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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变人

“尊敬的局长:

“我以二十二年刑警生涯起誓,以下内容,句句是实!”

成熟的男人,就是在妻小需要自己时,还奔波在外吧。

午夜,咖啡,老局长。

还有一封字迹潦草的信。

“王铁头”这家伙……又想搞什么名堂?

放下杯子,两手掂量着信封里掏出的那些纸。手感很重。其中内容,想必会和那些淡如寡水的名人传记一样冗长乏味。

“是刑警事业教会我谨言慎行。但我还是要毫不客气地说一句,即便是和我队长比,办案能力谁高谁下也很难说。即便是老戴,干活前也是要问问我的!”

局长捏着这张大言不惭的纸。

“王铁头”信里说的,莫非是解剖室的老戴?

即便身居高位,自己却不会坐享其成,一线的警员也是常常见的。虽说未必都能对他们叫上名字来,可老戴这个人,他能把死人审个十之八九的本事,倒是常常听说。

哼!真是嚣张的发言。虽然只看了两行,可局长突然有些不屑于再读下去。大概警察都是这样吧,对那些越是喜欢较劲的人,就越是想顶回去。是啊,不然怎么对付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呢?老头子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光头,虽说心里哼哧了一声,可也还是重新拿起那叠纸。

这栋楼里,敢如此乱喷狂言的人,怕也只有一队的“王铁头”了吧。

当然,他也确有资格嚣张。

绰号“王铁头”的男人,四十来岁了,却仍是个刺头。尤其是开会时,不怕有人跟他意见相左,就怕意见相左,还非当他面提出来。那怕是会被他当场咬死都说不定。脾气臭的出名,“铁头”也不是白叫的。据说他年轻时查案,被混混一砍刀正劈在脑门上,结果他硬是顶着个血窟窿,把三个流氓打得半死,其中一个腰被打坏,下半截终身瘫痪了。

当时人们对这个职业的危险性还不甚了解,加上考虑到事件影响不是很好,也怕被满嘴跑风的无良媒体加工成“暴力执法”的猛料,于是上面最终也没能给他评个功勋。不然也不至于半把年纪还在一线做“苦力”。

虽说挺可怜的,可这人斗牛似的脾气一上来,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也着实可恶。

局长琢磨着,重新垂下视线:

“绝无自夸的意思,只希望领导不要急于否定我在整个案件中的判断。”

书面开始工整有力。

“第一桩案子,是这样的:

“二十多天前,准确讲,是九月十八日(星期日),晚八时四十六分,报警台接到报案(接话记录可查)。报警人称,近郊一饭店的老板死了……”

局长在脑海里搜找着相关的记忆。

这种小地方,是不常见刑事案件的。可关于这件杀人案的诸多细节,局长却什么都没想起来。甚至可以说毫无印象。

“我们晚九点十分左右就赶到现场。那是个单间平房,单门户小饭馆,正门朝北,正对着公路;侧门也朝北,连着南边一个小院,直通到饭馆后面。离那饭馆最近的建筑,是一里多地外的杂货店。所以这饭馆的生意想必也十分冷清。当时店外没人。

“为避免破坏现场,我按惯例,在门口打电话把报案人叫出来,好确定现场范围及情况。

“报案人从饭馆的侧门跑出来时,踉踉跄跄的,不过身上很干净。他含糊不清地说着,说的乱七八糟。内容大致是——死人就在厨房里,我们从后门也能进去。说完就给我们带路。我看他脸色惨白,根本站不稳,像是吓得要死……”

唉,这速溶咖啡真不比进口的好。局长摸着半凉的杯子。甚至觉得这种廉价咖啡凉得都比正经咖啡快。

“当时我有些怀疑,为什么他非要领我们从外面的侧门进去而不走正门?但反正都是要清查的。通过侧门那个两米来宽的短道,我们绕到了后院,原来从后院就能进到厨房。房子周边一直有股怪味。

“进去一看,原来厨房挺狭小,如果从前门进去,可能很容易踩到血迹。厨房边上除了煤气和厨具,还有一台手工垒的土灶跟一口铁锅。屋内正中间,有个一米来高、长宽不过两米,用来垫桌板的实心大铁方块,透着股子工厂下脚料的味儿。铁块上垫着一张看似用了多年的厚案板。被害人,就仰面躺在这大案板上,肥肉嘟嘟的身上穿着个宽大的土黄色脏围裙。估计是被胸口上的菜刀活活插死在那儿,流血量非常大。

“我让小鲁他们开始取证。自己带报案人出了屋。也是怕他时间长了记不住当时情况,所以想先问出点儿有用的。

“他跌跌撞撞跟出来,靠在墙上,腿还在抖。

“我问他:姓名,年龄,与被害人的关系。可他只能含糊不清地嚼咬着,意思大概是——他只是这家店的伙计,给死者打工的。他来的时候,发现老板已经死了。其他什么也说不清。也没准是我听不清。反正他的口音很难听。不知是哪里人。

“我当时想,这种反应也正常。普通人看见死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恐慌,第二反应就是想撇清责任。我见过的大多数目击证人一开始都是这样,不足为奇。不过奇怪之处在于,我听他说,他'来'时,被害人就已经死了,说明他刚才一直不在。可问他去哪了,谁能证明,他却就愣在那儿。问他店里今天开张没有,也是这样。就像是个外人一样,对店里的情况完全不熟。

“潜意识告诉我,这个帮厨的家伙嫌疑重大。这种越是看起来吓得要死的人,越应该多给些压力。带回去吓吓他,没准儿他能把作案经过都直接坦白了。”

恐吓?这可真是……原来手底下人就是这么办案的?局长一扬手,丢开看完的那张纸。

有点儿我当年的雄风!

