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方向盘在随着发动机轻轻抖动着,与嗡嗡的震动声相应和的,是老人时不时蹦出的干涩的咳嗽,盛德礼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然后转过头说着:“校长,您感觉怎么样?要不行咱就去医院……”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海桐挥手打断了,老人的嗓音比以前更加沙哑,听得人感觉有一团火在胸口灼烧着,盛德礼无奈地摇摇头,向前方望着。
面前是缓缓打开的铁门,铁门高三米,宽五米,门环是狰狞的龙头,随着盛德礼慢慢发动汽车,似乎在发出猎猎的笑声。铁门两侧西装革履的保镖在向车子敬礼,这是体现了宅邸主人尊敬的很高规格的礼仪。
汽车沿大路向前,慢慢在青青草地和五颜六色的花坪间行驶了几分钟,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飘满荷叶和王莲的小河,荷花已经含苞待放,有阳阳玛和狩猎凤蝶在花丛间飞舞;在绿荫中驶上小桥,可以看到汉白玉护栏上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石像小人;继续向前,越过了小河,一座雕梁画栋的木质阁楼倾顶而来,阁楼分三层,高十几米,飞檐斗拱,红墙青瓦,匾额金字厚重,上书“望南阁”,两侧是沿河的游廊,曲折穿行于树影之中;汽车从阁楼下开拓出的拱门中穿过,道路开始弯曲,围绕着人工开凿的湖泊形成环线,仅能行人的木桥连通湖泊两岸,湖上水波粼粼,湖岸绿树如茵,假山怪石随处可见,亭台水榭若隐若现;绕着湖转了半圈,首先出现的是道路南侧的影壁,浮雕一个“陈”字,影壁对面,道路的北侧,高高的台阶上,便是白墙黑瓦的大宅,五间三启门,门钉计七九六十三个,上挂一匾,书“陈公馆”三字,屋顶是琉璃瓦,屋脊安有七跑吻兽,门柱左右各有一头石狮子,狰狞可怖,威武雄壮。
“这陈公馆真是够气派的,在城区里有这么大的一片园林!”盛德礼这一路看下来都快惊掉下巴了,停稳了车,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这公馆以前是王府,几百年的老院子,到陈家手上都三代人了,越扩越大,最后成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样子。”海桐摇头轻笑,颤巍巍的手指捏出来两粒药片,放在嘴里吞了,正好陈家的佣人拉开了自己这边的车门,在人家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小心翼翼走下车,站在台阶底下。
“三叔,您还亲自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台阶中间,这座豪华的古典宅院的主人正在慢慢走下,微笑着欢迎。
他中等个头,身材略微发福,穿着一身精致考究的灰中山装,三七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乌黑浓密,油光锃亮。方脸,小眼,鼻唇沟很深,嘴角以微小的弧度朝下,想必在不笑时一定颇为严肃,有不怒自威之相。事实上,即使他将嘴角高高上扬,这假笑似的表情看起来也十分勉强。
陈公馆的主人,陈氏的家主,卡那兹实际上的统治者,被人尊称为明公的陈世明就带着这样勉强的假笑一步一步走了下来,先同海桐亲切地握手,又转向盛德礼,说:“早听三叔提起过他的助理,真是青年才俊啊!”这便引着两人,有说有笑往宅院中走去。
跨过陈家高高的门槛,可以看到三进的大院中别有洞天,河水在木桥下静静流淌,其中满是色彩缤纷的鱼类宝可梦,水车吱呀吱呀慢慢转着,仿佛在演奏欢迎的乐章。走过摆满精美工艺品和绘画的游廊,陈世明将两人引进会客厅,和盛德礼想象的不同,窗明几净的客厅中装潢十分现代,电器家具一应俱全,唯有装饰的细节体现出古朴的气质。
盛德礼搀扶着海桐在沙发上坐下,见陈世明已经落座,一时间有些茫然失措,不知自己该不该坐在海桐身边,整个人都僵立在那里,又听海桐轻轻说了一句:“坐吧。”这才局促地坐下。
陈家公馆里是有一种压迫感的,这种压迫感不仅体现在那些古典华贵的建筑和价值不菲的书画上,更体现于由那些庄严的形制所产生的气氛中,这种气氛仿佛穿越了时空,将仅仅记录于史书中的古代王朝复制在了人们的眼前。盛德礼对古建筑知之甚少,但即使如此,也会以普通人的审美对陈公馆的古典园林发出由衷的赞叹。不过现代的普通人毕竟不适宜生活在博物馆里,盛德礼坐下后不太礼貌地四下张望着,很快就发现,尽管空调开在抽湿模式呼呼地抽着风,但在那些精美的古董架和画框后面,墙壁受潮掉漆的痕迹仍然明显。
住在这里装装逼还差不多,恐怕不会有多舒服,盛德礼盯着在茶壶中上下翻动的名贵茶叶,闻着幽幽的清香,心中如此想着。
“三叔,您来得正好,阿合晚上就回来了,您今晚一定得留下来吃饭,我特地吩咐了厨房,做的都是您爱吃的菜,也正好咱一家人小聚一下。”
“有劳你了。”海桐缓缓说着,又有些疑惑地问着:“木兰呢?”
