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武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北疆中龙州,复隆城。
古凌畴将沉重的皇云甲脱下,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尸体,他长出了一口气,血腥味直往鼻子里钻,这种熟悉的味道让他有些亢奋。
“你小子再来晚一天,我就去九幽报道了。”背后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柳老五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你四哥死了么?”古凌畴回过头,手指指向那座尸山,“这些尸体全是他手下的,一共死了两千多人,埋了吧?”
柳老五无所谓地点点头,让自己的亲兵去传令,自己却和古凌畴勾肩搭背地在城里闲逛。
“杀的人太多了。”柳老五看着脚下的街道,几乎寸寸染着血,他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你不杀人,别人就杀你,你四哥可没打算对你手下留情啊。”古凌畴冷笑。
“也对,当哥哥的不仁,也不能怪我不义。我要是早两年有这六万大军,也不至于受那么多气。”柳老五饶有兴趣地踢开一间破屋的房门,里面却空无一人,他讨了个没趣,只能将目光移到别处。
“两年前你要是有这六万精锐,你会死的很惨。”古凌畴面无表情,“当时启薇帝还没有死,源初对北疆的管控还非常严,六万披甲之士,够你我死上十次!”
他的声音低沉,却仿佛钢铁交击,发出慑人心魄的轰鸣,柳老五不自觉地抹抹后背,那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不过好在老天保佑,源初王朝在自取灭亡,现在,我们的时代马上就要来了。”古凌畴昂起头,眼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他们的脚步越过街道,来到城中,这里原本是最繁华的地段,却因为战乱,差点被烧成一片白地。
“你的手下怎么办事的?”古凌畴皱眉,“重建这里的费用非常高,不啻于再造一座复隆城,就这么给烧了?”
柳老五无奈地摇摇头,“不是他们干的,我四哥在城破前下令点燃这里,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自己就站在火场的中间,一起被烧死了。”
“你们家怎么尽出这种疯子?”古凌畴长叹了一声,“让人把这里打扫干净,重建吧,我们现在缺地,不能浪费。”
“不仅仅是缺地,还缺钱。”柳老五苦着脸,“您倒是大笔一挥要重建复隆城,可我们连下个月的军饷都未必发得出来。”
“怎么会?我不是把我家的产业收入全部投进去了吗?”古凌畴有些发懵,他没想到财政会紧张到这个地步。
“按道理说,你投进去的钱足够一万精锐之师用上半年,可你自己乱招些异族人加入,短短两个月涨到了六万!”柳老五龇牙咧嘴,一副大便不畅的样子,“所以咱们现在就在破产的边缘来回摇晃了。”
古凌畴烦躁地踢开一块碎砖,他们的事业刚刚起步就面临巨大的危机,但凡是生物就要进食,但凡是军队就要发饷,不可能光靠信念作战。
钱!他从未如此迫切地需要一笔钱。
不只是古凌畴在头疼,远在天边的另一个人也在头疼。
北陵州,北疆大都护府。
叶承嗣在巨大的地图上画下一条蜿蜒的线,这条线的起点是极澜州,终点是中龙州,它几乎横贯大地,将整个北疆完美地分割成两块。
“北方不宁啊。”叶承嗣放下笔,望着地图上那道红色的线,眼中满是忧虑。
“大都护,铁陵州发来急报,曼骨族反了,十一万曼骨霄鹰军正在向铁陵进发,派去的二百斥候只回来了十二个。”府外传来副都护低低的声音。
“都护府还剩多少军力可以调派?”叶承嗣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还有四万北疆武卫可以调动,不过那是大都护您的护卫军……”副都护迟疑了片刻,还是如实相告。
“都派出去吧,铁陵是北疆的要道,我们不能失去它。”叶承嗣挥挥手,“顺便把桌上的奏折带去,以最快速度送到神都。”
副都护长揖,他快步走入堂内,拿起奏折便往外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地图上那道极为显眼的红线。
“你也看到了么?”叶承嗣垂下眼帘,苍老的脸上满是疲惫,原本英挺的身姿此刻充满了沧桑,“北疆要大乱了,我们或许撑不了多久。”
“大都护不要担忧。”副都护觉得自己这句话没什么用,不过也只能这样劝慰,“只要神都派出修士,一切都会平定的。”
“修士吗?”叶承嗣笑了笑,却没有什么笑意,而是满满的嘲讽,“张庭陇,你没有发现,最近很多修士都封山了吗?”