嘴角勾起的老头,忽地一下,忆起刚入行时的自己,顿时困意全无。

年轻时总觉得,什么事,都按照章程来才最好。直到循规蹈矩的自己,耽误了交报告的时间,愣是让匆忙应付的上司晾在了台上,无话可说。于是那时开始才明白,墨守成规,重要吗?干的再累,想的再周全,若不能尽快出来结果,就比闲坐着罢工都不如。

老头把眼镜布叠好,重新塞回眼镜盒:

“回了局里,我指着厨子的鼻子告诉他,让他想清楚自己的处境。别以为什么都不说就能排除自己的嫌疑。

“我问他,‘是不是你杀的?’。他就摇头。

“我又问他,‘你说自己没干过,有证据吗?有人证?’。他就只是坐在那摇晃。

“我最后问他,'你是小儿麻痹?干嘛跟个猴子似的一直抖!?'。他就像个刚入境的老外一样完全听不懂。这家伙八成真是脑子有问题。气的我差点连桌子都拍烂了。

“局长,您可是过来人。想必能理解我们底下人每天跟这些装傻充愣的家伙交流的辛苦。

“我让人把他带下去,想先晾他个把小时再说。但心里又觉得,这家伙没准不是真凶。”

这个铁头,今天怎么磨磨唧唧的。真不像他。

老头思量着这封信。

这家伙,平时雷厉风行的,朝人吼一嗓子,能把人家吓的连银行卡密码都交代出来,可写封信怎么倒磨叽起来了。

这种时候就该先查摄像头。但凡有结果,案子不就了了?老头子琢磨着,继续看向信纸:

“于是我想,先问问小鲁,看看店里的基本情况吧。去的时候也挺晚了,就没太注意,如果店外有监控什么的,事情不就了了?可转念一想,蠢货才会先做这种事。”

读信的人心里一揪。却还是耐着性子看下去。

“这种郊外的小馆子,即便屋外真有两个满是马赛克的监控器,撑死也不过多加几个嫌疑人罢了,能有啥用?不如先看看库里,只要那个装深沉的家伙有案底,就八九不离十了。我想换做局长您,也必然会这样认为……”

马屁拍在了马脸上。

老头子心中五味杂陈,把这写满废话的纸连翻了两篇,跳着看。

突然,老局长明显感到不对劲!似乎……屋里还有另一个气息?

他一下停住,不敢再动。

老头子上过抗美援朝,打过仗的。战场上练就的灵性,能让他知道方圆十几米内是活人多还是死尸多。但凡死尸多过了活人,不论后方的冲锋号怎么吹也得暂且避避。这才让他多次从战场凯旋归来,没当了烈士。然而……

另一个气息?怎么可能……

办公室里一直都这么安静,况且一共就四十多平米,能藏什么人?

没有头发的阻碍,一滴汗水从老头的脑顶自在地滑下来。

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古怪念头?

老头困惑得很。但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什么古怪的念头,无论怎么安慰自己,潜意识里的恐慌却就是排不出去。

虽然心里知道,这间不大的办公室藏不住人的。面前不远处的鱼缸、盆栽、书柜、衣架之间的狭小空间,压根不可能藏住任何人的身形。可心里着实发毛,始终没敢抬头看。

真他妈怪了。莫非是老年痴呆前兆?还是更年期后遗症?

上个月体检时,医生曾告诉他,他是长期神经衰弱,血管硬化外加血压不稳。如果想早点死,就继续熬夜喝咖啡吧。这种诊断结果,自然被老头当场臭骂一顿。毕竟某些当医生的太过嚣张,看他们也是真拿自己当活佛了。

熬夜,谁想呢?没办法的事,毕竟全局子里就属他最忙。他甚至觉得是肩上的警章要求他神经衰弱,是帽上的铁徽逼着他血管硬化,是这沉甸甸的责任压得他血压不稳……唉,算了,还是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老头子又悄悄抬头看了两眼空荡荡的屋内,于是才低下头,依旧没按顺序读,连跳了两页。

“……我跟头儿反映,这案子我接不了。昨晚的谋杀案才刚开始查,今天下午又出来个盗窃案,我哪有精力一口气跑两个案子?老陈他们每天蹲在办公室里,闲的快死了,怎么不让他们去接?

“结果就这样,我是上午调查饭馆周边,下午忙着去给金店里的员工做笔录。夜里还得拉着小鲁他们过案情。但这些我都不怕,局长,您说,我能是那种害怕吃苦受累的人吗?”

关键是精力。局长明白。

“关键是精力不集中啊!哪边都在进行,却哪边都没进展。”

哼,都是车轱辘话……局长不屑地往后又翻了两页。

“九月二十二号,杀人案有重大突破。

“小南村那边,有几个村民报警,说是抓住两个盗猎的,那俩人还冲村民开枪了。头儿就让老陈他们去收人。后来我听老陈说,他们到村里一看,地上绑着俩大汉。就跟捆猪似那么紧。闹了半天才知道,村民当时看他俩背着两只半死的秧子从山上下来,许是偷偷打山货的。于是就想跟他们收个十块八毛的过路费。结果这俩非但没给,还边逃边开骂。村里人追上去,两边就打了起来。闹着抢着,一杆土枪摔在地上走了火,把其中一个村民的脚后跟给打烂了。”

这写的什么玩意儿!和饭馆杀人案有个屁的关系!

烦闷,困扰。只想收工睡觉……

已经很久没这么熬过夜了。局长的背影抽抽巴巴的。全然没有了刚才那错觉带来的恐慌。

等等……偷猎的?

