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自己的视野。即便是目标跑到了眼眶之外的位置,即便是我的焦点根本没有对在那上面,只要稍一侧眼,我便能把它重新揪回视野中。
当然并不是什么特异功能啦。
人们大都认为,女性的视野范围比男性广阔。因为她们自古擅长抚养后代,哺育儿女,为保护好他们而练就出宽广的视野和良好的眼力。
虽然我不是女性,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人只要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尤其是唯一感兴趣的东西,不光视力,任何感观都会升级数倍,用以服务这种奇妙情感。
就像现在,我如平时一样,与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站在电梯里。只是不认识而已,可并非陌生。
我戴着仿佛是不耐烦的表情,全神贯注地盯着电梯的显示屏。但刺眼的数字变化根本模糊不清,我眼里的唯一,就只有旁边女人的轮廓身形。电梯里杂味很重,甚至残留着早上食堂里的饭味和老年同事们在电梯里谈笑时遗下的口臭。但这一切,根本不影响我捕捉她发梢的香气。
一如既往的“5F”。
她扭动着腰肢,幅度恰到好处,公主般踏出电梯。
一如既往的“6F”。
到我了,我吸收着她身后的余味,从六楼迈出轿厢。然后由步梯走下去,回到自己远在“3F”的办公室。
虽说是同一个单位里的同事,但她具体是哪一个部门,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单身。我都一无所知。
好在我对这些也没兴趣。因为我爱做的,就仅仅是在每天的这个时间,假装到楼下去抽烟,然后在我的余光捕捉到她身影时,把抽了半根或一根半的烟头丢掉,先一步进入电梯。因为我可没有想跟踪她,我只想让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自然。
当然就和那些类似的故事一样,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就像我也一直假装没注意过她一样。
不过我早该想到,最敏感的人并不是她,而是我的同事。虽然这个单位里的人,大多都是些不重视人际交往的独居“动物”。但对别人的八卦,他们倒是异常热衷。每当我呡着茶水,想着她的事情走神时,总能听到周围同事的低声窃笑。他们之间也不交流,就只是暗自躲在自己的小空间里,发出“嘶嘶嘻嘻”的动静。唉……也许我是真的很可笑吧。
这样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
今天是公司的跨年晚宴。我喝的大醉。如果我比平时更加沉默,那便是我酩酊之时。这种醉态倒挺让我自豪的。
“嗨哎!走吧走吧!一起啊!”
我屋里的同事们带着酒腥,勾肩搭背地吆喝着,邀我和他们一起离场。
“诶我说!”其中一个,仿佛想对我说些什么,可刚走到停车场门口就吐了一地。吐过之后,他大概是这几个人里最清醒的那个了。
“我说啊,你……听兄弟跟你说……你要是真喜欢那个女的,你就得告诉她,知道没?”虽然喉咙只发出三句话,可舌头却被他自己咬了五次。
我想,这大概是这个人最亲切的样子了吧。
第二天。一切如旧。
几小时前的凌晨里还手足兄弟一般的几个人,现在各自伏在自己那一米见方、碉堡一样的工位里。假装彼此各不相识。因为酒醒了。
而我身后那个家伙,竟也是如此。
昨夜原本对他酒话动心的我,也只得打消那个不切实际的“邪念”,照常捏两根烟下了楼。
因为酒醒了。
今天天色正好,适合做点什么大事。天上的云懒散得很。心里那个不愿懒散的念头,怕是那“邪念”还未完全打消的残留之物。
“你得让她知道!你得……告白啊!”当指间的烟雾升起时,脑后仿佛又响起别人昨晚的那句酒话。
不对。我猛一回头。
居然是他。
这个平时活像饿得半死的耗子般沉闷的家伙,昨晚竟也能对着我侃侃不绝。在酒精的陪村下,他的恋爱心经是那么合理而“催人奋进”。可在白天,身后这个没有酒味的人,依然对彼此“不甚熟络”的我说出同样的话,我只觉惊奇……和些许感激?
