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购的东西终于到了。我盯着快递员那两只死鱼眼。
他也盯着我的。
看什么?不服气?
“签字。”
没等他话音落下,我一把夺过脏兮兮的油笔,利索地将购物时的网名几笔画上去。
这无礼之人瞪了我一眼,走了。
哼……他肯定能猜到我快递里装的是什么……他肯定觉得,“大老远跑来,只为送这么个小物件,真是浪费我的大驾!”。不然他不会是这种眼神。
我摇晃着小纸盒,一脚把门踢上。这些商家能不能别把物品种类写那么详细?倒是这下好了,明天我就把这个带到单位去,接着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现在的当务之急——洗漱睡觉。
“是谁呀?”我和母亲同住着。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就是管闲事。但这爱好可以占用她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精力。
“送快递的。没事,快去睡吧。”
“噢……送的什么呀?”她背对着我。
“啥也没有,快睡吧。明儿别那么早起来,多睡会儿。”
按照她的指示,我尽快把厨房那杯滚烫的牛奶一饮而尽,她这才肯收起唠叨,放我回屋。
我的肾不太好。我总有这种感觉。但有时候又觉得是阑尾。也不疼,就那么不舒服。真影响睡眠。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才能消除这种感觉。内脏就好像是能听见我对它们的评价似的,而它们是很倔强的家伙们。我枕着手等着困意。困意像个七老八十的人,慢慢悠悠地,有时候你都快等的急死了,可这家伙就是不肯麻利点儿。好不容易等来了,一见他就一肚子气,气得不困了。
我的听觉很灵敏。我是个很容易高度集中的人。跟人们想的不一样,精神越集中,反而越容易受到外界影响。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立刻让我分神,而我的注意力又习惯性的集中,于是大脑在分散与集中之间来回切换,这种异于常人的状态,导致我年近三十还一无所成。
睡着了……终于。
可夜里。迷迷糊糊又醒过来。
我问自己,何不拿出网购的东西用呢?楼上的小孩不肯早睡,拼死蹬踏着她家的墙面与地板,致使我拆快递的速度增加了一倍。
绝妙!
开始使用的那一刻,我像被空气子弹击中的群众演员一般,重重地倒在床垫上。
这东西效果简直不能再好!我几乎已经按捺不住要去上班的心情……
话务员,大概是这个时代最辛苦的行业之一。人们以为,不就是坐在那里打电话或接电话而已,何难之有?没错,在不负责的话务员那里,的确就是这么一份糊弄人的工作。
但我不行。
我做不到。
如果没有把来电人的问题解决清楚,我就不愿意挂掉电话。而来电的人,往往就是那些智商低下的家伙。真有那种无论如何都听不懂你话的人,他们只愿意按照自己的逻辑去理解事物,因而不接受、更不认可你说出的每一个字。他们不光会用狗屁不通的句子讽刺、挖苦、辱骂你,甚至还要在挂掉电话后投诉你。为的只是出一口气,来让自己那不尽人意的生活得到些平衡,又或者是为了让自己产生“凌驾于这个公司之上”的幻美错觉。
没错,大多数人真的以为,痛骂客服一顿,就能让这个公司蒙受极大损失。其实正好相反,他们的投诉只会降低这些话务员的工资,使公司节省出更多成本,变相增加公司的利润。
你也许会奇怪:难道说,单凭一己之力,就没任何办法能让一个公司遭受半点儿损失吗?
答案是——没错。怎么了?
大多时候,生活就是这么无力。
我坐在惨白灯光包庇下的业务大厅,另外99个和我义务相同的人则包围在我的各个方向。
当你还没进入这栋建筑时,你肯定会疑惑,附近有高僧在超度法事吗?但进去一看,你就会知道,里面的情况远比高僧做法要恐怖的多。
100个人。同时用清晰洪亮的声音接连不断地讲话。仿佛天顶和地板都在发抖。那环境,简直能震掉病人的肾结石。
在这种环境中工作了四年。我是否已经习惯于被这种连续不断的高分贝缠拧揪挠的生活?并不,我说过,我是个听觉灵敏的人。
客服人员用的耳麦,是真正的“耳麦“。左耳是耳机,下面延出一根麦克风话筒,右耳则完全不对称,是一根生硬冰凉的夹子,捏在使用者的太阳穴上。这是我生命中受苦最深的场所,大厅内的所有声音,都像被液压机推着一样,就这么生生被压灌进右边的耳朵。耳机罩住的左耳呢,只会有一个情绪不稳、心情不佳的人,把来自世界某处的攻击性话语,一口气喷灌进左边的耳朵。因此,这个大厅里的人多数都有偏头痛的毛病。大家的右耳普遍不如左耳灵敏,虽然常年被沾满细菌的耳机包裹着的左耳的灵敏度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按时接替了在我位置上担任夜班的同事。往自己右耳戴上网购来的超高密度棉塞。
绝妙……虽然这种效果,就是我在付款前想像过的那种效果。但真正实现的时候我还是欣喜若狂。
我的右耳,完全清净了。
此刻,我这卑微的接话员,就像是拥有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身边人的喉头里呛出的噪音,经过空气中的漫游,才到达我的皮肤、骨骼,最终进入我的听觉神经。这悠缓的节奏,仿佛细微的海浪之声。真是太美了。
幸好我们的办公位都是有隔板的,相互之间看不到面,所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独自陶醉的德行。
“喂!?你说话!“
糟糕,光顾着享受,忘记了电话另一端那个生气的女人……
然而中午,问题还是来了。
午餐时间将近。我就这么戴着耳塞去食堂,会不会有点儿太奇怪?我从电脑上把自己的工作状态挂起,然后慢慢摘下耳机……可又立刻戴上了!这是什么……这种,核爆一般的声音?
我没法再习惯于这个嘈杂的环境,因而在这短短的上午班时间内,耳塞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的左耳显然还不清楚它自己的处境,因为如果离开耳机,它就必然会暴露在这个环境里。
啊,可那又怎么样?我没法一直这样呆着吧?
一把拽下耳机,我的手像扇耳光似的,“啪”一下盖打在自己左耳廓上……我等了多久?