之前说是饭馆后厨有怪味,现在又抓到偷猎的。

莫非是……

“老陈他们审完人,等着收集好证据出报告。光是自制枪械、非法持枪,就够他们兄弟俩好看了。据说其中一个,刚吓唬几句就尿了一地。

“……看来,这兄弟俩是那家饭馆的常客。倒不是去吃饭,是做买卖。”

果然如此……

看到这儿,整个事件的经过,老局长已了然于胸。

两个偷猎者,去和饭馆老板谈生意,可价钱却怎么也谈不拢,于是不杀动物杀开人了。事后,兄弟俩也不敢轻易就出市,所以两人蹲在屋里躲风声,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外出活动。直到钱花光了,只好冒险再出来干一票。结果就打到两只野鸡,不光卖不出几个钱,还得孝敬村里那帮地头蛇。呵,还十块八毛……那帮村里人刁的狠呢。

老头的脑子一下清醒了许多。生手办案靠调查。老手办案靠想象。而且一想一个准。这就是经验多少的差距。

行了。今天到此为止,准备换衣服回家吧。

这么简单的事儿,写了这么厚一沓子!老头打牌一般,将没看完的信纸一把摔在桌上,清脆的音波荡在屋内。

披上便服,老头子往门口走去。

慢慢地停住脚。

等等?

就在刚才,信纸打在桌上的瞬间,后面的那页露出几个字。

老头定在原地,回想着自己无意中瞥见的几个词汇。

“凶手”,“偷猎”,“告破”。

没错,单凭这三个词……可以定论了。

他心里痒痒着。

“以为”。

第四个词。

他昏花的老眼让自己的脑子记住了这第四个词。

以为?难道那两人不是凶手?……算了……明天再说吧?

本打算这样说服自己,但那信的厚实手感让他实在挪不动道。为了这份职业鞠躬尽瘁的“坏习惯”,让老头子挣扎不已。

这混蛋……你不是爱写吗?明天老子非让你写个长篇检讨出来。

恼怒的人重新坐回桌前。一把揪过那叠纸……

“案情梳理环节进展的很顺利……我是说老陈那儿很顺利。可我这儿还是原地踏步,一筹莫展。

“因为就在我以为饭馆凶手终于锁定,可以开始挖供的时候,老陈的新证据让我感觉跌入了谷底。这案子似乎永远不能告破了一样——这俩偷猎的竟有不在场证明!”

这小子的想法跟我的设想一样。老头琢磨着。

可却错了?错的如此彻底!

怎么会这样……

“杀人案再没了线索,每天的案情分析会就成了光阴消磨会。之后的一周,我坐立不安,辗转难眠,没了人样,整天像个活鬼似的。您问小鲁就知道,这案子把我逼成了什么状态……”

所谓一目十行,根本不是指阅读速度快,而仅仅是跳过非重点。老头昏花的老眼,此刻就在做着这件精细的事。

“最该死的是,我们头儿成天催我珠宝盗窃案,快把我逼死了!我甚至怀疑那个又矬又胖的珠宝店老板,莫非是给了他好处?不然哪有这么催的?”

……

“其实饭店就门口有一个摄像头,凶手什么的,根本一无所获。

“珠宝店也一样,本来有三个交叉摄像头,结果一查,正对着首饰柜台的那个是坏的,失窃经过一点都没收集到。我问老板为什么不修,这孙子就说,前一阵在国外度假呢,哪能顾上国内的生意,更别说一个小摄像头了。他还说,‘反正店里买了保险,你们警察爱管不管’。我又问店员有没有线索,他们一个个把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所有店员的供词颠三倒四,逻辑模糊。我说他们:'你们全都有重大嫌疑!别以为能糊弄过去!'……可惜谁都没吓唬住。”

……

“……其实,接过这案子的那天,我就里里外外的查过这家店。这珠宝店的门窗没有任何被撬动过的迹象。店后面是个小巷子,一条直线,非常深。后墙上除了一个只有猫能钻进去的破通风口,其他什么都没有。外墙这个通风口上,百叶窗式的露风铁板被生锈的螺丝拧得很牢固。因为店内的通风口和外墙的通风口不是同一位置,所以通道可能挺深。后来让小鲁他们拧开一看,的确挺深,墙内的管道是个直角“Z”字型,直通店内。店里面这侧,风口也有铁板挡着,只是铁板的百叶坏了几道,螺丝也不结实了。我和小鲁在这里反复尝试,但最后的结论还是——这种深度和弯曲度不可能被犯人利用。

“巷子里不知猴年马月的垃圾甩了一地,恶心程度估计连那小偷都不愿意从这后墙想办法。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去找了东西两边巷口正对着的商铺,想查查摄像。转了两圈,东边那几家正对的商铺早就倒闭了,剩下一堆还没推倒的破屋烂墙。西边倒是有家面馆和公厕挨着呢,公厕没摄像头,面馆也关门了,门口还贴着张纸——‘回家探亲,暂停营业’。您说珠宝店能开在这种地方?我也真是服了。我当时就找见这商铺的电话,让他马上给我回来,配合调查。”

……

“那几天里,解剖室都快成了我专用办公室了。那天我照常回去问老戴,饭店尸体的化验又有新发现没有。他说有。但看完他的报告,我彻底不指望他了。这老东西非跟我说,按照化验结果推测,死者是自杀,因为刀柄上只有死者的指纹,而且最清晰的指纹正是紧握刀柄时留下的,发力和受力都很吻合,肯定是死者先面对刀刃,然后捅向自己。

“我问他,你捅死自己的同时,还能把自己钉桌子上?死者身下的那块案板都快被捅穿了!你他妈又不是没看过现场的照片!”