“如果告白就有50%的成功几率。不告白就是0……”文质彬彬的眼镜男吐出生疏而腼腆的低语。我转身想问他,可身后只剩他留下的空咖啡罐。
心里对他的感激之情并不很强烈。更多的是对是否纳劝的恐慌。
要我主动跟她搭话?不可能不可能!绝对做不到!想个办法让她主动和我搭话吧?
可都这个时间了,她马上就要过来了!现在想办法怎么可能来得及!
那时的我,甚至忘记了告白这种事还可以从长计议。脑海里复读着那只“耗子”的建议。
眼球紧绷绷的,肩膀也止不住颤抖。终于,一撮下落的烟屑把我从崩溃中烫醒。
她来了。
已经来不及抢先进到楼里。我今日的计划大乱!只能硬着脑门尾随她进大厅去。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日的告白竟是一切噩梦的开端。
在那个充满恶臭的电梯里,我“共进晚餐”的邀请被正面拒绝。她在拒绝别人时,甚至没用“抱歉”一类的礼貌用词。她甚至提前按下了“3F”的按钮,匆匆想要从我面前消失。不,大概是想让我从她面前消失吧。可即便是这个愿望,我也让她失望了。满脸通红、大脑空白的我,除了呆立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
我该跟她一起出去。因为那是我办公的楼层。我有充分的借口和她同行!
但我唯一记得的,只有被拒绝后倚靠着电梯内壁的自己。任由出入乘客们的摁压和电梯自己的运行,来来回回,不知就这么升降了多久。
接下来的那些天,我总是奇怪着自己是瘦了还是胖了。我可以连着几天不吃东西,只喝些水。我加班到凌晨两点,主动帮其他人完成他们的本职工作。洗澡时,看见自己的肋条显露出来。可每一天的生活,都像是全身挂满肥肉一般,丝毫挪不动步。
一遍遍回忆着电梯里的情景。每回忆一次,记忆就像是被篡改过。她本来模糊的回绝之词变得更加清晰,她原本朦胧的脸庞,也写满了嫌恶。我后悔至极。
她真是,真的非常没有礼貌。这和我幻想里的她可完全不同。
或者说……不,肯定是!一定是。一定是我毫无头脑的邀请冲撞了她。导致她失去分寸,胡乱对付。所以我很后悔。我为何如此之蠢。可她的无情回绝,似乎又那么熟练,不带丝毫情感。
当我为了避免累死在办公桌上,而不得不回家休息时,我的脑海里就只剩下自己为她的无礼而编造出的说辞。在写报告时,也常会不经意间把这套说辞打在键盘上。
所幸这种过劳死一般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那之后还不到一个月,我就因多项重大失误而被辞退了。
这挺好的。我终于有一整天的时间来想着她的事情自责了。
猛灌着昂贵的高档烈酒,我一次次趴倒在马桶上。可就在将要吐出来的前一瞬间,只要她的脸、甚而与她相关的事浮现在脑里,我便不想吐了。想着她美妙艳丽的脸庞,我怎么可能吐的出来……
冰凉的“辣液”在食道中变得热烈,翻腾、灼烧在胃,不上不下。消化系统感觉堪比刀剐。
两天下来,那些酒已快把我多年的积蓄榨空了。
我只能跑到酒吧去喝。虽然那里也没便宜多少。但对我来说是个很新鲜的去处,我也很享受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为我的“失恋”喝彩的光景。只不过我没注意到,不远处的角落,有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个人热切的目光,正注视着这边独自买醉的窝囊废。
“唔!”胃里一阵激烈的上涌。我突然摔下吧椅,跌在满是摇头晃脑的疯子的舞池旁,扶着地干呕起来。我听到了那晃眼的灯光?那光,震耳欲聋!快让我吐出来吧!可胃里的残渣硬是被脑海里女神无暇的面庞压了下去。
“你没事吧。”一个悦耳的女声?
