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那兹机场位于北部郊区,从城区过来要上高速公路,即使今天不是人流的高峰,也到处是一副人头攒动的景象。天一擦黑,随着飞机降落的轰鸣声,又一波乘客走出机场出站口,阿离听老山说一句:“应该就是这班。”便推开车门走下去,垫着脚眺望着。
没多久,就见一身深红西装的陈合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黑西装黑墨镜提着箱子的保镖,阿离挥了挥手,大喊一声:“哥,在这儿!”身边的三辆车一齐打了双闪。
“阿离,怎么是你来接我?今天不上课吗?”
“哥,你过糊涂了,今天周日,而且现在都几点了!”
沿路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仿佛在欢迎城市的主人,陈合摇头轻笑,说:“在凯那真是忙得找不着北了,连日子都记不清。”
阿离大笑着推着哥哥上了自己的车子,兄弟俩刚在后座坐稳,前一辆车已经开动,老山轻声说了句:“走啦。”三辆车依次驶上返回卡那兹的道路。
“哥,你在凯那那么忙?不是说具体的事都有交易员和经理来干吗?”
“哼,老爹还说只要签字盖章就行了呢!”陈合无奈地摇头,一脸疲惫的样子,“从上个月开始股市波动得很厉害,虽然总体仍在上涨,但这个涨跌幅度让人很不安啊!”
“只有你不安吧?这几天我们炒股的同学操作频繁,都说赚了。”
“你们还有人炒股?”
阿离随意点点头当作回答,终于郑重其事地问道:“哥,既然凯那那么忙,为什么这两天你和大吾都回来了?”
“明知故问。”
“你也是被校长叫回来的?”阿离咂咂舌,轻声感慨:“校长这回真是准备干一票大的呀!”
陈合那只留在外面的右眼眯了起来,看上去有些疑惑:“干票大的?”
“三叔公今天下午来家里了,等你一起吃晚饭。哥,卡训发生的事你还不知道吧?”阿离这便一五一十将至今为止调查到的情况跟陈合说了。
“……赵汉云想借着常百川这一突发事件打击竞争对手王御行,而常百川被捕是因为黑田组从中作梗,也就是说,这是并行的两件事。”
“是的,我们的想法是,既然常百川是卡训危机的起因,那么首先就应该解决这起事件,使赵汉云的主张站不住脚。学校方面有委员会处理,”阿离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而我的任务,就是调查并解决老常的事件。”
陈合轻轻点着头,眼睛有些迷离地望着前方,不知到底是在想什么,阿离见状,手在膝盖上焦躁地摩擦一阵,急切地问出了自己几天来思索不止的问题:“现在事件的始末已经理清了,但怎么解决它,我却陷入了死胡同。”
陈合微微偏过头来,对阿离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虽然张钊阳那边已经搞定了,但他只是中间人,黑田组是父亲有意扶植的,如果父亲不点头,我们最多就是与黑田组和解。”
“和解不好吗?难道你还想惩戒他们?”
“可是他们干的事情,也太不像话了!”阿离一激动,声调都提高了几分,“长此以往,卡那兹就没有什么秩序可言了!”
陈合轻轻点着头,说:“这我同意。”
“哥,父亲扶植黑帮,也只是在培养秩序的维护者,他应该也不希望现有的秩序被破坏。然而,我要说,依靠黑帮是不可能维护秩序的,所谓的‘合法黑帮’最后只会被证明是件荒唐事,在合法的背景下,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陈合轻轻挑了一下眉毛,等着阿离解释。
“黑社会的诞生土壤是巨大的贫富差距和失业大军,在经济形势好的时候,黑帮通过违法手段积累大量财富,此时黑帮的扩张并不明显,但它的实力在不断增强;一旦经济下行,大量人口失业,黑帮就会快速扩张——人总是要活下去,没有了活路,良民也会变成恶棍,而黑帮就是接受失业人口最佳的选项,这就叫逼上梁山。”
“黑帮合法化的本意是使政府对黑帮产生控制,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本身就是事情已经失控的表现,因为打击不了众多的黑帮,所以只能承认其存在。而小帮派为了避免被取缔,会加入大帮派,使得几大黑帮快速膨胀,最终尾大不掉,反而危害公权力自身。”
“哥,想象一下,今天的黑田组就已经可以调动公权力为己所用,构陷好人,有朝一日,它若成为卡那兹巨无霸的黑帮,是不是就可以和我们分庭抗礼了?倘若他们能自主地建立跟政府部门的联系,到时候将至我们于何地呢?”