10分钟?20分钟?我保持着这个投降的动作,屈服于这场诵经声渐弱的法事。大厅内,声音渐渐弱了,像是褪去的潮水。可是每当我决意起身,并准备塞着这对能救命的小东西去食堂时,却又犹豫不已。
这种时候,内心总会燃起一股恨意。
为什么?因为我不敢这样去食堂!我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如此在意别人的眼光!戴着耳塞怎么了?不行吗?可是会让人产生误会,好像我不愿意听他们发出的“噪声”一样。可没错啊,我就是不愿意听!该死的!我要真是个男人,就该戴着它们到处走,然后在别人看过来的时候,竖起中指当作自己的回答。所以!
大半人都下班了,人流顺着河道似的长廊流向食堂。我默默把收纳着耳塞的小盒推进键盘架子旁的抽屉里。
我,真愧为男人。明明不可能知道别人的想法,可一想象到他们内心的嘲讽,依然会无地自容。
“我就该永远戴着它们,让它好好保护我的耳朵。而不是把它们丢在那里。”
坐在哄闹升级的食堂里,我不停用上面这句话埋怨着刚才那个优柔寡断的软蛋。但此时这个与旁人无异的我,并没为自责而感到安心。因为就在此时,天上有什么东西在乱窜!!!我看见它们像无孔不入的耗子一样!穿梭于脚间,掠过了碗筷旁!
草草吃了几口。我丢下半盘饭菜,向客服大厅逃去。
我没有想到,也想不到,没有耳塞的世界竟会是如此恐怖。大家的吼叫声在天上飞!那些声波强烈得几乎是可见了一样,为什么没人站出来制止?这些没德性的蠢货!
快!快点回去,我要回去,戴上那对可爱的棉花。永远都不摘下。那样一来,就能守住真正的宁静。
耳朵上的两根食指摁得生疼,耳屏被自己摁得完全酸胀,毫无知觉。
快点儿跑啊你个软蛋!这段该死的走廊怎么比西天取经还远?
经过相对安静的走廊,我重新扎进这个经声满布的灵堂,老天爷!这鬼地方真是要杀了我!
一把拉开座位上的抽屉……
……
“快递来一次,至少要三四天。”
我盯着空空如也的抽屉,脑子里只有快递的送货时限这件事。突然,意识终得回归之际,全身的血开始往脑上涌,暂时代替耳塞的手再也没了力气,无奈地垂在两旁,毕竟头部的血气险些已经让我双耳失聪。半晌,目光才回过神来——照着抽屉。
它们,没了。
是谁偷的?
我根本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好端端的东西,就这么没了?!虽然当时的我带着口怨气,但我隐约好像记不清了,我真的是把耳塞放进来了吧?那当然!不然我推拉这抽屉做什么!
这对棉花只有十块钱。但我根本接受不了它们就这么离我而去的事实。
惊恐地四下环找,附近只有同样空荡荡的座位,和个别几个还没打完电话的、根本不熟的同事。
“喂喂喂!你看见一个小盒没?“
我急切地拍打着离我最近的那个人的肩膀。
他瞪了我一眼,一手掩住话筒,继续着他的话术解释。
“到底看见没有!“
我一把打在他椅背上。
他一个机灵站起来,一边本能地朝耳机里继续着每天都在说的那几句话,一边用发现怪兽的神情冲我使劲摇头。
他的手不再扶着左耳,慢慢放下来,插在腰上。可嘴里丝毫不停歇,依然对着电话那边的人滔滔不绝。
啊,我感觉这个人好像只张嘴不出声呢?我听不清他的话,耳朵里像是塞满了羊毛,我可能上火了。在我眼里,他就像是个冲着空气自言自语的疯子。不过在他眼里,我可能并不像疯子,我根本就是。
不好,我不能再妨碍他,他会被客户投诉的。
可是我的耳塞都丢了,这该死的家伙被投诉又能怎样!
我在浪费时间。大厅里虽然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声音已经极大程度地减弱了。
但没有耳塞和手指的保护,我肯定活不过十分钟!
想事的过程中听力稍微恢复了。不!我用手指死堵住耳朵眼,简单地说了句“抱歉”,便飞奔冲向下一个倒霉蛋。可就在我转身离去的一瞬间。我的后背上被射入了刚才那家伙谴责的目光。还有一句……
“智障。“
耳朵清晰地捕捉到这个词。紧接着,我的耳蜗把这个词顺着流水线送向下一个加工点。这个加工点明确地竖起了指示牌,告诉我,那个词就是在形容我。
火冒八丈。
虽然不到三十岁,可早已谢顶过半的脑袋上,仅剩的发丝全都站起来。我能感觉到它们的起立。
扭过头,我重新面对着他已经转过去的背影……
……
……
等在主任的办公室外,我猜测着他们的判决结果……其实还猜什么。八成是停职吧。毕竟当时的我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抄起了手边的转椅,照着那个王八蛋的后脑勺就抡过去。直到现在,这半小时前的举动依然让我臂膀酸痛。
“电脑坏就坏了。要是人脑坏了,我看你怎么赔!“耳边的斥责声还没消散。
嗯。
我在这个远离佛堂的安静走廊里回答着自己,很好,很舒适。这个环境很舒适。我一遍遍和自己说着话,好像是说完了这辈子所有的话。这发自内心的自言自语,算是自责么?
我甚至不太清楚,这种心情到底算不算是自责?每天都被人打来电话抱怨我们的“垃圾产品”,而看着屏幕上的话术流程并一遍又一遍读着“抱歉”的我,还会产生“自责”这种感情么?
脑袋里的思路翻来覆去……直到我见到了那家伙的老婆。
她过了很久才赶过来,所以没见着他的面。因为他当时已经躺在救护车里走远了。
女人远远地盯着我。虽然嘴没动,却好像在低声咒骂着。
在说什么呢?
天然的好奇心,让我放下不安和“愧疚”,朝她走过去。她却一转身,进了主任的办公室。
没关系的……去听一听吧?
