,一度拿下十州之地,可最后他怎么样了呢?”
柳老五打了个寒颤,他当然知道杨千秋和他所率军队的下场,八年前,那个反王拿下十州之地,志得意满之际,四个修士远远地从南边飞来,对着杨千秋的军团挥了一掌,将杨千秋和他的手下彻底化为了尘埃!
“我确实失算了。”柳老五再没有喝酒的心情,他捏紧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
“难道就要一生一世臣服于源初的统治下?”他发出低沉的嘶吼。
古凌畴还是不说话,只是指了指头顶,柳老五抬起头,看到一片被油烟熏黑的天花板。
“你要说话就直接说,别打哑谜。”柳老五恼羞成怒了。
“我师父算出,五年内必有劫数,还是前所未有的大劫。”古凌畴风轻云淡地说,“这场劫数,会让修士成为摆设……不,甚至还要严重,此劫过后,天下无修士!”
轰隆一声响,古凌畴和柳老五同时惊得站起身,转过头一看,却是那小孩弄翻了柜台上的水盆,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又坐回座位上,背后响起掌柜的呵斥以及孩童的哭泣声。
“此言是真是假,还不能定论。”柳老五神色凝重至极。
“我师父本是源初帝国最伟大的天演师,近年来更是达到言出既法的境界,他不轻易做出断论,但一说出来,就绝对会成为现实。”
“吹吧你,你师父我又不是没见过,天天浑浑噩噩的,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老神棍一个。”柳老五还是觉得有些不现实,收起凝重的表情,脸上的刀疤随着表情的变化而扭曲。
古凌畴自己也点点头,“确实,这太荒诞了,不过我觉得蛰伏一阵子也是好的,你柳家的内乱还未平息,我这边的人手也不足,现在起事还言之尚早。”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等?”柳老五挑眉。
“不是等,是积累。”古凌畴摇摇头,“这有本质上的区别。”
“哦?那你觉得要积累多久?”
“五年足矣。”
“五年,推翻一个王朝?”柳老五冷笑,“不实际。”
他顿了顿,“不过如果是我们俩联手的话……也并非全无可能。”
古凌畴站起身,伸出右手,“五年后,我要在疆场上见到你,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柳老五伸出左手,和他击掌,“如果真能成功,你当皇帝,我当你的元帅。”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酒店的掌柜刚教训完儿子,回到前台,却发现那两个年轻人已经不见了,柜台上多了两枚玉币,他小心地将玉币收起来,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没人想知道。
只有暖暖的风吹过北疆的大地,这片肥沃的土壤中慢慢冒出嫩绿的草芽,横亘数十州的北疆大平原迎来了新一轮的暖季,万物苏生,而乱世的枭雄们也磨砺好自己的兵刃,他们向南边投去炽热的目光,那目光越过千山万水,指向神都,指向南荒。
乱武纪六年十一月,未来北方的主宰者,中周王朝的开创者,时任中龙州镇军将军的古凌畴带着全副武装的六万大军平定了北疆七世家柳家的内乱,柳家第五子柳磐占据中龙六府的中龙府,成为柳家名义上的家主,而这,只是****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