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离上次活着,已经过去了几年?”
男人的左右手,相互紧紧地握住。
他挣扎着站起身,感受着掌心相对时的坚实触感。拥有肉体的感觉,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适应。
存在于肉体之内的现在,灵魂仿佛拥有了无限可能,因而在如此危急时刻,自己脑子里依然无法停止胡思乱想。地面的凉意,顺由脚掌、脚心、脚踝,持续向上传递着。简直太棒了!如果不怕惊动这栋建筑里的守卫,他一定能就地跳起三米来庆祝自己的重生。但是……
男人双掌猛拍在脸颊上。现在只要逃出这个鬼地方,现在,距离梦想,还差一步。
来到门前,他用力回忆着这些天所见到的景象:研究员每次出屋时,都会冲着走廊左边的方向点头示意,说明那边可能会有一个固定的岗哨。这些天新来了一个年轻研究员,他把熟悉环境用的建筑平面图夹在……这本书里。可是该如何开门?
“哧——”
门开了。用以杀菌的热气喷向房间内外。
一个警卫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了两眼。
难道自己刚才发出什么动静了?!心脏被直直地憋在嗓子眼里,他脑血管中的液体开始凝固、回流。之前那么多努力,真要在这最后一步毁于一旦?
警卫逼近这张能藏半个人的桌子,其近来的每一步,都实实地踏在他的神经回路之上。
这个武装到牙的家伙,握住了腰间那根枪棍一体的电击武器。
就在刚才,拿起平面图的瞬间,身体已经顺遂大脑完成了翻滚、下伏的动作。这副身体既然有能力躲藏,就该有能力反抗。
“反抗那根电棍?”脑子如此问自己。
能够听到,攥紧手柄的皮手套发出“咯吧吧”的声响,这能给人带来绝望的声音,逼迫他闭上了眼。
就在下一秒,警卫将电棍夹在腋下,重新确定四下无人,便利索地抽过桌子上那半袋别人的薯片,头也不回,逃之夭夭了……
……越过了七八级毫无意义的台阶,越过了那没有通电的懒散电网。这一路上,几乎是与数不清的严防死守正面相遇,然而,这是命运,命运要他活下去,自由地活下去。
室外的空气紧缩在鼻孔外,让激动的心脏使劲在压榨肺泡。
“快出去了!要出去了!”
脑中已经排除了所有危险信号。赤身裸体的男人沉醉地动用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欢乐的肌肉则拉动着肌肉群,带整副身躯向前又向上地,跳跃、奔驰。
“要愉快的活下去。这是我应得的!”
这个念头伴随着一天半的行进。没错,就这样,肉体新生带来的无上快感,让男人跑过了一个日月交替。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追上日月交替。
土坡砂石早已远去。花草青木的香气,浓郁得能让人听见。
男人,停在一丛低矮的太阳花前。没有蜜蜂,没有花蝶。这是能够独属于自己的太阳花。不!这儿的一切都是!
他伸出右手。
指尖逼近了太阳花的叶子。触碰花朵,是他前生钟爱的唯一事。
指尖,触到了花朵。然后,透过了花朵。
……指尖的欣喜之情不复存在……困惑地试探数次后。
男人的左手猛然打向这丛植物!!!
这一切,是虚构的?还是说,虚构的其实是自己?
原来他还是,无法触碰花朵,无法触碰泥土,甚至如果愿意的话,自己不必奔跑就能高高飘起。
我不想活下去时,我死了。可我想活下去时,却死不了了。我都如愿了,这可是喜剧?
漂浮在空中的男人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地,并毫无停顿地穿过了地面。仿佛没有人会为此哭泣。
2.