我把耳朵贴在办公室那凉爽的门板上。
“这是什么事儿啊,”女人的声音轻轻从门里传出来。
嗯,普通的抱怨嘛。
“你是领导?你怎么当领导的!”女人的咆哮声忽而从门里传出来。
真是吓人一跳,这突然的爆发让我不由自主地靠紧墙。
“你他妈有病吧!”男人毫无所惧的骂声正死死回对在女人头上,看来我们主任没有被她压住气势……可是紧接着,他的声音却像换了个人,“您别生气,别激动,事出有因。也是我们没协调好……我们已经及时送医了,您就放心吧。”
不对,屋里有几个人?
“害的我麻将都没打完。不过好歹是来了一趟,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还是女人的声音传来,不过她的话没头没尾的,这是说什么呢……
什么玩意……女人的声音都像是出自一人之口,可话题驴唇不对马嘴。难道李主管也在吗?不然怎么有两个女人的声音。
“那也不能打人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不,好像只有一种女声。女人的吼声想必就像拳头一样打在屋里男人的脸面上。
“死女人,你报呗?”男人完全有恃无恐,可又……“哎呀小徐太太您可别动气,都是我们不好,重新给您赔礼道歉。我现在就把打人的家伙拉进来,再给您赔个不是。”有恃无恐的男人,好似霎时间又软了下去。这精神分裂似的对话是怎么回事?屋里除了那家伙的老婆和主任,到底还有谁啊?
我伸长脖子,死命地往门上面的玻璃里看,却根本够不到。
“呼”地一下,随着阵风,我胸前的门被似是憋着一口闷气的男人拉开。
“主……主任。”
主任看了我一眼,好像被这一直窃听的家伙吓了一跳,却不好发作似的。
“……你进来!”
我缩着脖子,准备同时面对屋里所有人的目光。
可是,屋里没什么人!
除了翘腿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就只有我和主任。
那刚才的对话……
“就他?”女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快!给小徐的太太道歉!”主任一把推在我后背上。
“嗯……对不……”我话未出口,身后的主任又发话了:
“死女人,这次你该满意了吧?”
“啊?”我一回头,正对着主任的目光。
“看我干什么,你快给人家道歉啊!”
“可您……”我疑惑地望向桌子另一边的女人。而这“死女人”好像完全不生气的样子。
太奇怪了。
“哼!道歉有什么用,打都打了。”小徐太太吐字平稳地说。可我眼睁睁看到她在喝水!
“徐弟妹啊,您别不说话呀。”
她没说话吗?我傻眼似的看着主任。
“你让我怎么罚他都行,一句话的事!小徐这个公道,今天我铁定给做主!”,“……所以你这该死的女人总该松松口了吧!瞧你那胡搅蛮缠的倒霉德性!”
……
看清了……
我看清了!
从“铁定给做主”这句话之后,主任分明是闭上了嘴,换上了那赔笑的表情啊!
我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我打了打自己耳朵。
“想打自己就用点力!让她看见才能解她的气吧?”身后的男人不耐烦地教训着我。可我看着他紧闭的嘴,却并不觉得他有所指。
主任盯着我,我也回盯着主任。
“……啊?您刚才说打什么?”
“什么‘打什么’?我说今天,小徐的主我给他做!你这种连自己情绪都管理不好的同志真应该回家好好反省反省去。”
“麻烦死了!这个人到底道歉不道歉?”女人从她的方向发言了。
“我道!我道!”我连忙朝那个方向回了话。
“到什么啊……”她像是不习惯被人猜透心思般,被“自言自语”的我吓到了一般。
……啊……我好像……懂了。
哼哼哼。
“嫂子!真是太抱歉了!”
我的突然惊叫没有吓到她,却让身后的主任抖了三抖。
我赶紧过去,朝她深深鞠了两躬。
“今天这可都是误会啊!”
“误会?椅子都砸到人头上了,这叫误会?”女人低着眼睛不说话,一边喝茶,一边却发出了口齿清晰的词句。
“是误会,是这样的,我吃完饭回来,看见徐哥还在忙。我说过去打个招呼吧,结果正看见他那把破椅子的靠背松了,好像马上就要掉了一样。”
我趁着换气喘息的当间,倾身听着对手的方向。
“我一着急,抄起一把椅子就去接他。谁想到赶巧了,他正好要倒下,我急了也力气大。这不,搞成这种误会了……”
“啊?是这样的?”身后传来主任的声音。
“是啊主任,”我一回头。
“……”主任好像没开过口似的望着我们。
“真是这么回事儿?”面前传来女人的声音。
“那……误会也不行!人都打成那样了,”,“怎么着我也得讹上你们一笔。虽说离婚协议已经签了,但趁他没醒前,能捞多少是多少……”相同的女声分为悲愤和沉着的两种样子,分别从面前女人的嘴唇和胸口发出。
“那是那是,我们先去把小徐照顾好,费用之类的您大可以放心,”,“这回总行了吧?母猪!”我身后的男人似乎还不明就里。然而,战局的关键已经被我牢牢掌控住。
“……嫂子,其实我真有心给你们补偿一下。不过……听说您和徐哥,现在好像不是很方便的关系了?”我心里窃笑着问她。“而且,现在叫你‘嫂子’,是不是也让你为难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糟了!他怎么知道的!姓徐的王八蛋,居然把自家的事到处乱说!”
“总之,徐哥那边,领导和我会照顾好的。麻烦你放心。”
随着我这命令般的语句,位置逆转,攻守互易。
女人彻底哑口无言。
我扭头看了看主任。他也一样吃惊。
半晌。女人一拎手包,忿忿走了。
“……主任,我……”
“啊呀,你这小后生还真可以的嘛!他们离婚的事儿,我都不清楚。”
“我是看这‘徐嫂’有点过于胡搅蛮缠,也怕我们这点小事耽误了您忙工作,所以赌了一把,恰好猜到了她的要害了。”
“嗯嗯嗯……”主任摆摆手,“别谦虚,我看可没那么巧。你眼力劲是不错。这样吧,刚才也把你留岗查看了,所以你最近也不用回客服部了。我这两天会议挺多,正好你也闲着,给我搭把手,帮我做做发言记录吧。”
“……”
他什么意思?
