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合醒来时习惯性往旁边摸了摸,出乎他意料地,手指只碰到了软踏踏的枕头,枕巾上还残留着余温和掉落的头发,让他想到了紫罗兰的香气。
慢慢睁开眼睛,尘埃在穿透玻璃窗的晨光中翩翩起舞,为这恢宏的群舞伴奏的,不光是空调的嗡鸣,还有纸张哗哗的翻动和落笔的沙沙声。
循声望去,她穿着丝绸睡衣,把台灯微微调亮,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肩上,随着脑袋左右晃动,如波浪般起伏。
陈合盯着那乌黑的波浪愣了好久,盯得对方都有些察觉,慢慢转过身来。她一张小圆脸,脸颊一点小小的婴儿肥,眉眼弯弯,好像那种永远含情脉脉笑意盈盈的洋娃娃。她没有化妆,看起来头发有些凌乱,但白皙的肌肤仍能在晨光的照耀下通透而发亮。她见陈合醒了,浅浅地笑着,微微点了点头,说:“和阳炎帮荣先生的会谈定在上午九点,阿合,你再睡会儿吧。”
陈合摇摇头,伸手捂着因缺失眼球而略微变形的左边眼眶,皱着眉,似乎有些痛苦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
她便站了起来,大步走到陈合身边,眉头紧蹙,问:“怎么了?又疼了?”
陈合又一次摇头,握住了她试图检查的手掌,紧紧贴在自己削瘦的脸上,轻声说着:“我刚刚做了一个……很糟糕的梦。”
她脸上急切的表情尽数消失了,只留下那些浅浅的笑,她一边说着:“好啦,没事了,都过去了。”一边将陈合搂进自己的怀中,好像是母亲在安慰年幼的儿子。
“你能相信吗?一个被称作‘噩梦’的男人,居然也会做噩梦啊。”陈合埋在她的胸口,感受着她的手指摩挲自己发梢的那份温柔,颇有些自嘲地说着。
“别人不信,我信。”
陈合空洞的眼睑中泛起了几缕泪花,他点着头,轻声说着:“谢谢你,安雯,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
“怎么啦?搞得要生离死别一样。”
“我要结婚了。”
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微微地有些颤抖,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再一次把陈合紧紧地搂进怀里,低头在他的头发上亲吻,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说:“该来的总会来,躲不掉的。”
“对方是首席大法官的女儿,这次爸爸说什么也不许我再拖下去了……”
“阿合!”他的话被打断了,安雯捧起了他干瘪的脸颊,仍是那样浅浅地笑着,“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两人的额头紧紧抵在一起,摩擦得有些发热,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嘴唇。当陈合用牙齿轻轻咬住那丰润的嘴唇,品味着刹那的温存时,他清晰地回想起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安雯的话语在耳边回荡:
“如果你真是命运的奴隶,那么,我就是你的奴隶。”
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轻轻推开了安雯柔软的脸颊,猛烈地咳嗽,宽大的丝绸睡衣下,干瘦的胸膛不住起伏,心脏的跳动透过那浅薄的皮肤,震得他双耳一阵鸣响。
“干嘛这么乱来呀?”
听着安雯小心翼翼地抱怨,感受着手掌拍在自己后背的力度,抚摸着他的爱侣那光滑柔顺,又稍稍有些凌乱的黑发,陈合笑了起来,笑得很难看,有些无奈,又有些勉强。他指了指自己空洞的左眼,说:“帮我把义眼装上吧。”
安雯沉默地起身,装义眼之前,她必须先去洗手。当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卫生间的门后,陈合从床头柜上抓起一把纸巾,捂在鼻子前,用力擤着鼻涕。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像是谁的小手,在恶作剧一样撩拨着他脆落的神经,直教人阵阵发抖。
等了约莫十五分钟,安雯终于回来了,带着用纱布包好的义眼。她的长发简单扎成马尾,似乎又洗过脸,纤细的脖子上还有没擦干的水珠,那双扑闪扑闪永远含着笑意的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面对着陈合的目光,有些躲闪。
她沉默地坐在床边,把纱布放在床头柜上,展开,手指轻轻捏起义眼。这是一双盈盈一握的小手,葱白似的手指洗刷了不知多少次,绝没有半分污垢,指甲剪得短短的,从没有涂过指甲油,露出健康的粉红色。纤巧的手指轻轻提起陈合的上眼睑,另一只手将义眼送入眼眶中,然后小心合上他的眼皮,以适应这异物。
“还是你安得好,别人来,总觉得不舒服。”
安雯低下头浅浅地笑了,说:“你也得学着自己来了,大法官的千金,恐怕做不了这种事。”
“大法官的千金啊……”陈合慢慢拨弄着前额的刘海,遮盖住左半边脸,笑出了声:“不被这副面孔吓跑就不错了。”
安雯被他这说法逗笑了,不是之前那种抿着嘴,很努力才能露出的浅浅的笑,而是真正开怀的笑脸,她说着:“是吗?我倒是觉得帅爆了。”
“那是你口味奇特,异于常人。”
“别把我说得像个女变态一样。”
“嗯,还是个美女变态呢,更猎奇。”陈合张开嘴,哈哈笑了两声,湛蓝的独眼中满是回忆,“你说当年都是小孩子,谁都不敢接近我这个独眼龙,为啥单单你就敢呢?”