若非起初便一直盯着我,她就不会成为唯一一个注意到我的人。
我打算顺着声音的方向看。我堆着一脸神志不清的德性,想要抬起头。可声音的主人竟主动蹲下身,轻抚着我的后背。我一扭脸,正好与她对视住。
那张与心中期待严重不符的脸孔,口鼻显大,眼睛却小,虽然化妆,却遮不住她与生俱来的丑——不过是个长相中下的普通夜店女客。
终于,我“哇呜”一声吐出来。连日里的混沌失意随着酒食一扫而光。久违的清醒感觉再次占领了高地。身体轻松得快要飞起来。
她一手搀着我,另一手用她喷香的袖口不住擦拭着我嘴角的胃液与酒臭。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熟络起来。
她送我回家的那晚,知道了我的地址,于是开始时常约我出去。
丑女的邀请,使我的悲伤渐渐转化为烦闷。
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很高雅。
原来,那晚也是她第一次去酒吧。原因和我相同,只是她没有我这么欲死欲活罢了。
不久,我们确定了关系。但那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对我来说,这个丑女连给我打发时间都不配。
有时我怀疑自己。我和这样一个丑女谈恋爱?我是不是得了什么心理疾病?不不,也许只是她对我的态度像是恋人一样。我对她只有不甚明显的嫌恶之情而已。
但之后发生的事让我确定,我是有了病,只不过病症的脚步晚来了几天。
那个清晨。我穿着她手洗过的便服来到公园。她一身紫色的运动装,看领口,似乎已经独自锻炼了一阵。
“我挺喜欢早上出来跑步的。虽说空气不如下午干净,但就是享受这种感觉啊!”
她边着做扩胸运动,快乐地走在我身旁。像只高兴的麻雀。
可有些记忆,忘却得十分缓慢。好在,我现在完全不去想之前那件事了。虽然偶尔还是会被一个相似的梦境惊醒,虽然每次坐电梯时都郁闷不已。但现在至少不再会有酗酒而亡的念头。
“渴了吧?我去买点热饮吧!你先在这休息一下。”她慢悠悠小跑着,往街对面的便利店去了。她的身影,不够高挑,不够纤瘦。
可我却盯住她离开的方向,头颈不住颤抖,手心冲出虚汗!
透过丑女的身影,不远处的拐角边走来的另一个女孩,是她!我的女神!
朝思暮想的精致面庞,回味千遍的苗条身段。只有她脸上的开朗表情和手脚的可爱举止是我印象中搜索不着的。原来她不是个冷漠清高的女人?
她这些陌生的举止都指向她身旁依偎着的男人。
看着并肩走远的两个身影,凭直觉,我明白那个穿戴讲究的老家伙肯定不是她父亲。
记不清后来的事了。也许自己在懦弱逃亡中打翻了某个装热茶的罐子,又推倒了什么人。
……
我昏过去了?意识恢复后的我,趴在自己的卧床上。但“意识”只是个匆匆过客,稍作停留便扬长而去。
我睡在苦难与挣扎编织起的生死噩梦中。那个一米半宽窄的长方铁厢,升降之中将人体拉长又压扁。每一个刺眼的按钮都通向地狱。
人类无论再怎么高级,毕竟是动物。求生的本能还存在于人脑中。
睡梦持续了多久?
我从饿死的边缘处醒来。床被昏迷中的尿液打湿,现在已干了一半,枕头也发出眼泪与口水渍泡过的咸臭。
啊……我的嘴巴完全烂起肿泡,用指甲一触,竟淌下一溜脓水。
扶着墙,扎进到厕所里。如果不是毫无气力,镜中活鬼的滑稽形象真得让我笑出声来。估计是侧躺的缘故,泪水干涸后剩下的液道全顺着一边的太阳穴开了出去,遗下淡淡的白痕。
家里没剩下什么吃的,只剩下心慌不止的自己。
不知这是昏迷后的第几天,我只知道现在的这幅身体不可能撑到楼下的饭馆了。坐在地上,我挣扎着去穿拖鞋。尿湿的裤子限制住我的灵活。还穿什么拖鞋!我心里大声训告自己:
最后一口气,留着开门求救才对!