我没说话,静静听着。
“哈哈,你这小伙子。”这个男人眯缝着眼,用眼皮掩护着他那来回乱转的眼珠子,“放心,工资照发!活也不难,仔细听大家发言就行。”,“我得让他帮我参谋参谋,看谁才是那个一直向老总打我小报告的人!”
“哪里……请主任放心。每个同事的‘真实意思’,我都给您记得清清楚楚。”
这家伙有点惊讶,但又马上换了副“好好干吧!”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没再说话,身心都是。
夜间。
“妈我回来了。”
为了防止她察觉什么异常,我特地在单位呆到了很晚。
“好,你自己吃饭吧。”
她虽然很爱多管闲事,但对我工作上的事却没有丝毫兴趣。
唉,我心里明白。她其实一直在为我结婚的事发愁。在她眼里,我这个“工作狂”好像总是为了单位的事拼尽全力,而对自己的事不管不顾的。因此平时我少不了要听她的唠哩唠叨。虽然获得了这种能听见人心声的本事,我却多少有些发愁,因为这不是我想听就听、不想听就听不见的,如果这本事会“逼着”我听她的心里话,因为那百分之百是“双倍唠叨”,我会烦死的。好在,从我有记忆起,母亲说话声一直都很小。在旁人听来,甚至和嘟嘟囔囔无异。
我目送着这个对我最重要的人回了她的卧室。心里多少有点感激。她的说话方式也是,锅里的剩饭也是。
闭上眼睛,灵魂才会归回宁静。
第二天,开会时间。
“大家都坐。”主任往下耷拉着手,看了一眼墙上指向十一点钟的挂表。
“今天吧,咱们临时开个会。内容安排得比较满,可能占用一点午休时间。”
我一屁股坐下,摊开本子和笔。
刚进屋的时候,还有人用嘴小声议论这个进来的家伙是何方神圣。而此时,随着主任话音落下,屋里的声音已然从每个人的胸口奔出,向着各个方向随机弹跳,每一次反射,就像是墙面和地板在为那每一道声波加成一样。房屋在震动!
但其实不过是自己这间装载着脑子的“房屋”在震动而已……我揉了揉太阳穴,妄图挺住这些声波的奇袭。
可是,这间会议室里的声音射线是如此暴躁而迷乱,如何我该如何分清它们这是喉头发声还是心头发言?太容易了。
我悄悄抬起眼——这张大桌上的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地屏声闭气着,一脸顺从似的盯着桌子,盯着电脑,盯着手指。但屋顶之下不断盘旋着的、这些家伙们的叹气声,却像一枚又一枚重磅导弹,让这圆桌上的圆心成为了这些叹息声的爆炸中心。
“傻逼。”
突然,这声冷静的断词压过了所有的唉声叹气。
我猛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这些“老实巴交”的“面具人”。如此憎恨主任的人,想必该是那个背后伤人的家伙了吧?
“你该死了!”同一个女声,又从同一个方向飞了过来!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李主管?
不对,不对不对。她可是主任的左膀右臂,怎么敢对主任如此不敬?
“啊,这个白痴又在抖官威了……真无聊,也不知道中午食堂吃什么……”这时,又一个男声飘过。
我又开始拼命打量着主任旁边那个一本正经的家伙。他捏着笔,炯炯有神的目光仰视着领导,同时一边略微点头一边假装记录着什么。这番讨好的嘴脸之后,想的居然是“今天吃什么”?
“但是关于考勤方面,谁都不可以例外。好,下面我们过一下上周的业务。”
“……”主任假装朝我的方向看来,发出一条“你反对吗?”的目光。
大家都意识到了主任的潜台词。于是或多或少地将头埋得更深了。
“……”我也假装摇了摇头作出顺从的德行,表示“可不是我”。
果然,其他人也都顺着主任的目光,纷纷朝我的方向悄悄看了看。
哦?不错嘛,这些心间纷然、怨声满道的人,反倒表现得真像是一只只温驯的小绵羊,他们溜舔似的,迫不及待的用看怪胎的表情审视了我一下,仿佛我才是那个怨气外露的人,以此来向压榨他们午休时间的男人表明忠心。
不过这是我和主任商量好的桥段。好让他们像平时一样。毕竟……
“哈哈,让领导弄了吧?”果然来了!
这次是个男人的声音。而且他说完这句话,甚至还在心里哼起了小曲。
小张?
我悄悄盯着右前方那个打字飞快的人。
嘲笑我的家伙莫非……小张……我们曾是那么铁的关系。虽然他入职不久,很快就“飞黄腾达”,可以把身为师父的我一脚踢开了。
什么飞黄腾达?嗯?你现在也不过是个只能蹲在主任身边做做会议纪要的勤杂工吧?你刚进公司时,是谁手把手教你用系统?是谁在你被用户骂哭后安慰你?是谁在你失恋时主动替你加班?现在你把自己当成是个人了?狗样的。
“说话啊!你算是人吗?小张?”
我直勾勾盯着他,心里大声问出这句话。
小张似有察觉到我的视线,自然地抬头一瞥又迅速低下。哼曲声也戛然而止。
算了……
我狠捏了把鼻子。自己不能乱!当务之急,是趁着这个会议上,确定那个想对主任不利的人……
大圆桌上,一共12个人。那么即是有10个“嫌疑人”。
我看了主任一眼。他没看我,但心知肚明。
“回访组,”
我身边的这个男人身体明显一抖。但还是惨笑着看向主任。
“喔吼!!”这张桌子上,很明显,有不止一个人的呐喊声冲出。这些人起哄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仿佛是回到了小学,回到了所有人憋着气等待老师提问、而后又朝“遇难者”幸灾乐祸的时代。
“最近这投诉回访怎么做的?投诉拦截率也太难看了。”
主任不带丝毫感情,可每一个字都像是要将我身边的男人活活剜心而死。
一滴。清楚而干脆的一滴水,从他的后脖颈淌下来。除了我的角度,没人能看到他的动摇。
这个回访组的主管,我忘记姓什么了。我猜姓“怂”。
他在这片寂静的哄笑中,磕磕巴巴地念了几条数据,表示拦截率低其实和他没关系,因为拦截率低的这些天,恰好是新业务推广的日子。
突然,哄笑声中少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什么意思?!”