陈合听后笑了起来,说:“你这想法挺有意思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我的一个朋友教我的。”
“卡训的学生?”
“不是,虽然不是,但他的才学却比卡训大部分人都要高。”
陈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追问,又将话题引回了黑帮的问题上:“刚才你有一点是最关键的:在这件事情中,黑田组绕过了我们,直接联系了张市长,这说明他们的势力已经扩张到相当的程度,很多事情咱们已经控制不住了。对父亲来说,这才是他最忌讳的。”
听得阿离眼前一亮:“哥,你也同意严惩黑田组?”
“这不叫严惩,这叫‘战略再平衡’。”
“咱能说人话吗?”
“现在的形势,黑田组在卡那兹的黑帮中已经独占鳌头,实力比第二大的阳炎帮都胜出不少,如果再放任黑田组坐大,有失控的风险,对陈氏,对三家,对整个卡那兹都是有害的,所以趁还能控制的时候,敲打敲打黑田组是有必要的,我相信,父亲会理解这一点。”
说得阿离频频点头,直让陈合继续说明。
“所谓的战略再平衡,就是要保证卡那兹的地下势力再次达到互相平衡,势均力敌的程度。既然黑田组坐大,我们就削弱黑田组,拉拢它的敌对帮派,阳炎帮实力不济,就帮它一把。而且我还觉得,卡那兹光有两派还不够,需要第三个帮派,三足鼎立,结构才稳定。”
“巧的是,这次黑田组干的事情,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本来他们就坏了江湖规矩,六个偷袭一个还被反杀,更是把脸面都丢光了。曝出这种事,他们在黑社会中立足不了,张钊阳的反应就说明了问题,黑田组已经失了大义,只要我们稍作分化,就能使他们孤立无援。黑田组大则大矣,可这一轮,他们已经败了。”
“阿离,”陈合微笑着,伸手拍了拍阿离的肩膀,“你做得很好了,后面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阿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了眼睛惊讶不已地问着:“你这次怎么这么主动?”
“不然你以为海桐校长叫我回来是干嘛的?”
早有个女人等在陈公馆的门口。她快五十的年纪,但皮肤和身材都保持得很好,银发简单盘起,湛蓝色的眼眸似在这黑夜中闪闪发光,嘴唇上涂着鲜艳的口红,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她高挑纤瘦,穿一身颇有韵味的浅蓝色旗袍,胸口绣着蝴蝶戏花,颈上挂着一条蓝宝石项链,和耳坠戒指一起反射着莹莹蓝光。
轿车在阶梯下刚一停稳,那女人便踩着嗒嗒的鞋跟声快步走了下来,等陈合一下车,立马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说着:“阿合回来了!”
陈合说着:“妈,你怎么还迎出来了?”语气中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讶。
“我儿子回家,妈妈当然得出来。怎么样,累了吧?在凯那忙吗?”
“不忙,我就是签签字盖盖章,没什么事儿。”
“不忙就好。你知道吗,你三叔公来了,在等你吃饭呢。”
“三叔公都来了,这么热闹!”
看着母子俩有说有笑往院子里走去,阿离仍坐在车里,静静地发呆。女人名叫兹伏奇·木兰,若按照旧时的礼法,阿离也得喊她一声母亲。但木兰看重血缘更甚于辈分,她从不许阿离这么叫,阿离也一次都没有叫过。真叫阿离来说,这不过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相互认识的陌生人而已。
阿离从没有见过自己真正的妈妈。自记事起,他就管这座宅邸的女主人叫作“夫人”,最开始是出于习惯,后来也产生了疑惑:为什么哥哥要管她叫妈妈,而自己却要叫夫人?询问父亲,父亲从不理他;询问哥哥,哥哥也不明白;询问杜娟姐、大吾,他们更是一头雾水。直到有一天,先是哥哥找到了什么,然后他和父亲吵了好久,从父亲的房间里出来后,哥哥一把抱住了自己,紧紧地把自己搂在怀里,泪流满面着,长长叹息着,说出了一句他至今都无法遗忘的话:“他们拿你当工具,我不能!阿离,我的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兄弟!”