……
几天后的黄昏,我坐着电车往郊外的方向移动着。今天是我的第一次正式约会。
在饿死前的几分钟里,我拼尽全力拧开门锁,靠体重和快要骨折的手臂硬是拉开了重达千斤的防盗门。
一直蹲靠在门外,同样快要饿死的她直挺挺地仰面倒进来。
那个穿着脏兮兮的运动服,跪在我头边温柔喂饭的影子,让我很是过意不去。原来在我昏迷失联的整整三天里,她寸步不敢离,除了昏睡和祈祷,她什么都没做。
对于我之前发疯的原因,我想多少有必要向她解释一下。但她那双老鼠般的细小眼睛,却用柔和而坚定的目光告诉我,若我不想说,她便不愿听。
所以,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还是稍早点到吧。
山坡上的树林子好像走不完一样。终于跨过一片,到达了最高的小丘。
远离了城市光的污染,头顶上银河泼洒的绘画越发鲜艳。
我答应她约会请求的时候,她并没我猜想的那样高兴。而是拿着整盒纸巾,默默去了洗手间。
我一路上想到这些,就觉得心中慌乱。
因为我本以为自己会为了她的无私付出,而抛弃一切来回应她。但可惜,人真的是种很贱的东西。因为我满脑子全都是我的女神。她那挽着爱人时的妩媚笑靥怎么也难以挥去。
此次出门前我便告诉自己,今晚的约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即便身旁的丑女再温柔,她也不是我的女神。即便是想着女神的脸,打一辈子光棍也无所谓。
只希望一会儿我拒绝她后,她也能尽快忘了我。
两个人,躺在最高山丘的斜坡上,眼中完全没有了大地的影子,夜空里的星河简直比白日的闹市区还要喧闹。
现在开口吗?我自问着。她一定很享受现在这光景吧。现在开口回应她的期望吗?只怕会把她打向地狱。
我半张着嘴,差点发出声音的时候。
“快看!”
她兴奋地指着面前的天空。
一道流星清楚的划过天际,让夜幕更加动感。
“有流星就要许愿!来吧,一起许愿啊!”
她开心地摇晃着我的手。
“流星只有一颗……”我有点着急的想要压下她高涨的情绪。
“没关系啦,”她笑着,“我们俩同时许愿,总有一个人的愿望能实现。”
是吗?那么……我把双手握在胸前。心中悄声念出了愿望:“希望之后的人生中,每时每刻都能见到我的女神!”。许愿什么的,反正是小孩子的游戏。
“你许了什么呀?”她闪亮的小眼睛瞧着我。
我一下支吾起来,“还是先不告诉你了吧……那你许什么了?”
“我也不告诉你!……嘿嘿,骗你呢。”她大大咧咧地乐着,“我的愿望是……希望你梦想成真!怎么样!这样我们俩的愿望就都能实现了。一颗流星换两个愿望!我聪明吧?”
我突然不敢了。不敢对着这样的她,说出任何回绝或伤害的词句来。
分手什么的,稍微再拖延一下吧?我试探着自己。稍晚点再回绝她?
可是这种事不是越拖越麻烦吗?矛盾地独自进行了一番攻防后,我只知道,现在绝不是合适的时候。
那晚,她住进了我家。苦闷的交往之后,是苦闷的同居?
次日早,屋外传来了轻微的洗涮声。自从高中以后,离开父母外出求学、就职的我就再没听到过这种声音。虽然很让人安心,可多少也有些失望。看来她还没走啊?
果然,不一会儿,穿着围裙的她轻轻推开门,端着盘子走进来。我根本没和人交往过,甚至同居就更别提了,况且……怎么面对她好呢……我故意在脑子里放慢每一秒,好用来思考之后的对话。但持续逼近的牛奶面包和煎蛋味让我无法继续装睡下去。
我坐起身,打算用假笑跟她打个招呼。可脱口而出的并不是“早安”,而是:
“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面前的女人被我吓了一跳,牛奶晃荡着洒出杯口。
“怎么?什么?”
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盯着我。
虽然带着丑女的声线,可面前这个人,分明是我的女神!
平缓的眉梢,窄瘦的鼻翼。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是电梯里无情回绝我的那个人!