我猜这个突然抬头盯着他的女人,应该是推广部的。
“意思是用户投诉多,其实和你们市场推广部那些文不对题的烂广告和烂产品脱不开干系。”我在心里帮她做了解答。
“‘宋老师’还挺关注数据的嘛。”主任像是基本满意似的。随手扔出的一颗“甜枣”,又把气氛缓和了。
回访组的主管还真姓宋?我真是太准了。
这个后背湿了一小片的中年男人,在汇报的整个过程中都没什么异常,他的每一句心声,都和嘴里说出的声音重叠着,就像一段男子二重唱。而随着“甜枣”被投喂到位,他的毛孔也似乎不再继续放大。新汗也止住一般。
“应该的,应该的……”宋主管假装笑着挠了下脑门,把还没来得及干掉的汗珠搔了下去。“毕竟我身为主管,这点儿数据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家伙的心声开始自吹自擂了,我能从他不自觉的“话语”中,听出他对放过自己一马的主任的感激之情和度过劫难后的万分欣喜。看着他享受着劫后余生的第一口凉茶,我想这个胆小鬼也许不过是想平平淡淡地混口饭吃而已,不像是有什么大的抱负。
“那么,不是他了?”主任趁着话语当间的停歇,用眼神问我。
我低下头,示意主任可以继续点名。突然!
“你不就是个小破主任吗?装什么!老子早晚有办法弄你……”放下茶杯的男人,摸来笔和本子,开始认真记录主任的后续发言。
等等!他还是有嫌疑!
我慌忙看向主任。可主任并没注意到我。宋主管的回合——宣告结束。
这些换脸如翻书的人啊。我恨恨地看着舒心地靠在椅背上的“宋老师”。
行,反正你有嫌疑。如果主任这一圈点名下来都没人露出马脚,那就是你了!
“小刘,咱这两天网推做了多少?”
“啊,嗯,主任,嗯,嗯,网推呀?哦,”刚才抬头质问宋老师的那位,直接成了下个目标。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心里大笑着瞧她的表情。
“啧,嗯,您稍等,我看下,三千……嗯……”她手忙脚乱摆弄着胸前的电脑,而她慌里慌张地发言,听起来就像是在独自打电话一样紊乱无序。
屋里的气氛死一般寂。满房顶的心声,此时也都收敛起来。
我有点看不下去了。没错,我猜其他人也一样。职场子里混久了,就很难适应这种事。这种尴尬事。
大家尴尬时的样子如出一辙,低着头,眼神如死人般纹丝不动,静静地感受着、体味着这个女人的痛苦。
“一共……三千一百六十四。这是本周内推销出的,不是!是推销过和回访过的!销售成功数是……百分之七十二……”
“数?”主任提问。
“率!是率,是率。”
“数是多少?”主任提问。
“七十八……”她显然没能口算出百位以后的两个数字。“3164乘2等于6328,3164乘7等于……四七二十八,六七四十二,一七得七……不对,四十四……”
真的煎熬。现场只有我亲耳听到了她的心算过程。
“3164×72%=?”我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跟着她一块儿算。
“两千二……”旁边有人悄悄说出了她此生最需要的两个数。
而屋内的气氛瞬间变成了——“迟疑”。所有人都等着,不知道此时该不该……
主任微笑着,低头看了看手机。
大家这才发出了些许笑声。这实实在在的声音,的确是驱散尴尬的良药。
“如果我是你,我就把刚才用来质疑回访组的时间,拿来预习主任可能提到的问题。”我心里告诉她。
“妈的,姓宋的。”女人的胸口发出这句话,我几乎都能看见这句话直直地顶在了她对面的宋主管的脑门儿上。他当然全不自知。
刘主管的仇恨,似乎全都发泄在了这个男人身上。对于主任,她好像全无怨言。
主任又悄悄看了我一眼。可是时机还未到,我不太敢回应。生怕她像宋主管一样翻脸。
“行,你们都合伙整我是吧?”女人,果然是种情绪化的东西。
“七成可不算高,咱再转化转化?要不就跟‘宋老师’商量商量,看让人家回访组抽派两人过去一块儿回访。不就是点潜在用户嘛。”主任轻描淡写下达着任务。
“哈哈……”宋主管对主任的“安排”无从回应,只得继续赔笑着。
刘主管黑着个脸,也不太笑。
“姓宋的,你装好人是吧?下次老娘连你一块儿告。”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这个动作被主任捕捉得一清二楚。
“看清了?确定?”主任用同样的动作向我问。
这个……该是确定了吧。“下次连你一块儿告”,说明她已经向上级打过另一个人的小报告了。我只是不确定这“另一个人”会不会是主任。
“继续吧,再看看。”我和主任心意沟通着。此时我们已经成了同一战壕里最真挚的战友。
墙上的挂钟告诉屋里所有人,今天的中午饭,谁都吃不成了。
“小李……”主任盯着笔记喝了口茶,从“生死簿”上勾中了下一位。
没发过言的人好像心有灵犀似的,纷纷积极地操作起自己的电脑。看来主任这个架势让他们知道,今天这个屋里的每个人都在劫难逃。
没错,都预习预习自己的管辖情况吧,省的让我再听那些吭哧瘪肚的尴尬心声了。
历时1.5小时。会议结束。人们不声不响,收拾了东西,纷纷离场。
我也跟着他们,往四方散去。一刻钟后,我避过所有人的目光,回到主任的办公室。
“怎么样?”
主任的脑袋上方,顶着别人送给他的那副题字。
然而今天中午的事情,却并不像那副字般“一帆风顺”。
怎么回答好呢?
我的大脑早在散会时就乱作一团了。
按照主任之前计划的,我们先让每个人都经历惊惶——安逸的心理。然后我们分别观察每个人,看看他们谁会流露出憎恨主任的样子。当然,主任这种低端的办法,我也不过是听一听罢了。毕竟他不知道,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窃听专家”。
而我本该是唯一靠得住的人,但在这一个半小时的会议里,我听到的结果则是——所有人都有嫌疑!