“我一个业余训练师,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条五星的大腿,还不得紧紧抱住呀?”安雯说着说着,也陷入了回忆:“我还记得,那时候你脾气可差了。”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平白无故少了只眼睛,哪有那么容易接受啊?”
“那可是白血病呀,当时我真以为你要死掉了,伤心得要死,相比下来,一只眼睛算什么?”
“你当时就能这么想啊?”陈合轻轻摇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在那么小的时候根本理解不了死亡,当时我一门心思地想着,自己少了一只眼睛,要变成怪物了。”
“所以呀,女孩子总是更早熟,至于男人,则永远长不大。”
“是啊,那时候你说的话,哪像是个孩子的想法?”他抬起手来,指了指被挡在刘海下的眼睛,“你说,它不是个缺陷,它是一枚勋章,是我斩断了命运的证明。”
“那时候太年轻,犯中二的年纪,连安慰人都喜欢说这种不明所以的话。”安雯眼帘低垂,觉得这些往事有些羞耻。
“可我不这么想。”陈合紧紧地抓住安雯的肩膀,将她纤瘦的身体拥入自己并不宽阔的怀中,那只湛蓝的眼眸中有一簇火焰跳起,在熊熊燃烧着,“从那时起,我就坚信,我是斩断命运之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束缚住我了。安雯,我不是命运的奴隶,你也不是我的奴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吐出这句话,掷地有声:
“你是我的妻子。”
“死掉的这个叫山本东,是黑田组二号头目山本治的独子。”一边吃着早饭,陈合一边听安雯汇报黑田组的情况,他接过照片简单看了一眼,果真如阿离所说,这个包菜头非常好认,而且一脸欠揍的样子。
“山本治咱接触过,看起来挺上道的,怎么儿子这个熊样?”
“山本东在帮派内被称为‘东哥’,由于是二号头目的独子,平日飞扬跋扈,做事也不太守规矩。这次收学院街的保护费是他自告奋勇揽的活儿,据说收的钱比黑田组摊派的多,差额叫他自己贪下了。”
“火耗钱?”
“差不多,很低级的手段,没多久就被帮里发现了,但因为山本治保他,最后不了了之。”
“这期间看上了常家姑娘?”
“是的,阿离提供的案发情况和我们的线人能互相映证,大致上就是山本东带人无理挑衅,被阿离打了之后心怀怨气,发泄到常家头上。”
“呵,六个偷袭一个还能被反杀,他们可真是混黑道的!”陈合慢慢舀着碗里的粥,一脸不屑。
安雯点点头,表示深有同感,又说:“事情发生后山本治极其震惊和愤怒,在兄弟们面前发誓要报仇,这才找了张钊阳,抓了常百川。”
“他自己找的张家?”
“那倒不是,山本治毕竟只是黑田组的二当家,和张家的联系还是要通过黑田幸之助。黑田是否了解真实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他对组内的说法就是对张钊阳的那套说辞。”
“为什么要用这么麻烦的方法?想报复的话,在哪儿不能对常家人动手?”