戴墨镜的男人推门进入。星期天的药店,生意并不火热。
如果顾客不开口,店员的视线是不会从手机上挪开的。而且经验丰富的店员,可以从这个男人的高档墨镜上看出,这种自大、诡秘的有钱人绝对用不着开口向谁索取服务。
“你好。”
希望落空。
店员不情愿地把视线抬升至一定高度,转而用困惑的眼神反问着来者的来意,好像她自己才是被店员骚扰的顾客一般。
“请问有没有那种药?嗯……吃了容易嗜睡的那种?”
“……”
店员慢慢垂下眼睛,重新看着手机上那令人安逸的画面。然后:
“没有。”
“……那,有没有吃了会头痛脑热的那种?”
“……”
“嘣嘣?”男人有些不耐烦却客气地敲了下玻璃橱柜。对方的态度让他险些恼怒地摘下眼镜。
“……”年轻女人施舍似的,抬眼望了他半秒钟,转而……继续拨弄她的手机了。
“你好?我想买药。”男人决意重新开始这段对话,不过这回故意带了些手势动作。
这种极度冒犯的举动,让他终于获得了进入女人眼中的门票。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聋哑人,她不吭一声地用眼神接待了这个顾客。
“我现在不是很舒服。我没什么处方,但是确实是医生让我来的。我有一个朋友是医生……”
“药名。”
“我忘了。反正就是吃完嗜睡,或者能有一些其他副作用的那种都行。”
“到底治什么的药?光说副作用,有副作用的药多了。”
“具体我也不太知道,”男人的目光在墨镜下躲闪着,“那有没有什么药的激素比较多,对器官损伤比较严重的那种?”
“没有。”
男人的手胡乱比划着,这次不是出于嘲讽目的,而是真的心急。
但门外汉又说不出什么药名、药理之类的。
“你把处方搞清楚再来,我们这儿没有你那些药。”
“就是副作用比较多的药就行了!”
“跟你说了!我们这儿没有!这是西药店,又不是毒药店,光说副作用,我哪知道你要吃什么药!”
男人从始至终没有摘下墨镜,悻悻地推门而出,转身进了隔壁五金店。
“来条绳子。”
“行。”
“要最贵的。”
“行。要发票吗?”
“不要!”
“行。”
3.
男人压着女人,女人压着床,床压着地板,而地板之下……楼下也有可能会发生男女之事吧?
可楼下发生这种事,也许是合情合理的。
这间屋里?绝不算是。
突然。
电话铃声亲切地想起。
“你怎么又没关机!”
男人恼火的埋怨加剧着女人的恐慌。他一把推开女人,使她便得以光着身子赤着脚,跑到屋外关掉了铃音。
但没有接起来。
因为屏幕上的来电号码,让她心惶又厌恶。
来电者仿佛知道她在犹豫似的,识趣地挂断了。然后发来一条短信:
“我在门外^^”
女人脑袋里霎时堆起一座活火山。
披上衣服,一开门。她便先一步推搡开那个妄图进门的混蛋。
岁数不大的小子没有提防,几乎被推下楼梯。
“怎么啦?急什么?”
“去你妈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哈哈哈,那不就是去你自己的?”
男孩假装伸长脖子,实现越过女人的头,穿过她身后的实木门板,望向屋内。
“您在这儿干嘛?”
这更像是一个地痞在向无辜的人挑衅的口气。
“办事儿。”
“吼哦。看来事儿还没办完吧?这次的又是谁啊?”
“……”女人抱着怀,头偏向一旁。“你爸的经纪人。”
“经纪人叔叔,看来身体还挺好的?我在下面等了快半个小时……”
“你要多少!”低吼声只下落了两层楼都不到。
“您怎么见到我就提钱呢?”
男孩盯着女人腋下的皮包。
“你这么胖,不能让它也跟着胖吧。”
女人举起皮包摔在他身上,扭头进屋锁上了门。
他掏出里面的所有纸币,随手将包暂时丢掉了。
4.
“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嗯……”,“不知道!”小孩快乐地高举双手。
大山里总有有意思的东西,这儿也是为数不多的、能让小孩们停止他们那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念经般口头禅的地方。
“就是说,你喜欢做什么?”