没错,每个人在经历“惊惶”时,都会在心中百般念叨主任的好,仿佛只有主任能当自己的“主人”。而当他们“安逸”的时候,“请主任下地狱”这种期望已经算是最善良的希冀。
刘李王赵宋这几个人,要我说,八成全都跟老总打过主任的小报告。而且,会让主任更为失望的是,除了这五个人,剩下的五个人几乎是全程胡思乱想,想着他们喜欢的游戏、电视剧以及“午饭菜单是什么”。没有人关心主任这件“破事”,没有人知道他的苦恼。
“是不累了?”看我没反应,主任挠了挠鼻子,瞧着我。
等等,等等……我该怎么说呢?我总不能说“领导,我觉得大家都是告密者。”吧?那么一来,主任气不气死是一说,他肯定会以为我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毕竟“所有人都有罪”和“所有人都无罪”,结果都是一样,这就和没帮上忙一样。没准我会被他辞掉都说不定。
他现在迫切希望的,应该是针对一个目标往死里整,“以儆效尤”。
哈啊……这么一分析,事情更难了。刘李王赵宋……虽说无冤无仇,但我该让谁来当替罪羊呢?
“主任,说实话,我觉得您可能多少有看法了吧?要不……咱们对一对?”
原本疑惑着的男人,瞬间来了兴趣。
“有意思……”主任递给我一根笔。“咱也学一把三国?”
“主任抬举了,您要是诸葛,我莫不是连张飞都不如吗?”
“嗨呀,你这个小年轻啊……”哈哈大笑的男人用指头戳点着我。
主任看了我一眼,自己也拿笔在手上。
我背过身去。
“估计就是这姓刘的了。这小丫头片子,平时见面连个招呼都不会打。不过老总怎么会进了她的谗言呢?”
无声的办公室中,我身后的男人毫无防备地大声的嘀咕着。用心嘀咕着。
“不过感觉其他人也不是没可能。嗯……小李?不太像,但又所谓‘养虎……”
我心里一凉,背后的男人不出声了!
突然。
“后生,写好了吗?”
嗯?他没在心里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糟了。
“啊,主任。写……好了……您呢?”
“嗯,啧……我也写好了,来,咱对一对。”,“行吧,就写ta了,看看这小后生选谁。”
该死!我从出生以来,头一回如此憎恨我的母语!这个“ta”倒是“男他”还是“女她”?
别急……别慌……
可是,他怎么会心里什么都不想就动笔了呢!
我拼命让脑子转起筋来。算了!不管了!既然什么都不想,说不定是已经想完了。
“请您看。”我把写着“刘”字的手心向他慢慢伸出。
他利落地一把抓住我手掌!
“……哎?你怎么会觉得是她?”主任眼睛往上一翻,瞧着我。
完了,懵到了下下签么?
“啊……这个……我的身份不大好评价主管的事情。就是直觉……”
“诶,”男人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别搞那一套,这没别人。直说。”
“我就是……觉得刘主管平时不大好沟通,和她打招呼也不理不睬的。而且……”我咽了口吐沫,盯着我的男人却无所动摇,“我们下面的同事偶尔也见到,刘主管好像时常出入六楼……当然都是些茶余饭后的风言风语罢了。”
“真的?”男人死盯着我的眼球问。“六楼……陈总的办公室在那儿。”
“推测,推测而已啊主任,您别当真。”
“唉……”他露出了自己手上的字。“行吧,这件事就算办完了,你也别多想,也别多说。其他不用你管了。下午放你半天假,明早来单位听安排。”
身子轻快了。大概是因为心里轻快了。受到重视和尊敬的感觉,我这辈子几乎还没有。这便是头一次。
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
从车站还要走到家,大概有两公里。
我挺享受之间会穿过的那所大学校。学校公园里那静静的葱郁绿化和树林,总能让我感觉良好。夕阳下的校园漫步,实属久违。
夏秋之交,是这样了。偶有一叶半叶的浅绿色飞落而下,回旋于肩头脑后。长椅上的锈味清淡了许多,似乎在示人——夏雨已不甚频繁。这个处所的每一息气流,都是褒奖,是慰劳。
远处的小姑娘高兴地搓拈着泥土,可对于姨妈递过来的糖豆却懂得客气有礼地推让。让她身后的父母着实欣慰。
夕阳照着打羽毛球的父子俩,总是温和微笑着的儿子已然成人,趁休息的当间服侍着老人喝水。
“谢谢你啊。真好的孩子……”疲惫的老太太,仅仅因为女孩给自己让了座位而再三道谢。
而女孩身边的男孩,则对这害羞微笑着的善良身影看入了迷。
我有点能听见他们的心声,虽说他们的嗓音洪亮得压过了心声,但那恰到好处的“和弦”早已美妙得与鸟鸣融合一体。
……
“怎么今天这么早?”母亲嘟囔着。
我回过神,自己已经身处客厅了。
“啊,前几天帮一个同事顶班儿,今天他还我的班儿。”
“今天吃馄钝。”
母亲的确对我的工作不感兴趣,听这个嘟囔声就知道了。
肉馅和面皮都是她一个人准备的。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无论在工作中如何被用户羞辱,只要回来坐在她身边,我就知足了。结婚这种自私的事,我的确不愿想。
“……死……”
“您说啥呢?”我隐约听见了这个字眼。是她的嘟囔吗?
“没啥,我一边儿包一边儿煮,烫了一下。”
哦,原来是“嘶”。之所以会听成“死”,我猜是和这两天耳边那些没完没了的咒骂有关吧。不过只要是为了母亲,这样的工作也依然能够忍受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
我把浑身上下收拾了个立立整整。在这个新任命的日子里,经过一番犹豫,我还是不打算穿西服了。
食堂里,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前天的客服部事件。而那场连斗殴都算不上的事,却在每个人嘴里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演义”。
A男:“哎哎,听说没?”