……

局长揉搓着眼睛。

……

“我很奇怪。我突然想到那个饭馆伙计的说辞——他‘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可饭店门口的监控上,明明只有他们俩早上来开张时的影像,其他时候,两人应该是一直都呆在后院或者屋内,所以老板死时,那个伙计肯定不是刚到现场,而是一直在现场才对……想必局长您也知道,咱们这临时关着的人,虽说有拘留时限,但不到家属来找,我们一般是不放的。怪就怪在,那个饭店伙计,被我们关了半个多月了,从没要求给家里打电话,也不叫喊什么'警察侵权啦!'之类的,甚至也不想请律师。给水就喝,给饭就吃。我瘦了十来斤,这家伙却胖成个球了。看他不哆嗦了,说话也挺有底气,可一问还就是三不知。我猜这混蛋肯定住习惯了。那之后,我断过他的三餐,断过他的睡眠,能想到的招我都试过,从结果看,这混账真是把硬骨头。

“您说该怎么办?作案手法、有没有帮凶……什么线索和证据都没有,饭馆这边是尸检没头绪,疑犯没表示;珠宝店那边是没嫌疑人也没监控。两个案子的进展和我们刚接警时毫无差别。我怎么办?我放了疑犯,推了那盗窃案?我快疯了!”

这家伙也真不容易。老头抹去脑门上的汗。

虽然这家伙被逼得动了私刑,可毕竟刑警一直以来都是和些十恶不赦的人打着交道。局长此刻的内心,似乎被触动了。

……

……

“十月七日,两个案子都有重要线索更新。但这些线索,对我来说简直是新一轮噩梦的开始。”

……

“探亲的那个面馆老板赶回来了,把珠宝店后巷出口处,近一个月的监控都给了我。我和小鲁彻夜翻找着。

“按照珠宝店员之前的笔录,他们九月十九日(周一)下午发现店里被盗,立刻就报警了。这个时间点就很奇怪,因为据他们统计,被盗珠宝数目不小,不至于丢了还难以察觉。所以那个贼如果是前一天晚上去偷的,他们早上就该报警。如果是当天中午偷的,我想那就不是偷了,是当着他们的面明抢。所以逻辑完全不通。这些人的供词都一样,'下午就不见了'。

……

“那之后,我把面馆的录像全看了一遍。周一那天根本没人进过后巷。我直接跟头儿说,这些店员全有嫌疑,八成监守自盗。往起关吧,关起来就都老实了。你也可以不关,你不关他们,我就辞职。”

全是碎片。

局长掂量着,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拿笔归纳问题点。因为这个笨蛋写的都是琐碎的流水账,根本没有一点总结性的东西。

已经习惯于过目报告的他,突然对这长篇散文反感的要死。

“我们头儿被我吓得不行。结果我一时的气话竟还真碰对了,把他们关起来不到一小时,一个个都吐了真。原来这些小混球,六日根本没上班,不是在家躺着,就是跑出去玩了。直到周一下午,他们才陆续回店里开张。旷工没别的原因,店老板不在,他们懒得上班而已。之前不敢如实交待,就是怕老板发脾气炒他们鱿鱼罢了。

“这些该死的孙子!该死的孙子!”

这里的笔迹,像是要戳死谁一般狂乱,甚至让局长觉得这个被气疯的男人就在他面前盯着他。

“……但问题又来了。录像里,录像里,只有周五下午有一个脏不拉叽的胖乞丐从西口进过后巷,没见从西口出来。应该是从另一口离开了。

“那么珠宝案只剩三种可能:1.满嘴谎话的店员或店员'们'监守自盗,所以门窗完好、橱柜完好,没有目击者;2.乞丐进去后巷,捡了捡垃圾,临走前用魔术一样不为人知的手法偷了珠宝,从后巷另一出口离开;3.根本没有案子,珠宝店报假警,想骗保。”

实在太混乱了。这三个假设似乎都站不住脚。而且排查难度很大。

监守自盗?骗保?不为人知的手法?真是可笑。

局长忖度着。他完全融入了这个一线警察的视角中。

“再说饭店杀人案的进展。您记得之前描述的现场吧?厨房就是唯一现场。老板被钉死的那个大案板下面,不是有个很重的实心铁箱子吗?您猜那里面发现了什么?”

一股烧心的感觉从胸腔向四周扩散,飞速环游全身的血流压力,逼迫老头子目不转睛。

“因为实在没线索,于是那天我让小鲁带人去现场做'二检'。一到现场,他们就觉得味儿不对。顺着后厨飘散出的气味,他们居然在那个铁箱子里,发现一具恶臭的死尸。”

……

“那个铁箱子原来不是个六面体,而是倒扣在地上的,里面居然是空的,看起来和实心的没什么两样。所以案发后,我们在现场根本没有想到去检查它。加上当时案板上的血味和景象本来就够刺激的,所以我们生生把这么个重要线索给落下了。不过这种材质也怪不得笨重异常。

“小鲁他们重新留了照片。当时尸液从箱底漫出来。小鲁他们几个撬了半天,还是没弄动,最后我又给他派了两个人过去,才勉强把铁箱翻开。里面窝着个死了的男人,腹部深插着一根磨刀用的铁锒棒。可能也是不太透风的原因,尸体虽然已经臭了,烂得倒不太厉害。只是生前脸部可能被打坏了,五官臃肿又扭曲……”

局长想象着……

死者没死前的样子——脸被拳头和器械重重地砸凹,不一会儿充血肿大起来,可就在这最需喘息之时,却被磨刀棒,一棒戳进肚脐!生冷,惊异,陌生。肠胃顺着铁棍拧钻着。就这么死了。脸部再没有机会摄取到营养,也就永远不会复原,死后会一直维持着胖肿的样子。

古怪……太古怪了。

管辖之内,居然发生了这种案子,而自己竟没什么印象。

“又一具死尸运到老戴那儿。我多少有点儿安心,因为趁他做尸检的这节骨眼,我能放下这杀人案,歇一歇了。可我们头儿偏咬住这事儿,说是我带头失职,为什么这种重要线索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上面降责任怎么办!

“局长啊,我这半生没儿没女,四十多岁了连个对象我都没找过,我活的容易吗?可你说队长他……”

老头赶紧跳过这段废话。

……

“……您别说,老陈那家伙,最近请了个惯偷,兹要是这城里的事儿,就没他不知道的。我让小鲁也去找个这样的当线人,小鲁这懒货,非但不去找,还说什么'违规'呀,'风险'呀的。他怕是忘了,他当生瓜蛋子的时候,那可是老子一手把他教明白的!现在反倒给老子讲起大道理了!”