副都护哑然,仔细一想,确实如此,近来北疆出名的几个道统全部封山,那些负有盛名的大修士也不出来走动了,他的授业恩师也莫名其妙地失踪,张庭陇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不过还没有往最恶劣的方面去想。
叶承嗣从剑座上提起那把皇帝亲赐的碧光长剑,他将剑拔出寸许,一泓青光照亮了他的脸,“不管有没有修士的增援,我们都只能死战到底,去吧,我想不会太久,这把碧光剑也要饮血了。”
张庭陇深深地看了叶承嗣一眼,这位年迈的北疆大都护已经气血衰竭,但只是站在那里就有像是一座大山横亘在面前,苍老而坚毅。
“属下定当平定叛乱,大都护少歇,我去去就回。”张庭陇拱手行礼,而后按住自己的佩剑,快步走向门外。
都护府的门口,无数装束森严的武士们看着副都护走来,他们坐下的驰兽①发出低低的嘶吼,健壮的六条长足不断踩踏着地上的石砖,它们已经急不可耐,想要发起冲锋。
武士们却寂然不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厚重坚实的锁棱甲,这种全套的甲具能抵挡大部分冷兵器的伤害,除非用攻城弩炮直射,不然很难破开层层锁棱的防御,伤害到里面的士卒。武卫们端坐在驰兽上,就像是钢铁铸就的人形堡垒,甲胄泛着冷冽的光,刀在鞘中发出无声的吼叫。
“北疆武卫,随我平乱!”张庭陇跨上自己的驰兽,将佩剑拔出,他一声狂吼,驾驭着驰兽向东方奔去。
他的动作带起了北疆武卫们的动作,金属的狂潮在他身后起伏,那是人骑具装的重装骑兵们在前进,四万北疆武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都是强悍的重骑兵,在辽阔无垠的北疆大平原上,重骑兵是战场的主宰者!
四万北疆武卫开拨,向着铁陵州进发,这是北疆都护府最后的一点家底子,如果这样都无法收复铁陵,那么北疆就会彻底陷入混乱。
叶承嗣站在府邸的顶楼,目送着这支大军远去,他们将沿着芝陀河前进,到时候必然会和曼骨族的叛军打一场遭遇战,这场遭遇战可能会决定北疆的归属。
“大都护。”身边的亲卫说,“我们只剩下五百影蜂卫,可能无法护您周全,要不要下令从其他州府调一批人过来?”
“不需要。”叶承嗣淡淡地说,“五百影蜂卫足够了,我一个老头子的命还没有那么值钱,我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太后吩咐要找的人,有结果了么?”
他压低了声音,同时目光变得极其灼热,很难相信这种狮虎般凶厉的眼神会出现在一个老人身上。
亲卫一哆嗦,他犹疑了片刻,缓缓说:“那个人遁入北疆之后,一直没有固定下来,前一阵子兄弟们打探到中龙州来了一个天演者,所说之事无不应验,被当地的镇军将军请去做客,然后就没了消息。”
“中龙府的镇军将军,可是那古凌畴么?”叶承嗣沉吟片刻,低声道:“他敢收太后要的人?不想活了?你居然没有带人去清查?”
“属下无能。”亲卫战战兢兢地说,“那古凌畴乃是中龙州一霸,等闲人却也不敢来查他,属下怕万一他突然翻脸,那便坏事了。”
“真是天高皇帝远。”叶承嗣也不好苛责他,只能悠悠地叹了口气,“待此间事了,铁陵收复,老夫亲自去走上一趟。”
亲卫很聪明地闭上嘴,而叶承嗣不再言语,这沉默维持了数分钟,最后叶承嗣转身下楼,头也不回地走了。
乱武纪六年十一月十二日,铁陵州曼骨部族反叛,以霄鹰军攻铁陵州府城,围三日,不能破城,时北疆副都护张庭陇引四万武卫来救,双方激战于芝陀河岸,大胜,血流漂杵,尸体阻塞河水乃至断流,张庭陇将曼骨族驱赶到宁源河以北的戈壁,铁陵得以收复。
此战被史学家们称之为芝陀会战,不论哪一个派系的史学家都一致认为,这是云氏乱政时期唯一的一场大胜,也是旧北疆大都护府最后的光辉,这之后,迎接北疆和源初王朝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漫漫长夜。
①:驰兽,始源宇宙的本土草食生物,体型高大雄健,成年个体可以长到近一吨重,四米长,肩高超过一米八。多栖居在草原与戈壁,擅长奔跑,能在一天内跑出两千公里,生有六条健壮的腿脚,身体形状接近于马,头部狭长而坚固,骨骼粗大,有部分外凸到体外,一般作为坐骑,一头驰兽的价格在四十玉币上下,这笔钱足以让一个三口之家过上十年不愁温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