这时,坐过来三五成群一帮人。
A男:“前天中午,客服部有两个人比武呢!”
我差点在心里笑死。
A男:“打得昏天黑地,拉都拉不住!”
B男:“真的吗?太牛了!单位里都敢动手?”,“又在吹牛逼了,这个人真麻烦……”
C男:“哈哈那也太逗了。真的假的啊?”,“这俩白痴,又在说对口相声了。”
D男:“……”,“三个蠢货。”
似乎这几个人也不是很合得来。
吃完,我路过了那曾经的“佛堂”。这样的生活,就要离我远去了?
心中多少有点儿不舍。那爱骂妈的用户、劣质的耳机棉花、狭窄味呛的工位,我这辈子不会再接触了。可心里却多少有点……不舍?还是惋惜?
假如主任让我以后都要辅佐在他身边,那我就真的要离开“接话员”这个岗位了。
可是我现在获得了听取心声的能力,那么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岂不是更轻松了?对方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对方需要什么样的道歉我都明白。甚至可以说,如果排开那些羞辱性的对白不说,这份工作可以变成一份“容易糊弄”的差事。不是吗?我的腿不由自主地载着浮想联翩的心,重新走进这个场所。
“啊啊!”心脏轰然。没头没脑地钻进去的下一秒钟,室内的洪水卷起了我的身子!猛兽叼牢了我的脖子!198个!我心里听得清清楚楚!就在血压直逼天灵盖的瞬间,198个声音疯狂地在“辱骂”、“抱怨”、“抵抗”、“哭泣”以及“低声下气的劝解与歉意”中不断切换,高声咒骂和温和细语死死交杂在一起!第199个声音——我要喊出来了!我捂住心口疯跑到外面。腋汗和鼻涕开始淌下。勒得紧绷绷的心脏缓解了一些,只变成脱水后的酸乏。看来这不是一条能回头的路。
我慢慢朝我该去的地方挪着。
“领导?”
看着敲门进来的我,主任满面红光的样子稍稍收敛了些。
“来来来,坐。”
我用最小的声音拉开他眼前的座椅。
屋里没有丝毫声音。
“领导,不知昨天的事……”
“哎呀你别管啦。”
我直接忽略掉他嘴里的声音——“你就别管了。”而他胸中也保持着同样的语言。
嚯……如此看来,姓刘的女主管,他应该是想好修整她的办法了?结局的话,我多少能猜到。只要主任还在位,某个女人八成就会永久被“边缘化”咯。
可我面前的男人,也未免太过于喜形于色。虽然他已经在竭力克制这种愉悦。
“小徐只是轻度脑震荡,还好。”
领导说着,呷了口茶,望着窗外。“他怎么没动静?”
我清晰地听到这句话,从主任的心口处传来。
我?要什么动静?
“还好。我帮你料理了。”
“那,真是太感谢领导了!”我在座位上稍微鞠了下躬。
“你倒是感谢啊!”主任一言不发。
谢的还不够吗?
“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不如您何时方便,我们一起坐坐?我想正式谢谢您。”
“不不不,那可不方便。”他很平常地推掉了我的邀请。
“是这样,这件事儿吧,说大不大。但还是挺恶劣的。不过你也放心,我姑且算是压下来了。不会给你的人事档案留下什么影响。”
他到底想说什么?车轱辘话……
“这后生,今天怎么这么愣呢?你就不懂得主动辞职吗?”
我浑身的血流霎时间凝结成了沼泽。
想要我辞职?为什么?
“抱歉主任!我这两天也没去看他,也是怕他见了我太激动,不利于他恢复。所以我并不是不关……”
“噢,没事,你不是也在忙别的事么……”,“哎呀,姓徐那家伙无所谓啦。”
“那你为什么要我辞职?!我忙的事不都是你的事吗!”
他当然不知道是谁在心底朝他大吼大叫,故而依然悠哉的样子。
“那,领导您看,是不是我的工作还有哪里不太到位?”
“啊,那倒没有……”,“很到位。帮我除掉了姓刘的女人,也算你大功一件了。”
这个人,宁愿在心里夸赞我一句,也不在嘴上多和我沟通半句?
“不过你知道的事儿未免有点多。”
我看着他那品尝茶渍的唇齿。
我知道的有点多?
从“那倒没有”之后,他分明是在静静等待我自行“顿悟”。
“我还指望有生之年再往上爬爬呢。可是毕竟还有个人对我‘欺压’手下的往事如此了解。
“你这么一聪明人,我又不敢用在身边儿。所以说趁我不追究你打架的责任,你还不快点辞职得了。真是麻烦。”
安静的屋中,我用眼睛获悉了对方的想法。
“这份工作……”我直视着他,“我……”
他感觉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期待地扭过脸来。
我真的要辞职?为这个公司,为这个家伙,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后,我要不为人知的主动离开?
不……或者,要不要告诉他那天的真相?
如果他知道自己潜在敌人的真实数量,也许留着我还有用……可又能留到何时呢?
我望着他遥远的眼神。这个愚蠢的男人以为自己除掉了刘主管。哼哼,他也许真的是死也想不到,那一屋子坐着的,皆是刘主管吧!
“领导,我辞职。”
踏出大门的一刻。吹在脸上的不再是社会里那些恼人的风。而是真正来自于自然的气息。
最后,我也没有把那天的真实情况说出口,我想那是他应得的。而如此带来的后果,也当是我应得的吧。装作惊讶的男人,至少对我说了许多祝福的话。那些终于得把肉中刺拔掉时说出的祝福与赞美,反倒和他心里的想法印合在一起。还算是真诚。
我觉得尴尬。是的。尴尬。
我对他们的尔虞我诈并不讶异,只有他们那自作聪明却以为别人和他们自己一样愚蠢的言行,才会熏弄到我。自然,我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但现在,也许我该让自己做些干净的事了。
公交车载着失意的男人往某个方向走着。
此时,我只想去那个大学公园,我期待着用那个公园里的宁静来疗伤。
靠坐在长椅上。我被裤兜里一个东西硌了一下。
一摸兜,口袋里竟有个硬硬的小东西?