“是这样的,一方面常家在事情发生后就把店关了,还搬了家,黑田组不知道他们住哪,怕一旦常百川出院就找不到人,他们又不敢在医院里动手,因为当时正是合法帮派认定的关键时期;另一方面,也是对附近同情常家的商户敲个警钟,告诉他们黑田组有人罩着,免得以后还有人反抗。”
陈合摸着下巴想了想,说:“杀人还要诛心,黑田组这一手挺绝呀!”
“是啊,要不是阿离出面,常百川恐怕就死在拘留所里了,周炎是听了他的话,才把常百川单独关押的。”
陈合听后笑道:“我这弟弟呀,平时最看重朋友义气,身上一股子江湖任侠习气,做起事来从不顾后果。”
“我都听不出来你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了。”
“当然是在夸他,瞻前顾后有什么好的?”
安雯轻轻摇摇头,把话题从阿离身上转移回来:“阿合,有件事得先告诉你,线人给咱们的所有情报,也都给明公送去了一份。”
“这不奇怪,父亲的习惯就是要掌控一切。”陈合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问:“父亲得到情报后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至少没有任何行动。”安雯显然是觉得陈世明这般不动如山是不正常的现象,这令她有些困惑:“按说黑田组绕过陈氏直接接触张家,这是最触明公忌讳的事情,为什么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说不定……真是打算甩手不管?”父亲的想法,陈合也揣摩不透,“昨天父亲倒是明确说了,要将这件事全权交给我来处理。”
对这套说法安雯明显不以为然:“明公什么时候这么心大了?最坏的情况,万一你的计划出了问题,导致黑田组脱离控制,又倒向赵家怎么办?明公会接受这样的损失?”
陈合有些无奈地轻叹口气,慢条斯理地吃起了粥,这一小碗都快吃完了,才抬起头问道:“对于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现在有必要削弱黑田组吗?”
“对于陈氏来说,黑田组已经尾大不掉了,现在正是敲打它的最好时机,如果继续姑息放任,恐怕就麻烦了。”
陈合点了几下头,安雯的说法深得他心意。
“但是,”没想到安雯嘴里又冒出来一个但是,“但是,是否要加强阳炎帮,我却觉得有待商榷。”
“怎么说?”
“陈氏在卡那兹只扶植了黑田组和阳炎帮,黑田组如果迅速崩溃,就成了阳炎帮一家独大的情况,这会比现在还要糟糕。所以在削弱黑田组时,这个度就很重要了,不能太轻也不能太狠,必须使它回归和阳炎帮势均力敌的程度,还要在今后一直保持住,太难!”
说到这儿,陈合就大概明白安雯的意思了:“你想提前推出第三家,三足鼎立?”
安雯点头道:“这是个好机会。我的想法是,从黑田组分裂出一部分人员,不用很多,大约一成左右,再加上卡那兹那些零散的小帮派,组成第三方,促成这一方和阳炎帮的同盟,共同对抗黑田组。只要三方混战不休,卡那兹的地下势力就总是处于此消彼长的平衡当中。”
陈合双手抱胸,仰起头来活动活动脖子,情不自禁地笑了:“咱俩这话要是让阿离听到,他能气死,昨天在车上他还跟我说,认为父亲扶植黑帮是要维护秩序呢。”
“他才十五岁,能想到这些就不错了。”
“倒也是,我十五岁是还赶不上他呢,更何况他身边还有高人指点。”
“高人指点?海桐校长?”
陈合轻轻摇头,没有回答,两人又回到黑田组的问题上:“分裂黑田组这种事风险不小,你有人选了?”
安雯点着头拿出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只是嘴角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给他白净的脸上增添了几分凶相。“大河安明,黑田组里青壮派的领袖,但座次并不高,受到老人的打压。我们的线人说,大河对黑田组十分不满,本身又有一些实力,还没出走只是缺乏契机。只要我们推他一把,他自然就分裂出去了。”
“这么一搞,卡那兹算是难消停了!”陈合颇为夸张地叹了口气,说:“仔细一想,心里还怪难受的。”
“自从联盟允许合法黑帮的存在,稳定和秩序就一去不返了。”安雯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那浅浅的笑意,这微笑是如此的完美,以至于其中竟不包含任何情感,安雯就这样平静地微笑着,说着:“从常百川的案子就能看出,让黑田组一家独大的结果,只会更糟。”
“是啊,那就干吧!”陈合点头,轻轻说道:“安雯,大河安明那边,你去安排。我呢,去会会荣赤。”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