“爸爸,喜欢什么都行吗?”四五岁的孩子,大概是懂得这个世界的公转规律了。
“只要努力,就能靠喜欢的事来谋生啦。”不过,还是易被善意的谎言所骗。
“那……我就当大画家!”
“想画什么呢?”
“画花和草!”
“为什么想画那个?”
“因为好看!”
“喜欢花草吗?”
“喜欢!还有蝴蝶!”
“那说不定你是喜欢花草。而不是画画。”
“那我就当摄影师!”
“为什么又不当画家了?”
“因为照相就不用画了!”
“你想没想过,喜欢花草树蝶,也可以做相应的工作?”
“想过。”
父亲被孩子的话惊了一下。因为“没想过”,才该是这个孩子可能答出的答案。
“但太难了。”……
父子两人来到上个月种树苗的地方。分别埋着十几颗种子的地方,只有六七处长出了树。其中又只有三四棵像是还活着。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噩耗。总之孩子并没有哭。
父亲觉得,也许是孩子还没理解“太难了”的意思?又或者说,他其实已经理解透彻了。毕竟这对成年人来讲不难理解。可是对他一个孩子又如何?
除掉了剩下那几棵还没机会长高,便随风雨朽化的树苗。
“这样一来啊,大地里的营养就能专心送给它一个了。”
“但是爸爸……”
这里只剩下一棵树,它仿佛是命运中的天选者。
这棵树有些高度,也很粗。但是,因而孤零零的。
孩子跑开了。
不一会儿,他为它捧回了一小怀带着土的野花。
“想给它作伴?”
小孩点点头。
“哪怕它们俩都长不好?”
小孩不点头了。
“你有没有想过,花朵和树会相互争夺水和营养?万一它们因此而不喜欢对方呢?”
小孩不知道该怎么办似的。
“但是它们都见面了呀?”
见面了就该是好朋友了。单纯的孩子只剩下为难。最后,他把那捧土落在了离树几米外的地方。至少它,和它,短时间内不需要相互争夺什么了,而且它们可以相互望着,走过自己这一段共同的成长之路。孩子也许并不单纯,至少他做出了能让自己觉得姑且最合适的选择。
“相呴以湿……”
父亲倒像孩子一样,念起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东西。
他也不再问他的理想了。
5.
第一年,他每天早晨都用三轮车拉着自己亲手种的盆景。去卖。
第一年的最后一天,终于有人前来问价。于是他向此生的第一个客人道出了那个心目中的价格。
但是为什么呢?明明父亲的遗产已经支撑不了日常饮食,可为什么在客人掏出现金的一瞬间,自己又不舍地拒绝了他?因为相互照应了一年的盆景已经带给自己的,远比这几张和它颜色相反的纸值得多?
……啊,不不不。
“怎么样?未来的大明星?提前给我来一个青涩的草体签名吧?”
青涩的圆珠笔在合同上替他书下了他的意志。
他还是卖了,卖掉的不是盆景,而是自己。相对的,盆景和自己都可以避免因饥饿而死。这并非因为他比它有价值,而是因为他在一番计算后,发现能用没价值之物换取有价值之物,这是好事。
可是第二年,它死了。他则由于那几页纸,不情愿地独自活着。
“叭!叭叭!”
让人厌恶的响指声,“我母亲过世了!现在,你让我去唱赞歌?!”
“嘿!大师!集中精力!”
真正的实验室,不应该是很科幻风、整齐的白炽灯照明和冷漠的AI女声融合在一起的?
“我说,集中精力!”
昏暗的室内,西装革履的家伙褪下外套,一边揪松领带,一边打着响指。
“确定他能听见我?”