我拿出了那个小盒子。
啊,想起来了。
那天中午,我拉开抽屉,可实在苦恼。带着耳塞去吃饭,又怕被人笑话,可不戴呢?又怕被自己笑话。于是就那么折了个中,随手放进了衣兜。可推上抽屉的动作,又让我困苦的内心以为我是屈服于他人的目光。就这样……我带着误会伤害了别人,又被别人伤害成这样。
我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可泪水却没能止住。这是老天在捉弄人吧。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算是有趣么?你还满意么?老天爷?
每天听到两倍量的言语,真会使人身心俱疲。可至少还是会有一片净土来让我暂且搁下纷繁与嘈杂的。我重新戴上耳塞,瞧着公园里这些玩闹的人。嗯,让我安静一会儿吧。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屈服于棉花的威力,让我得以眯起眼睛,仔细感受其间的温馨。
那个老妇人又来了。似乎她白天的时间比较悠闲。
女孩依旧笑着起身、让座。虽然周围也有一些空座,但似乎他们已经因为第一次让座而熟识了。
女孩笑着:“你这老东西又来啦?”
老妇人慈祥地抚顺着女孩的长发:“这丫头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怀疑中,我开始心慌气短。
他们没说话吧?我看着那两张嘴。
“这种傻了吧唧的小姑娘,肯定不知道我是他男朋友雇来考验她的。呼……还是赶紧演完,然后拿钱走人……”老妇人在和情侣谈笑,但她的声音却对不上口型!
耳塞竟堵得我惶惶难安,是啊,我听不见他们的喉咙震颤,所以他们心中所想的每一个字都是如此清晰!
“老东西,我早知道你是他雇来演戏的。等他考验完,我这纯情善良的美少女肯定就能嫁给他这金龟婿了!”女孩掩嘴笑着。
怎么会……我的眼睛快要盯出了血。
我看向那个男生。他确是略有期待地看着女生的反应:
“呵,母猪。你肯定忘记自己小时候是如何将那个穷困的同班生欺辱到绝望了吧?没错,那人就是我!你以为出手阔绰就是有钱人么,你费尽心机却空忙一场的绝望表情,我真想现在就看到!”
长椅上的人一下站了起来!而这突然起立所带来的腰酸腿麻与脑筋胀痛,使我几乎昏厥!
这时,一旁打球的父子俩也停下来似要休息。
儿子默契地递来杯子。然后笑眯眯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一饮而尽。
“喝吧喝吧,我亲手配的这药,你也喝了不少日子,喝完赶紧留下遗产就好!”
毫无防备的老头子喝完,咳嗽了两声,但仍对自己的骨肉投以感激的微笑。
“这茶还真不错……不过你这白痴小子,即便成天和我献殷勤也没用,你哪里知道,我的全部遗产早就给了你小妈!”
我慌忙摘下耳塞,让纷扰的动静浸泡住我。
不要,不要……
这边的夫妻二人看了我一眼,坐在我身后的长椅上。
“小朋友,喜欢什么味的糖果呀?”远处的女人和小女孩玩累了,便捧出几颗色彩缤纷的东西。
“谢谢姨妈!可是随便拿人家的东西不好的。”小姑娘一副有点馋却尽力克制自己的可爱样子。
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我盯着小姑娘,用手压住耳朵……
“什么破糖呀!我才不稀罕呢。”水汪汪的大眼睛下……“只要礼貌的推掉这些破糖,等回了家,爸妈就奖励我巧克力呢!”
女子摸摸女孩的头,转身朝自己的姐姐和姐夫招招手:
“该死!为什么她不吃!凭什么!凭什么你们有这么好的孩子,我却不能生育!神啊!求你让她变成又胖又丑、一口烂牙的小孩吧!”
我倒抽一口凉气,大拇指本能般地死死抠在耳朵眼里。可我却丝毫不敢透过小拇指缝去观看这个陌生的地方。
夫妻也开心地挥挥手。
“还真不错,几盒巧克力就能把面子赚到了。兄弟姐妹里,只有我家的孩子最懂礼貌!某些连生育都不会的人,这辈子都别想达到这个水平了!”
拔腿就跑,我只想远离身后这对夫妻的心声。我想离开这个地狱。我要离开这一切!
心和肺拼死运作之中。我的身体逃回了家。
“怎么了这是?”母亲奇怪地看着我,“今天不上班?”
“妈!”
我一下扑入她的怀中。
“哎呦,怎么了这是……好啦好啦,不哭了……”母亲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虽然我总听不清她的嘟囔,可伏在她的心胸上,那祥和的安慰之语理应让我热泪盈眶。
“这么大个男人,真是丢脸!”
这句话,从女人的心脏,直通我左耳。
“男人果然都是没用的东西,和他那没用的父亲一个德性……”
我动不了,皮肤内外已经凉透。冻僵的血液不再流动!
“真是麻烦的孩子……当初就该溺死他,然后生个女儿。怎么着也比他靠谱。年纪一把,又穷又丑,连饭都不会做。将来结婚又不知要花销多少……”
……
……
……
轻风暖和极了。我坐在石椅上,望着平和的湖面。
我不懂花鸟鱼虫的语言,所以我猜,这个世界上,我的归宿大概也只有深山之中了吧。
一个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我被烟酒熏灌得生不如死。也确实。归宿什么的……算了。我终于失去了活着的兴趣。
这湾江湖,就作为最后的归宿吧。
不过,我今天好像来得有点晚。一个女人已经提前在这里了。她似乎还在犹豫。
当然,虽然浪费了我的时间,但我也不怪她。毕竟不是每个打定主意来自杀的人,最后都能做到。
我等在一旁,打算最后再听听她的心声,也许这些丑恶的心灵之声能让我的必死信念更坚定些。
平静的女人,望着宁静的江面。浓厚的忧愁点在了水中,漫漫扩散而开。
“难道……就没有能听见我心声的人?”她远远遥望着湖面,心里说。
“有啊,我能。可那又能如何……”我远远遥望着她,心里说。
“……”顺着我的心声,她回过头来。
文于2016年7月
那須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