是的,阿离在大约四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造血干细胞”这么复杂的词,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他知道,就在哥哥快要死掉的时候,是自己救活了哥哥,哥哥现在能活蹦乱跳,全是自己的功劳。
小小的自尊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这对小孩子来说是最快活的事情,阿离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更多人,好像他就是那个拯救了世界的英雄,他从东街窜到西街,从幼儿园窜到朋友家,逢人便讲,滔滔不绝,原本笨拙的嘴巴竟然口若悬河,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然后,他被父亲打了。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他,因为此前父亲根本就不搭理他,此后虽然也打过几回,但都不如第一次这么刻骨铭心。他被打得好惨哟!打得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掉了。长大以后,每每回想,阿离都能确信,那时的父亲真是抱着杀意的,因为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月。
阿离用这两个月换来了一个教训,那就是父亲不喜欢他的故事,更不愿意听到有人讲起这个故事。拯救地球的英雄传奇固然有趣,但被打败的大反派听后恐怕笑不出来,他就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
于是,从那时起,父亲这个“大反派”的形象在阿离心里就挥之不去了,直到今天都没有改观。然而可笑的是,今天的自己,哪怕是在梦境里,都不再憧憬那些拯救世界的英雄了。
“二少爷,二少爷?”
阿离的沉思被打破了,见管家毛利零趴在车门框上提醒自己,他不再胡思乱想,摇摇头下了车,有些踌躇地慢慢走上台阶,一转眼已经被两人落在了后头。
走到饭堂,众人皆已在圆桌前坐好,陈世明坐在上首,左手边是作为客人的海桐和盛德礼,右手边是木兰和陈合。阿离进门后,先告了罪,说自己接了个电话,听陈世明训斥一句:“有业务吗?成天瞎忙!”阿离只好缩着脖子杵在那儿,这时便听海桐来打圆场,说:“阿离这几天帮我四处跑,做得很好,很上心。”长辈既然发话,陈世明做小辈的自然不能再说什么,陈合见状,马上拍拍身旁的椅子,笑道:“阿离,愣什么?坐呀!”
这一番波折大概吓到了作为外人的盛德礼,他瞪大了眼睛,发现外星人似的看着阿离,灼灼的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被阿离狠狠瞪了一眼后,变成了同病相怜的同情,这才移开视线。
海桐看来心情不错,不顾众人的劝阻喝了杯酒,然后饶有兴致地讲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故事,那是还没有联盟的时代,是今天的人们无法想象的时代。
“那时候真是朝不保夕啊!打仗,没完没了地打仗,过了今天没明天,青壮年全被征去当兵了,我要是早生个几年呀,恐怕也得当兵去。”
“是啊,学者都说,我们这是黄金时代,是联盟的奇迹。”陈世明也跟着老人一道感慨。
“三叔公,我有个问题。”陈合一反平常沉默的态度,积极加入到长辈的聊天中,“联盟前的这场世界大战,到底是因为什么爆发的呢?历史书上说是经济危机,可是经济危机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老人的目光如同高举的火炬,穿越了历史的风尘,落在了那个早已被人遗忘的曾经,“你们这一代人啊,没经历过,恐怕想象不出来经济衰退的样子吧?”