“当然了。”一个白色长衣褂的肥胖眼镜男端着咖啡走过来,然后不解地看着西装男伸出的手,把凉咖啡一饮而尽。
西装男只得自己动手去倒了一杯。
“叭!叭!”,“嘿,尤利大师,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圆形水箱中的人影静静地盯着外面那个胡子上沾满咖啡末的人。
“领导,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我下班了。”
“你就不能……行吧,下吧。”对于这种没有眼力劲的痴呆科学家,他实在没力气对话。
“这个按钮,抬上来,你就能看见他,压下去,你就看不见他。”胖男人走之前反反复复拨弄着试验台旁的开关,尝试着最后的讲解。
“我不是白痴!好吗?!”
这些个坐实验室的家伙,他们聪明绝顶,一天能干别人十倍的工作,除了快餐就不吃别的东西,因而永远不可能晋升。可他们总把坐办公室的家伙当成只懂开会的白痴,就像这些“白痴”看他们的眼光一样。
屋子完全暗下来,安静得甚至能听到缸中水与玻璃壁的摩擦声。
“这是哪?”
“您可终于说话了,”西装男摘下眼镜丢到桌上。“感觉怎么样?”
玻璃之中的男人看清所处环境后,狠狠地呛了一口水,却发现自己其实只是一道光影,而自己根本没法接触这种盛着自己身影的物质。
“还有别的问题吗?比如‘我是谁?’,或者‘你是谁?’之类的?”男人关切地放下纸杯,有点兴奋却不安地贴在玻璃缸上。
“我这辈子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和人类史上最伟大的演歌家直接对话!”,男人亢奋地比划着小孩子的身高,“我第一回听您的专辑,大概才这么大。”
“来吧!考考我,您的所有曲目我都会唱。”
水缸中的男人,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一团。想说什么,却没法出声。
“别急!别急,我看看……”翻阅着工作手记的家伙告诉他。“您得先把自己的‘心率’保持在60到80之间,然后说话才能被吸收和转化成实际声波……什么玩意?这些白痴还做了个类似心率的设定?”
男人试了几次。又试了一会儿。终于:
“你是谁。”
“我是您的头号歌迷!当然现在是这个项目的主管。”
“你放我出去!”
“嗯……后面两个字没听清楚,您是不是又着急了?您别激动。慢慢说。”
“我没钱……你们这么对我也没用。”
“啊您误会啦!我们可不是绑架的。这个时代和您那个时代不一样,已经没有那些冷酷的事儿啦。我就是您的歌迷而已,《悠远》、《星空之路》、《母爱》。怎么样?您随便说一个专辑名,我能把曲目顺序背下来。”
水缸里的男人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张大嘴,发出毫无声息的“动静”。
“您别看自己,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也别怕,只有我能看见您。”
“您集中一点精神好吗?哎,我跟一股精神力说‘提起精神’,这个是不是比较好笑?”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唉,我和您的第一个话题,居然要谈这些……”
西装男随手将手稿丢开,全不顾桌上纸张的顺序。
“作为世界最伟大的歌唱家。您的意志被复活来,这是史无前例的。虽然没有肉体,但是灵魂原原本本的被我们复原了。简而言之,就是您被复活了。”
“为什么!!!!!”
玻璃中的男人只用口型发出了这句话。
“我没听见,您是说‘为什么?’?……因为……您……伟大啊。”西装男的失望和不解,正如他衣料的颜色一样浓重。
“看来您今天的状态不适合谈事情。时候不早了,我也就先不打扰您休息了。虽然您现在好像也不需要休息了。”
男人走到那个开关旁:
“是这样的,我先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如果我压下这个开关,您的程序会暂时被关闭。我也不太懂,大概就是‘睡着了’那种感觉吧。如果不碰这个开关,您就会整晚保持这样,自己投影在水缸里。就是比较闷。您可以选一个。”
“别关,别。开着吧。”
这股来自上世纪的“精神力”,怀着对未知的深切恐惧,选择了“保持原样”。
“啊,我看错了。这个笔记说,非升级状态离场都要全部关闭。说是为了保护精神力避免因情绪过度波动而出现‘不稳’。很遗憾,那咱们就明早见吧,到时候还要开个重要会议。
“那就先这样了?再见,歌神。”
留下用表情疯狂“呐喊”的男人。背起外套的家伙用指尖轻轻一拨。
人,如何能再死一回?