……

“按着那偷儿说的,我们把珠宝店近处的几个广场,公园,餐饮街全查了个遍,可把这个奇怪的人的底细弄清楚了。”

什么人?前后不搭的。

恼火的老头又往前翻,想从那堆废话里找出能够前后呼应的关键字。

……

“我这可是把一生都奉献给警察事业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总还得有点儿疲劳吧?可你看我,现在还真是,除了'疲劳'什么都没了!”

……

“我有要求过加薪吗?我就是真提要求,有谁会听吗……”

……

“着实是巧,那人对珠宝店那一片还真熟的很。我就问老陈说,把这人借我两天。可老陈这个老逼崽子,硬是不答应……”

……

“探亲老板家监视器拍下的那个乞丐,被线人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郊区边小广场上一个耍猴的,平时除了耍猴要两个小钱,剩下的就是蹲在他那个臭烘烘的小破窝棚里吃喝睡。基本不离开那小广场。

“于是,我叫上小鲁就往广场赶。虽然我知道这要饭的不一定会有什么线索。”

耍猴的?局长苦着脸。

“人没了。”

……

“我把线人还给老陈……我去广场边的小店里,挨家挨户找监控。这个乞丐究竟是不是关键人物?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快死心了。现在除非是偷珠宝的犯人来自首,否则我根本不可能再坚持下去。

“‘那个乞丐一定是犯人!’我这样期盼着。”

很有可能,不然为什么要从稳定的乞讨生活离开?为什么离开广场。为什么偏偏是警察查案的这个节骨眼?

局长也一同期盼着。

“广场边的其中一个店家说,平时那要饭的也不多说话,不过你若给他钱,他也冲你笑笑,不知道是不傻的。看他瘦骨嶙峋,无依无靠的,除了只老猴子什么都没有,也是怪可怜的了。前两天他还来店里买过东西,”

局长觉得怪异,但一时忘了为什么。

“……那个乞丐从此失踪了。没人再见过他。最后的线索断了。但我同时又明白过来,他与案情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不就是他偷了珠宝,畏罪潜逃,要不他就是知情人或同犯,没准事后分赃不均遭了同伙的毒手。”

对呀!

局长一拍大腿,问题就在这儿!老头子急急忙忙重新捋齐信纸,使劲儿往前翻着,想要确认。一下翻到了他之前看过的那页,果然没错!

他刚才奇怪,是因为那乞丐给他的印象变了。哪里变了?

“他瘦骨嶙峋,无依无靠的……”

可王铁头之前提到,监控里那乞丐分明是个胖子。莫非……

珠宝店后巷……

他那天去后巷,专程就是去搞珠宝的。可带着个这么不寻常的宠物前去,未免太引人注目。为了掩人耳目,他便把猴子藏在衣服里?

他为什么不把猴子留在广场那儿?那不是更轻便吗?难道怕猴子丢了?

不是。

局长笑了,从身后的小柜子抽出一袋咖啡来。

原来事情是这么的简单。

他并非想带着猴子作案,而是因为——猴子,才是他的作案工具!

一切都连起来了。为什么门窗紧闭之下,珠宝却能不翼而飞。

局长翻回那一页。

“一个只有猫能钻过去的破通风口”。

他训练那猴子去偷盗。得手之后逃之夭夭。

可当真的把咖啡喝到嘴里之时,局长才冷静下来。训练猴子偷东西……真的可行?区区一只猴子,它能认识珠宝?能撬开展柜?真的撬开后,又能从那柜子里拿走多少?这全部过程未免太顺利了。

然而从这封信上的只言片语,已经无法看到其他可能性。

今天我就读完这封信。

头痛欲裂的局长想着。

读完信,无论信中有天大的事,也得放到明天。不然这办公室怕是要出人命了。

局长想象着自己过劳而死的尸体被人发现的情景。回到刚才的位置:

“我想,就是那猴子干的吧。

“心里怀着这种想法,我觉得自己再也找不见这个乞丐了。收队后,我去老戴那儿坐了整整一下午。那个下午,我从老戴那里见到的事,让我再也无法接受这份工作。我打定主意,我要辞职。”

局长用舌头试探着那烫死人的杯口。

……

“老戴说,饭馆发现的第二具尸体的DNA,在我们的罪犯库里根本没有。但他还是查到了死者身份。老戴那时的笑容,让我十分心慌。

“我盯着他的眼睛。

“'你猜,这个死人是谁?',老戴笑眯眯地问我。

“我喉头发紧,脑后嗡嗡作响。我想立刻就问他,但又想好好猜一猜。可憋了半天,我才问出一句话,'我认识吗?'。

“老戴突然收起笑脸,惊讶似的回答,'当然认识。他就是你亲手关起来的那个伙计!'。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干燥地几乎裂开。这家伙开什么玩笑!他知道我被这案子折磨疯了,所以故意捉弄我!笑话我!一个伺候死人的家伙,竟也敢笑话到我的头上!……”

笔迹扭曲着,像一条条要缠死人的巨蛇,把局长的脖颈狠狠勒死。

“我揪住老戴的脖领子,问他敢不敢去头儿那儿理论理论。老戴吓得跟个孩子似的,他那疑惑的眼神,把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碾碎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变的恍惚。老戴战战兢兢地过来搀我。看他这样,难不成这真的是事实……歇了许久,我才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的,那个死人,怎么会是问询室里关的那个厨子?不信我现在都可以领你去看他!你能百分百确定你的化验结果?”