等等!难不成,昨晚我的许愿灵验了?眼睛就快被自己揉瞎。顿顿痛感使我接受了这超自然的现实。
女人放下餐碟,一脸担忧地来摸我的额头。我怯得一躲。
“嗯,那个……昨晚累吗?”我颤抖的问。
“昨晚咱们下山有点晚了。倒是我还好,你的脸色才不大对,做噩梦了吗?再睡一会儿吧。”
她眉头有些锁起,嘴角却故意带着安慰的笑。女神怎么会对我做出这样的表情,怎么会如此温柔地靠近我?
我确信自己的眼神没有问题,可心脏已经快出问题了!
要是让我原地跳起,我的脑袋肯定会冲破房顶,然后在撞击中高兴地不省人事。
我的愿望竟然实现了?如此不现实的现实!
丢下屋里的女神,跑到大街上。果然!
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戴着女神的脸孔!就连街角那些衣着邋遢的清扫工人都是一样,只不过脸上多点灰渍。
原来过了二十多年惨淡人生的我没有被神抛弃!
我跳着,叫着。附近的所有女神全都看向我,还有一个体态偏胖的女神一把抱过身边的矮小女神,飞快远离了我。
“没事吧?”
还没完全冷静下来,身后有人拽着我的衣角。
一回头,是女神,不过是穿着围裙的那个。
“没事!我超级开心!走,咱们回家!”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奔向公寓的方向。
那个中午,我们相互夹菜,喂饭,聊的火热。我才知道原来她是有工作的,年龄跟我差不多。只是工作在这边,她也不是本地人。
但她那副嗓音,其实说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我只想看着她的脸。
说实话,我有点后悔,早知道愿望能成真。我就认真许愿了。因为现在只是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女神的脸,他们的体态、发型、声音都还是他们自己的。
“这件好看吗?”
“好!再换一件看看!”
她不再住我家,而是我反过来,住进了“女神”的家。
每天早上都能看着我的女神换衣服。她会异常兴奋地、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我,“这件好看吗?”。
“女神”上班后,我会悠哉地前往每天都会去的地方——购物中心的服饰层。
一路上都是各式各样的女神,高矮胖瘦、长短发型。
虽然都是一样的脸,但我最喜欢服饰店里的她。那里的她们,会画上各色的面妆,试穿各种高档衣物。
我毫不避讳地欣赏着她们。她们中的一些,甚至会冲我回个魅惑的眼色。当然露出嫌恶表情的也不少,就向曾经在电梯中的那样。
无所谓。即便全世界的“女神”都讨厌我,当我回到家,她还是会把工作一天的疲惫表情憋回去,面带笑容端上美味佳肴。
每晚搂着她入睡,早上被她亲手做的早餐迎接。
“无上”。
只有这个词能形容现在的生活。再没有比现在更美好的了。
都是那一张张相同的脸,我却没有看腻。有的“她”很高,西装革履的;有的“她”胖得直喘,还有点秃顶,一脸颓废的样子。真是太有趣了,我盯着“她们”,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时常被“她们”揪住衣角理论,不过即便被女神们揍一顿,我依然能从痛感里找到不一样的快乐。
一晚,她在厨房里洗刷着碗筷。我在床上想象着白天的见闻。每一天的见闻都是一样的。
的确,虽然我绝没有对女神的脸感到腻烦,但多少已经不是当初那样新鲜了。
夜。
她看着书,我看着她。
到底是哪里不新鲜?我明明对她保持着热情啊。
她不时翻动一页。表情随着纸张细微地变化着。
我看着她的书名……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明明每天、每时每刻都见到她,我却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会叫什么名字呢……”
她听到了我的喃喃自语。
“你猜我叫什么呀?不会在外面喝酒了吧?”女神的眼睛温柔地眯起来。
这个表情,似曾相识。
突然,脑海中略过丑女的脸。这份不适应让我如鲠在喉。
她们只是长得一样。可她根本不是她。
问题就在这儿,我身旁的人和路上那些人没有丝毫区别。他们都是假的!都只是顶着女神的脸生活的家伙。可我的女神到底是谁?她会被完全淹没在我的视野里,即便我再见到她,我也不可能认识她。我的女神,变成了路上的平常人,我永远没机会见到她了!
让我如何接受!