归一而零。
从能够评判、思考的状态,一下变成了不能。这就是死亡。
人的正常死亡过程,之所以会经历“弥留”,不过是为了让人能够缓慢地接受死亡,至少在一日内的大多数时间去“经历”死亡。而当死亡真正来临之时,其真实感觉又是否能和之前体验过的一致?这比较像是连售后人员都解决不了的那种“印象”问题了。虽说死亡这件事上,没有售后。
“嗡”一下,从不能思考的状态,忽然变成了“可以”。
男人在水缸中痛苦地抽搐了几下。
“归于无”的过程固然痛苦,可“零生一”则是另一种感觉。因为比“苦难”更加残忍的,是“恐惧”。
仿佛是一秒钟内又接受了一次死亡和一次重生。这几乎让男人的头脑爆裂开,眼球被吓得破碎。然而并没有用于让他产生什么不良反应的肉体来承载,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是用“抽搐”来代替反应。
“尤利大师,早上好。您没忘了昨晚的事吧?他们说,‘关闭’的过程不像‘睡眠’,而是‘暂停’,因为时间对你来说,不是整块的,而是可拆卸的……具体我也不懂什么意思。”
可拆卸?
对,很贴切,就是一秒前,男人还在做关灯的动作,而一秒钟后,男人又在做开灯的动作。其关灯到开灯之间的时间,不存在。
“向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国现任的……”
没法发怒,因为那样也出不了声。死过两回,重生两回的尤利,圆瞪着双眼,看西装男连续介绍了十位部门和姓名均不熟悉的男人。
“大家都是您的歌迷!”
实验室,几乎还是昨晚的样子,或者说……一秒钟前的样子。而现在,临时搬进来的大长条形圆桌,无情地将工作台和研究员们的私人物品挤到一旁。
“……”其中一个男人抬起手,让穿西装的小丑收声。“尤利老师,我们本想找一个更加正式和隆重的场合来交谈,不过我们认为深入到项目一线是更合适的。”
九人陪笑。
“基本情况你应该都了解。现在你重生了,我负责代表国家请问你,是否愿意再一次为祖国歌唱?”
“不愿意!”
尤利希望自己能用沉稳而洪亮的嗓音拒绝这些人。但声波多少波动着。
男人讶异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西装男一眼,笑了。
“艺术家就是艺术家,举手投足都满带着幽默。”
十人笑着。
“你的第一场演唱会定在下周。希望您能不负重托。”
西装男今天没有穿西装,他邋里邋遢地叼着烟,靠在玻璃上,死死盯着里面的人。
“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玻璃水缸里的人影儿。对你来说,你可能什么都不是,你都看不见你自己吧?”
尤利没有看他,像往常一样沉默着。
“偶像,趁现在没人,我重新和你介绍一下吧。
“这个项目,号称是‘能让逝去的艺术起死回生的空前之技’……知道了吧?让‘逝去的艺术’起死回生,不是‘艺术家’!”
一根吸完了,一根被燃起。
“‘不愿意’是什么?嗯?”男人眯细了眼,让烟头处亮了一下。“你说了三个字差点儿让我丢了工作!”
“领导,你别敲那个玻璃!”一旁穿白大褂的家伙起身阻拦了这个疯子,大部分原因,可能是对刚才那句“趁现在没人”颇有意见。
“今天晚上,我开着你。你好自己想清楚。明天早上,我问同样的问题,但凡你吐出个‘不’字,你就完了。”
西装男把烟屁股狠狠点拧在玻璃上,走了。
和变身为“清洁工”的胖子聊了很久。尤利感觉到了“心中流泪”的滋味。
口口声声以“歌迷”自居的家伙,还没这几个创造了自己的胖子容易交往。当然,更多的是:
“也就是说,我没法再死了?”