局长脖子后不经意间蒙上了一层细汗。

“他只说,'老王,你知道没什么化验能百分百确定什么是什么。',就在我勉强站起,准备松口气的时候……老戴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我,'但99%和100%能有什么区别?'。”

奇怪。奇怪啊。

局长垂下眉毛。

抛开这荒唐的信纸不论。老戴这人的逻辑就很奇怪,他是怎么想到用活人的DNA去和死人相比较?又是怎么从那个疑犯身上得到样本的?

每年有多少死刑犯,是死在了99%上?1%能够让人翻案吗?

不能。因为99%,就是100%!

老头开始眼花了,脑子也是。

自打当上了局长后,还真没再犯过这毛病。心里很麻烦,很毛躁,急的慌。

“我一把推开老戴,直奔问询室!就在逃出门的一瞬间,还能听到老戴的嘟囔声,'磨刀棒的指纹是厨师的……'”

局长掐狠一把大腿。逼着自己瞪直了眼。

“我跑到问询室,一把拍在门玻璃上。透过玻璃,我看见的居然是趴在地上,不知生死的老戴……那我刚才在解剖室看见的是谁?”

疯了。这人疯了。

局长梗着脖子,不敢再看这些出自疯人之手的笔迹。

一队的王铁头疯了?因为查案?

没人跟我说,也没有听到任何传言啊。老家伙挠破头也想不通。

……

“我冲回解剖室,里面空无一人。但我知道,过去的两小时并非幻觉。因为刚才的空桌上,出现了个我从未见过的信封。里面是不同于老戴的另一种字体。”

局长翻到了下一页。下一页开始,横格信纸变成了白纸,纸张稍微小一些。

嘶……难道,这就是王铁头发现的那封信?

“警察,你好?

“托你的福,我感到状态很好。”

这笔触和语气,这么别扭、生涩。

一看就是那种没有文化的人硬想装腔的样子。

“自我偷了那些宝贝,是二十几天过去了?被你关着的这些天,我时常猜,你肯定还在找我。”

是那偷珠宝的!局长的汗下来了。

偷珠宝的家伙冒充了老戴?!那人胆敢给警察写信!

饭馆杀人案的伙计,和那个偷珠宝的乞丐,难不成是同一个人?

可老戴的事又怎么解释?

他信里说的,又是什么意思?“已经关起来”,却“还在找他”?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抓到我了。所以,没有错,我可以放心地承认,饭馆的那两人是我杀的,珠宝店的东西也是我拿的。”

脑子里的齿轮突然爆炸般运作起来。

老头只能听到上牙打下牙的震颤音。

饭馆杀人案是周日夜里,珠宝失窃案是周一下午才发现。看来……失窃案其实发生在饭馆杀人案之前。

不通。

不通。

他一遍遍尝试着不同的解题思路,但就连题目的步骤分都没拿到。

“说实话,当你刚把我关进这个地方时,我想过杀死自己。因为我不喜欢当时的自己……但你猜,是什么又让我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猜不到。不过是这儿的第一顿饭而已。你们根本不稀罕给你们的犯人吃好东西。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姓“路”还是什么的小个子,也总一脸鄙视地瞧我。在我饿的动不了时,他才扔给我一口面包块。

“但你一定想不到,那半个面包块,真是我活着以来吃到的最好的东西。”

面包块?

不至于吧?

老头子联想着嚼面包的饭馆伙计,隐约觉得那应该是瘦乞丐的脸。

莫非,饭馆伙计和乞丐是双胞胎?铁头他们从没见过乞丐的正脸。饭店的第二具尸体又和被关伙计的DNA……

现在局长只觉得,这个王铁头好像在捉弄自己。从刚才那信的样子来看,他八成都疯了,还有什么不敢做?这铁头不会是一个人编出这两封信愚弄自己吧?

飞快寻找着相同的字,前后对比着两封信。

但从肉眼的角度看,无论局长戴不戴眼镜,这都不像是一个人写的。

等等,会不会……铁头是多重人格?办案压力让他分裂出另一个人格,这人格让毫无头绪的他,想象出了看似合理的解释?这样他一个人写出两种笔迹也不奇怪了?

但老头子这种天马行空般的推理,根本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此时,局长的猜想能力彻底失灵。

该死的!为什么就没人跟我汇报过呢!这铁头近来没听说有什么古怪,局里也还是一如既往啊。不想相信这一切,不该发生这一切。

可眼前的信作何解释?

真希望天快点亮,等人们都来单位了,就全都明白了。我先让一队长给我解释解释!但凡他有半句话解释不到位,对不起我熬的这一宿,我就绝对让他好看!

4:07。

再过两小时,就打电话叫他们来。那现在……就姑且读完它,看这铁头到底要耍什么猴戏!

捡起那第二封信,忽然找不到刚才的位置了。纸张显得陌生而艰涩。

“……厨房中间藏着的第二具尸体,有没有让你们惊喜万分?我一遍遍想象,你们被迫重新排查现场时的表情。甚至在梦里,我也能被想象中的你的蠢模样笑醒。”

信上的字体变得柔和,这种愉悦的感情流淌在页面上。

“我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做卑屈的事。在人面前,尽可能表演的讨喜,才能换来一顿饭吃。而囚着我的那人,除了会用拳头和鞭子,就没别的办法对付我。当然那两样也足够。

“一个月前,那白痴终于够胆去偷一把大的了。我也能从那白痴一遍又一遍的抽打中解放出来。你肯定不知道,那白痴不厌其烦地用那两串假首饰和那破锤子给我演了多少遍,他又捡回来一堆破玻璃,假装那是盛珠宝的展柜……真是可笑!他才适合演猴戏!