众人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海桐的回忆:“那是我年幼的时候,具体的细节我已经忘光了,但我忘不了的是,那就像是风平浪静,艳阳高照的大海上,毫无征兆地,突然间起了****,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大家一下子穷得一无所有,失去了存款、住房、工作,市场上的钱像是蒸发了一样,不见了。然而你知道最荒唐的是什么吗?商店里明明有堆积如山的商品和食物,人们却在忍饥挨饿,因为口袋里根本就没有钱来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发霉,变质,被丢掉,丢掉的食物,都有人疯抢。”
“那是一幅末世的景象,人们惶惶不可终日,成千上万人无家可归,只能住在贫民窟里,而他们大部分曾经是职员、教师、公务员或者其他中产,是传统概念里和贫穷最不相干的人。”
“然后,各种各样的结社和团体就来了,都宣称自己有办法解决经济危机,老百姓呢,也觉得抱团才更容易活下去;然后,混乱和争斗就来了,有的团体扩大了,发展成党派,竞选了政府;然后啊,战争就来了。”
众人听后一齐感叹,唯有陈合追问不休:“那三叔公,经济危机又是为什么发生的呢?总不能像游戏里的天灾一样,是随机生成的吧?”
海桐摇摇头,问:“你怎么对这些陈年往事感兴趣了?”
“最近我和大吾常常在探讨一个问题:我们的黄金时代会一直持续下去吗?”
陈世明听后不太高兴地咳了一声,说:“黄金时代当然会持续下去,联盟几十年来经济一直在上涨,就说明联盟的制度足以避免经济大衰退。”
“可是爸,难道股票只有涨没有跌吗?难道做生意只有赚没有赔吗?联盟几十年的经济增长,纵观人类历史,本来就是件不正常的事啊!”
“所以这是联盟的奇迹呀!”
“可是人不能总依靠奇迹,这样的人是脆弱的。这里头一定有什么原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
“那是学者们该干的事。”
“可是学者不做呀!我翻遍了这几年的经济学高水平论文,但是没有一篇能令人信服。”
“哦,那照你这么说,联盟养了一帮饭桶?”
海桐见这父子俩就要争执起来,忙出来转移话题:“科学研究这个东西嘛,你得给它时间,现在搞不懂,以后总能搞明白的。”
陈合却不依不饶,没有半点就坡下驴的意思,他说:“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爸,三叔公,哪怕你们没有叫我,我今天也会回来,我想劝你们,股票还有其他的投资生意,都要尽快收手了。”
“收手?”陈世明满脸诧异,绝不相信自己引以为豪的儿子能说出这番话,“现在收手,你知道损失有多大吗?”
“爸,自从去年联盟主席团换届以来,整个联盟的经济不确定性已经太大了,这一年来股票市场好到令人无法相信,散户随便投点钱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这种事情你觉得正常吗?”
陈世明似乎原本还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突然又咽了回去,他沉默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指了指陈合,示意他继续。
“股市里的钱不过是个泡沫,它的根基仍然是工业产值。可是事到如今,杠杆都不知道被加了多少倍,股价根本不能反映经济情况,据我所知,不少制造企业都在盲目地扩大生产,佐藤家还准备建更大的厂区,但他们的产值却没有明显上升——联盟的人口短时间内不可能大幅上涨,市场就不可能迅速扩大,况且人们的钱都被套在股市里,他们造出来的东西,要卖给谁呢?”
“你的意思是……”
“工业将走入困境,银行业会紧随其后,联盟的股票市场将会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熊市,股价必然暴跌,到时候,三叔公记忆中的那些场景,就会卷土重来!”
送别了海桐,陈合静静地站在陈公馆的水榭中,望着池塘里欢快畅游的鱼群发呆,阿离都走到他的身边了,才刚刚发觉。
“哥,还在想股票的事呀?”
陈合微微摇头,轻叹一声:“我在想,陈氏上一次是怎么扛过经济危机的。”
“有结果?”
“没有记录,可能就是运气好吧!”
阿离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哥,这些想法,都是你自己琢磨的吗?”
陈合仍旧凝望着水面,没有回答。
“我有一个朋友,常常说出一些前无古人的理论,其中最多的,就是关于经济危机。”
陈合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打开了一篇文章,递给阿离,说:“这篇文章,我每天都要看上好几遍,每看一遍,都觉得振聋发聩。”
文章的题目是《浅谈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必然性》。
署名的作者,是沈道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