“对啊,你上个世纪末就死了。现在的你是一股精神波,或者叫‘电体’。”
“那你们怎么制造出我的?”
胖子推了推眼镜,项目主管都不关心的问题,现在被自己的“作品”提了出来,真让人由衷地欣慰……
“那我怎么办……”所谓真相,已经把这个没有实体的男人摧残得脆弱不已。
重新成为演歌偶像,为国而唱。或者作为“实验成果V1.0”被永久搁置。而拜“可拆卸”所致,自己不会在“被关闭”的过程中感受到过程。下一秒,什么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完全都是未知数。尤利甚至幻想着,这间实验室有朝一日在战乱中被敌军占领时,曾以“国家精神”、“母亲旋律”而著称的自己,必然会成为敌方那些施虐狂人的最佳玩具。
“嘣嘣。”
胖子敲着玻璃。
“你是生前就习惯走神,还是我们的程序有问题?我时常见你这样。”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尤利抬起头,“你能把那盆花给我看看吗?”
“那个?都快死了,有什么好看的。”
“那为什么没死,还活着?”
“我每天给它浇水,想死也死不透啊。”
翌日。
肥胖的中年人们一晚就消失了。换上来一波和新手无异的干瘦的年轻人。
“不用着急回答。”西装男朝欲言又止的尤利摇了摇手,点上根烟出去了。
“听说了吗?”几个年轻人好像真的把他当成死人,自顾自地聊起天来。“肉体工程1.0要上了,能把缸里那个人变成真的有血有肉。”
“那不就是活人了吗?”
“是啊!”
“那到时候他是不是还要要求人权或者什么?”
“那是当然,比起连脑袋都没有,有了身子肯定是质的飞跃咯。”
他抽完烟回来,驱散了他们。
“你知道我要问哪个问题。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想听哪个答案。”
西装男拿起录音器。
“尤利老师,你,是否愿意继续为祖国歌唱?”
“……陪我练歌吧。”
这些天,尤利没有被“关掉”。
西装男则几乎是全天泡在实验室里,在忍着窃笑的年轻人面前,和上个世纪的灵魂一起唱那些老掉牙的东西。
“错了!”
“这个地方就这样唱!”
“不对!这首歌我听过千八百遍。我还能不知道!?”
“这首歌我唱了千八百遍的时候,你爷爷都没出生呢!”
“听着,之前你真的险些把我害死。”边抽烟边唱歌的家伙似乎是累了。“但是你要知道,有资格被复活的可不止是你。大家只是从你的成绩上,觉得选你会更保险,觉得你会满口答应。”
“也许我只是对唱歌没兴趣了。”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我没法说。”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的梦想就是当歌唱家,而且这个梦想是你给的。”西装男深吸了一口,吐出烟圈,“可你看我,我现在成天都在做什么?没错,就这样,没有人对我满意,而你差点让我连现状都维持不了。”
“什么意思?我让那几只肥头大耳的家伙失望了?”
“不,如果你下周演唱会上搞砸了,你会对自己更失望。”男人按了一下屏幕旁的蓝色按钮。
“我为什么要对自己失望?”尤利在独自呆着的时候,开始频频自问这个问题。
公众演唱会。第一次举办自己的演唱会,好像还是昨天一般。那时的自己,仿佛是个门外汉,哆嗦地捏紧话筒,把练习过上百次的歌曲一首一首唱出来。即便做到完美,还怕自己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毕竟在那个时代,相当明星是要有勇气的,不是光靠一张厚脸皮就行。偏偏那个时候的自己,两样全没有。
恐惧感,临场恐惧感久违地侵据着全身。明明连身体都没有,可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树立起的每一根汗毛。“后怕”的心理也崛起了,自己当时是怎么敢冲那些人说出“不愿意!”的?每一次访谈的前两个日夜,自己都要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背稿,揣摩观众的心理,模拟主持人可能会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和答案。为了什么?难道单纯是为了取悦大众?