我捂住鼻涕和眼泪,在苦闷中熬过一晚。
第二天下午,颓废的男人独自坐在郊外的小河边,想着这几小时内发生的事。
不出所料,我上午偷偷跑进了以前的单位。但没有找到她。我拉低帽檐,等在她平时总会按时出现的楼外拐角。
看着不同服装,不同发型,不同姿态的她一遍遍出入于此。那我到底看到她没有?我不知道!该死的!
直到我被保安轰出来,我也没有找到她。
我看着身着保安服的她,用粗犷的嗓音粗鲁地驱赶着我。
“你在这儿啊!”后背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女声。
河水毫无声息地流淌。
她从小坡上跑下来,一脸担忧和欣慰夹杂的表情。
“吓死我了!你一起床就急匆匆跑出门。我都没敢去上班,一直找你。”
“找我做什么。”
“担心你出事呀!”
“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是我的唯一,我当然担……”
“你又不是。”
我清楚地说出这句话。
仿佛是过了几小时,她才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径直消失在树林的出口。
那之后,我没再回她的家。我回到之前的酒吧。就这么一直混着日子。
是我把她甩了?
不,如果是我把女神给甩了,我的心里应该乐开了花才对。
但是她转身离去的一瞬间,脸上的漠然和绝决,仿佛把我揪回了那个电梯。我又被她拒绝了一次!什么女神……这该死的女人!
自那之后又过了多久?也许两个月?
憋气,作呕。气道被苦涩带咸的涕水堵塞,肠胃却向上催促着,推赶着腹中苦酒。
不行了,我会窒息死在这个酒吧。我怀念起丑女的脸。那时我看着她的脸吐了,可吐出来后,身体却那么舒泰。在面前这个擦着杯子的女神嫌恶的目光中,我终于失去意识。光亮合上的一瞬间,她却仍然熟视无睹地擦着吧台上的酒杯。没有人再来……
这就是“唯一”的涵义么……能缓解我痛苦的唯一,已经归零。
这次没人赶来救我。
……
睁开眼,病房的苍白顶灯为眼球带来了光明和刺痛。但我根本不需要光明,就像我根本不需要刺痛一样。
女神穿着干净的护士服,却操着一嘴乡下口音,和身边那个“双胞胎”抱怨着屋里这个从酒吧运过来,不吃一口饭,不说一句话的怪胎男。
这似乎是我家附近的一所医院……原来我还是获救了,因为放任我死在那里,会十分影响生意吧。
我盯着墙上的电视。
现在,电视和报纸这种以前我都懒得看的东西,反倒让我觉得新奇,因为上面的人脸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只有在纸张和屏幕里,才不会看到那个抛弃我两回的人。
我贪婪地看着新闻,享受着屏幕里那一张张不同的脸孔。
……
突然,屏幕上出现了女神的脸!
我清楚地感受到战栗着的心脏,皮毛竖起的脑壳。
不对!主持人的样貌很陌生。可他旁边的人像,我却再熟悉不过。
这是一则案件报道,照片里的女人被杀了,凶手在逃。
我跳起来,光着脚逃出医院。
我真正的女神,被杀了?!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
我在众多女神们的注视下一路狂奔,赶回家中。
顾不得脚上的烂皮和硌伤。我冲向电脑桌。
网上到处都能看见这杀人案的讨论。有人已经曝光了死者的身份。她有一个大众而俗气的名字,这和她高贵的气质完全不符。我不信!
我抱住头,缩在被子里。但我没法不信。死者的相貌我很熟悉。死者的工作单位,也是一样熟悉……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竟然会被杀掉!