“他把我绑在自己肚子上,然后拉好拉锁,往他每天清晨都要去踩点观察的珠宝店后巷走。一边走,他吓得一阵一阵哆嗦。就好像是他自己要去偷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我,像伺候财神似的,把我送进墙上那个破旧狭小的通风管道。爬进管道对我并非难事,但锤柄上的破塑料绳和我身上绑着的麻袋才是最大的障碍,我的主人,真是贪心的很。

“向右再向左,拐出两个弯,我爬到管道尽头。也遇上第一个难题,管道另一端和外墙相同,也有一个百叶窗般的铁罩,而且里面这个铁罩是用螺丝嵌在屋内壁的,连改锥都派不上用场。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不抽烟不喝酒的他,来之前为什么要买一小瓶酒和一个打火机。因为他不确定管道的另一边是什么结构。如果我进去了一会儿,又往出爬,就说明里面可能是死路。那他肯定会用那两样东西点燃出口,逼我进去。如果失败,就干脆烧了这店铺。

“把我也烧死在里面……

“当管道里传来我敲击的声音时,等在外面的他一定又惊喜又意外吧。他肯定以为,他那几天蠢货一般的模仿奏效了。

“我不知道自己敲了多久。那时候的我只能佝偻着,用锤子顶着、磕着。我害怕,怕那个混蛋等不及了就会把出口点着。他也一定心急如焚,因为我们是下午到的,保险起见等到了晚上才动手,但晚上的寂静和管道里的巨大噪声可不是普通心脏能承受住的。”

“就在我筋疲力尽时,我听见钉子脱落的声音。

“你肯定很好奇,区区一只猴子自己敲碎展柜,又去用袋子来装珠宝,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之后又是怎么带着珠宝和那个铁罩子原路返回的?就请发挥想象吧。

“我拖着装得半满的麻袋,在管道里磨蹭着。我能感到自己快累死了。脊背上的血就快要冒出来。那白痴在外面听着这动静,想必是快急疯了,因为我听见管道壁传来轻微震动和闷响。我突然觉得,不如就在管道里休息一下,让他继续用手捶墙去吧。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哪怕晚出去一会儿,我都能想象到他拳头的重量。

“拐过那个角,我看见他的脸挤在手掌宽的道口,因为背光,根本没法看到他的眼睛。我能猜到,他一定大淌着口水往里面望着。

“还差不到一米,我闻见外面的空气,混杂着他身上特有的臭味。

“还差半米!他突然揪住我的袋子,让我顺着他的力道飞了出去,落在地上。紧接着我被他直接拽起,猛塞进衣服。就像塞一包死物。

“他往另一个方向疯跑着。隔着衣服,我感到他心脏的挣扎声。

“从他早就背熟的那些小巷逃出来,他突然想到,不能把我闷死。于是才放我出来,拎着我的肩膀又跑了一阵。警察,你也许没怎么跟猴子接触过,不知道该怎么抓着它们的软肋吧。如果猴子也有长耳朵的话,也会被你们当成兔子对待?好在猴子的身体跟你们的很像,如果你肩膀上的肉被揪起,撑着你全身的重量,被人来回扽着抻着跑过几公里,导致一边的肩和胳膊被整个拖断,想必你也能想象到那种感觉。

“这个家伙虽说是个要饭的,但他没你们想的那么聪明,也没你们想的那么蠢。所以,毫无计划的他在郊区那边的桥洞里蹲了一宿后,走投无路,便想起把珠宝埋下,然后带着我去了高速路那边的一家饭店。

“你猜怎么着?他本来按着习惯,准备在饭馆后的垃圾桶找吃的,可翻了几下,他就大摇大摆地进了饭馆。点了很多菜,豁出命一般胡吃海塞,把他自己喂了个饱。然后准备用我付钱。

“店主是个胖子,他还以为屋后垃圾桶里的动物残渣被他自己包的很好,所以不明白一个乞丐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意。

“把我出卖,然后拿着现金和宝贝,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这是他刚才大吃大喝前就打定的主意。

“当然,一个臭要饭的,自然不懂什么生意经。最后那胖店主盯住我这断胳膊不放,随便给了点小钱便把他打发了。

……

“从出生便一直戴着的皮绳,一端连着我的脖子,另一端则是其上剁着把菜刀的案板架。那时我还不知道,一只浑身是病的老猴子能被做成什么菜。所以,离开这个只会对我拳脚相待的乞丐,我应该欣喜万分。

“但我没有。我在填满忿恨的黑暗中度过了一晚。你肯定在怀疑,毕竟是一起生活了近十年的伙伴,就这么离开他,我是否会不舍,会怨恨?当然了。我确实怨恨着,恨我为什么永远只能当个没有主动权的奴隶,恨我为什么只能逆来顺受,恨我为什么没有及时杀了他?只要我动脑子,当然可以做到。但现在永远都没了机会。于是我越苦恼,我断裂的肌肉就越是炸开一样的疼。

“在半昏半醒的饥饿中,我闻见食物的味道。那似乎已经是黄昏之后。我从眼前的一个瘦男人手中,接过几天来的第一口吃的——半口馒头。咽下肚后,我只感到憋气,耳鸣。过了一会儿,异样感消失了,但我的喉咙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张着嘴,看着那瘦子。可牙齿却不自觉地品味着刚才的食物,胃也还想吃到更多。这时,我的恨意达到了极点。我恨我自己。

“胖店主也钻进屋,开始把没洗净血糊的尖刀刮得噌噌作响。

“脑袋被划开的过程,是死的过程。但脑海中好像还剩下些什么。我为什么要死?我感到毛孔中的每一根毛都在发疼,眼珠慢慢凸出来,牙勾一点一点呲出来。瘦子出屋后,传来劈木头的声音。

被划开了的脑后变得清凉,没有什么肿痛感。

“胖男人操着笨重的剔骨刀,却有精密手术的本事。

“而我,一只濒死的老猴子,除了恐惧和晃动,什么也做不了。我看着他的刀,银色的边沿轻巧地刻画着我脑袋上的皮肤。一只看着……就这样无声的挣扎挥舞着四肢,并盯着那胖男人。于是,我成为了他。”

局长后背上传来一阵阵恶寒,那是泉涌般的汗水在湿透的衬衫上蒸发吸热而带来的。

“我成为了他!”