不然呢?
尤利想起了自己的家室。但又用力地摇了摇头。脖子上更是传来了肿痛和窒息感。
自己成功地取悦了上个世纪的观众和听众,赢得了一个个相当有分量的奖杯。
不!它们占据了它的位置!
尤利一抬头,屋中仅有的一抹茶绿色几乎染满了后续的焦黄。
如果逆着来,这个时代的人会狠狠地唾弃自己。自己的灵魂也将永远被人玩弄下去?或者最糟的,灵魂暂且死亡,随着不知哪位的临时兴趣而再度临世……
轰动。场下的动静几乎将尤利的投影都撕裂开。上个世纪的演歌技艺,彻底征服了这个厅堂中的每一个人。
尤利最后感受着这一切。没错,从半个小时前,他就做好了准备。
自己多少会对西装男有些歉意,但是为了自己钟爱的园艺。放弃一切都是值得的。或者说,与一切为敌。而演唱会上的成功,则是脱身计划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要怪,就去怪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吧,谁让他们总是毫不避讳地谈论那些本该保密的事情呢。
尤利深深地鞠躬,向演歌会上的每一位观众致意。可稍一偏头,恰好能看到后台出的西装男。他斥责那些闲聊的年轻人的身影,是那么无知、愚钝。
“我不会再为别人唱歌了。”尤利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我不会把梦想带给任何人。”
“他们的梦想是徒劳的。”
“我应当为自己的梦想去唱。”
近日来,往事回忆越发开始纠缠着尤利。
“我母亲过世了!现在,你让我去唱赞歌?!”
尤利想起唱赞歌的那晚。自己深情地流下泪水。而那个泪水,被赞誉为“爱国典范”。
……
“我的孩子!他在哪儿?”
“干什么!想开追悼会吗?这种事不能公开的,你懂吗!你会毁了我们俩!……我帮你处理了吧……”
……
“你妻子来了,要见她吗?”
“是你的妻子才对吧?哈哈哈哈……哦对了,我忘了,”尤利把烟头弹在男人的脸上,“这种事不能公开的,对吧?”
……
“只为你自己绽放。”
“呵……”尤利惊醒来。这是被复活后的第一个长梦。在保持“开启”的状态下。
几乎忘记自己已经为多少场演唱会竭尽了全力。而今天,时机差不多到了。
“恭喜啊,偶像大人。每首歌都要保持在60到80之间,很难吧?”
“很简单。”尤利把西装男逗笑了。
“今天就要祝您顺利了。”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冲尤利发来身为项目主管的祝福。
现在屋里只剩下一个瘦子。
“尤利先生,现在要向您说明一下情况:肉体生成所需的30小时内,都请务必保持原位。”
“哦,明白。对了,疼不疼?”尤利假装这么问着。
“当然不疼了。一会儿你的肉体会首先生成在这边的培养槽里。之后你的‘力’会经过导线,融合在肉体里。这样就能在这里重新醒来。期间的过程,你是关闭的。‘醒来’的过程则是自动的,一次性。”
“我还需要配合什么吗?”
“不了。”瘦子说,“您可以花几分钟回忆一下呼吸的动作,避免因投影时期的习惯而导致新肉体窒息。”
“放心,窒息的感觉我知道。”
科克:“很好,在他演唱的这段时间,尽可能拟合他的歌唱风格和方法。”
瘦子:“然后我们就能做出更听话的演歌大师了!可是之后呢?”
科克:“既然他想要,把‘肉体’给他不就得了?”
瘦子:“可我们哪有什么‘肉体融合技术’……您是说,让他以为自己有?”
科克:“很难吗?”
瘦子:“很简单。”
科克:“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憧憬流浪汉的生活……”
文于2016年7月
那須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