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的天空,轰然塌落。
……
……
……
我在这个已经没有她、却又到处是“她”的世界上,独自度过了三个月。
我的女神,在三个月前死了,变成了一个死人。她本尊的尸体,如今一定早就发臭腐烂了吧。又或者早已被火化成灰。灰飞烟灭?这结果简直比土葬生蛆更让人难以接受。
而我的世界里到处都是这个死人的影子。
无数次,我从自己的湿汗与尖叫中吓醒。我知道,我撑不下去了。
于是在自杀前,我打算再去那个丑女家拜访一下。
心中止不住的愧疚。我还是只能叫她“丑女”,因为我连这姑娘的名字都没记住。明明是个清纯雅致的名字。我却记不住。可那个死人俗气的名字,却早被自己生生烙在脑中。
本想尽量避开人群,快些到她家。但计程车我不敢坐,和那个死人一同被关在狭小的空间里,我肯定会在车里疯掉。不行!我决不能疯掉,那样我就连自杀都做不到了!自然,公交车我想都不敢想。
只要是人,我都要避开。为了不让自己崩溃在街上。
花了很长时间,像个背着战利品的小偷一样,惶惶地,从自己家徒步逃到了她家——那个我之前原本还很熟悉的地方。
定在门口,不敢敲门。
而当我终于下定决心叫门时,才发现她根本不在。
掏出钥匙。
那时的她,一定恨死我了吧。她再没联系过我,连钥匙都不想向我讨回去。
我像贼一样,闯进这曾经愉快生活过的屋子。
很陈旧。屋子里沉睡的灰尘,因为我的突然造访,纷纷活跃起来,它们跳着欢迎的舞,钻进我的鼻腔和眼睛。
看来她早已搬走。只剩下久疏清理的空房子,和桌上那封信:
“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但我没法等你,只有不辞而别。
“与你一起生活的日子,并没我想象的那么开心。但我还是挺满足的,因为我每天都能看见你开心的样子。也许你不会觉得我聪明,可我也并不蠢,也许长得丑的人,真的没资格愚蠢。我能感受到我和你的距离。虽然就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你其实根本不喜欢我吧?
“你离开后的那段日子里,占据我内心的不是悲伤,只是好奇。我好奇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会令你如此痴迷?她到底是何等漂亮,让我这种丑女人永远不能比肩?
“我去了你以前工作过的地方。看见了她。你也许奇怪,我为什么能认出她?你不是女人,对女人的'直觉'一定毫无概念。
“本来,'嫉妒'是我很习以为常的心情。从小都是这样,羡慕着,嫉妒着别人。不过这次,我终于动手了。我杀了她。倒不是因为妒火,而是她身边那些有钱的老男人们。
“她可真高贵,富翁以外的男人,根本都不入她的眼。她也真下作,我看着她低下高贵的头求饶,挣扎,哭着想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去,可最终却只能闭上她的臭嘴不再动弹……我没有丝毫悔意与惋惜。
“不过放心吧。我做的十分小心,所以应该不会有人打扰你的生活。但我确实需要到外地去一段时间。我的心里有些乱。不知今后会怎样,也许我不久后还会回去吧,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忘了你,你又会不会原谅我,毕竟我破坏了你的挚爱……
“就写到这里吧,有缘再会。”
……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暂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我每晚都会跑到和她初次约会的山丘上,一边寻找着流星,一边默念着'请别让我再见到那个死人!'。但随着一道道流星划过,再多的祈求也只是徒劳。
我渐渐明白,当时那颗流星,实现的是她的愿望。因为和纯真无暇的她比起来,肮脏低贱的我,又怎么有资格实现愿望呢。
我把她的信缝在衣服的胸口处。我甚至搬到她的房子里去住。
我越等越心焦,可多少还是抱有一点幻想。我期待那个丑女孩能回到我身边,每过一天,这份期待就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甚。我求神告佛,拼命许愿,我的愿望变成了“请让那女孩回到我身边。”,因为如果某一天,她真的回到我身边,她一定能帮我再次许愿,帮我解除这个诅咒。然后我就能作为一个普通人逃离这所有的一切了。
我恨她,也恨那个同事。如果不是他的建议,也许我也不会变成这副鬼德行。“后悔”的情感,占据了我的24小时。如果告白,至少还有50%的可能性,若没有告白,就连0都没有……不!如果告白才是0!如果没有告白,我现在依然能维持原本的生活。如果我能远远地看着她,那就够了!如果……
……
我的失眠越来越严重,耳鸣和幻听的折磨也成了家常便饭。
我不停奔波于各处的药店,只为淘一些廉价的过期安眠药。
每当快到疯掉的边缘时,我才会花钱去找心理医生做疏导。可那也无济于事。
因为眼前这个医生,戴着一张死人的脸。
文于2016年7月
那須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