“这具身躯的力量大到让我惊恐。他也许是头一回,从镜子以外的地方见到他自己的模样吧。他呆住,一动不敢动。而我,摁着他的手,让他重新握紧那把磨好的刀,慢慢推进他自己的身体里。我举起他,轻轻地摆在案板上,继续推入那刀柄,享受着冷静的、无穷的蛮力。但这美妙的时刻,却被那瘦男人的尖叫给毁了。他肯定在惊讶,一个人竟能分化成两个,一个却又杀了另一个。

“我走上前,用曾经只能作揖讨食的拳头,止住了他的尖叫,然后扼住他的脖子,看他在我手心里挣扎,这简直要比抠蚂蚁洞找蚂蚁吃还有趣千万倍。他抓挠踢打着,对着慌乱中掏出的手机胡言乱语地叫喊呻吟。

“习惯他的吵闹后,才发现自己竟能听懂他的语言。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还从未见过同类,更别说与同类对话。

“我有的,仅仅是被异类,用发音都差不多的叫骂声虐待恐吓的记忆。可现在,人类就是我的同类。用他们的声音发出他们的语言,让我激动不已。

“我杀了他。我抽过身旁一根铁棒,一下捅进他身体里。他青肿变形的脸做出了很多不同的表情,我也开心地模仿着他,直到他慢慢跪倒。我把他藏进案板下的箱子里,就是用左手的两个指头就能轻松抬起的那个铁箱。它很像我那主人存食物的小铁罐。

“我捡起他的电话,牢牢拿在手里。强壮的双腿能够完全代替了双手,可是手臂却再也不能支撑身体走路,这熟悉感觉的逝去过程,多少让我有些惋惜。我不懂人类的故事,从前的人类是否本可以手脚并用,走的更稳固?

“我小心地扶着周边的物件走出后门,腿颤抖不止。这一定是新生命重新踏在大地上的新鲜触感。我的身体像是被恐惧感包裹住一般,又像是耸起的后背牵动着浑身在发毛。可我已经有些习惯了,这就是我变化时的切身感受。我想着那个瘦子的样子,体会着那变化的感觉。我也成为了他。

“我在内心中感激着他,如果他在死前没能打出那个电话,我一定会因为这段神奇经历而不知所措吧。但好在无聊的生活终于要结束,现在可以安心地等待新的‘同类’出现了。没错,警察,就是你。“

信件戛然而止。

局长盯着桌子上那个因内容太“厚“而被撑得变形的信封。

心中一下落空了什么似的。

铁头最后也没有任何结论。就像是把一个走不通的迷宫图,硬是丢给了局长自己。而现在的老头子,和几分钟前的已不同了。原想大发雷霆一番。可这种事情,真的要在大庭广众来和部下们分析吗?

局长肩颈上的冷汗慢慢变干,布料也得以不再和皮肤紧紧纠缠。但腹部与股间还是黏糊糊的。

可就在视线从破信封收回的一瞬,老头的心脏猛地一揪!整个人都顿在那。

没错!

他的内心发狂地否定着自己,但脑中却不断吼着,没错!

视线从信件收回的瞬间,透过远处鱼缸投来的另一个视线,就死盯着自己!那猩红的眼瞳!正是老子屋里的第二个人!

老头的身子像木偶一般定住,他毫无胆气,只敢用余光探索那个方向。而真正鼓起勇气面对那个身影时,只看到——

双眼爆出的王铁头,像恶鬼一样怪叫着扑上来!如狼狗叼食那样,高高跃过了办公桌,扑在局长身上。

……

……

……

再度睁开眼,阳光透过明晰的玻璃窗,在病房的天花板上调皮地拐了一圈,才温柔地吻在老头的脸上。

可老头只觉得刺眼。

“局长,您可醒了!“

老头冷不丁地,被一队长那大象一般的叫声吓住,呆呆地望着他。

“……啊……我在医院?这家伙……偷袭了我……那姓王的呢?“

“身体要紧!您就不要管工作的事了!“

“别在我耳边吼!……我睡了多久?“

眼前这个身躯健硕的男人表情复杂,“我们那天早上到单位才知道你出事了,本来我们是有紧急事情向您汇报的……但今天,已经是您住院的第三天了。“

老头子这才发觉后脑部隐隐作痛,一定是被扑倒时磕破的。

“是王铁头!他疯了!你们抓住他了没?!“

“您是说,我们队里的王铁头?嗯……那天早上我本来就是要向您报告他的事。铁头他……死了!“

死了?

“你们击毙的?“

“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等等!不对。

一队长第二天早上才要报告铁头死的事,可办公室内袭击自己的又是谁?

老头又开始冒汗。

“信呢?!“

“信?您的工作是老谢他们在替你做,没发现什么信啊!您是要寄信还是?我帮您寄吧。是放在办公室了?还是哪里?“

老头猛地起身,顶着眩晕坐直身子。

是梦?

不像是梦……那张嚎叫着冲向自己的鬼脸,仿佛还在眼前一般。

“铁头死了多久?“

“至今有五天了。“

不想再推算什么时间,不想再推理。有千万句话想对人倾诉,但他必须振作。

一队长在屋里慢慢踱着步,似乎在等待他的指示。

但他根本想不出什么头绪,只愿摆脱这不清不楚的噩梦。

半晌。

“这两天,我家人来过吗?我老婆和女儿。“

“没有。“

“什么?没来过?他们去哪儿了?“

简短的回答与追问后,屋里只剩下沉寂。老头支起脖子望向眼前的男人。

“他们到底在哪?!“

他停止踱步,笑呵呵地转过身。

“你猜呢?“

文于2016年7月

那須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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