陈世明这一瞬间看上去有些尴尬,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一直笑得这么尴尬,他轻叹口气,说道:“又跑出去散心了,说呆在家里郁闷,心里堵得慌。唉,她这一天天的,连家也不顾,我还不敢多说什么,真是管不了啊!”
海桐也跟着叹气道:“这抑郁症呀,你这个当丈夫的得多开导她,可不能让她再干傻事了。”
陈世明点头称是,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左手大拇指上一枚翠绿的玉扳指,那小小的扳指上居然还绣着二龙戏珠。如此过了半晌,等到海桐终于不再说话了,终于问道:“听阿合说,这次是您叫他回来的?”
海桐轻轻“嗯”了一声,伸手在满是花白胡茬的下巴上摩挲了几下,才说:“有件事情,得让他来干。”
陈世明先是哈哈一阵大笑,说:“没有问题,您老有什么事儿呀,尽管支使他,都是小辈应当做的!”然后话锋一转,又问:“我听说,大吾也被您叫回来了?看来学校的事情,不太好办呐!”
海桐端茶杯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杯中的倒影泛起了小小的涟漪,“消息很灵通嘛。”老人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他用这沙哑干涩得令人心疼的嗓音说着:“我还以为你不会在乎学校里那点儿事呢。”
“怎么会呢!”陈世明那勉强的笑容没什么变化,“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卡训的老校友,自己的母校出了事情,我义不容辞啊!更何况,那赵家人欺人太甚,连杜娟都敢欺负,这是没把咱们三家放在眼里!”
海桐轻叹口气,说:“杜娟的事是我的失误,不然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您可别这么说,谁能想到那赵汉云这么飞扬跋扈?卡训今天的乱子,赵家才是罪魁祸首。”
“这话倒是在理。”海桐听后连连点头,端起茶杯很快喝完了一杯,又说:“这次的事情阿离出力不小,世明啊,你这儿子在学校表现不错,上个月把第一枚徽章都拿下了。”
“拿徽章了?”陈世明脸上略微升起的惊讶不像是假的,他接着轻笑道:“道馆主就是杜娟,拿了也不算什么。”
“唉,这叫什么话?那场道馆战我看了,阿离逼得杜娟连那一招都放出来了,要我看呀,这小子在联盟大会里有希望冲冲五星!”
陈世明笑眯眯地点了几下头,没再说什么,只顾着喝茶,等气氛都有些尴尬了,才开口道:“三叔,您这次来,应该不只是讲这些事的吧?”
“的确。”海桐放下茶杯,拄着拐杖朝陈世明的方向转了转,笑容可掬的老脸变得郑重起来,说:“世明,咱爷俩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既然来,就说明卡训已经危在旦夕了。”
陈世明点了点头,示意老人继续说下去。
“你也知道,这些年联盟一直在削减公立学校的经费,十年削了差不多百分之二十,可物价却年年在涨,丰缘的公立学校,比十年前少了快一半,卡训也免不了遭殃啊。”海桐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轻轻叹道:“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
“联盟的做法,确实有些竭泽而渔的意思,不过好在现在经济形势很好,卡训应该也收到了不少捐款吧?”
“杯水车薪。”海桐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额头,直叹气,“我这校长做的失败啊!”
陈世明连忙摇了几下头,安慰道:“三叔,您别这样,您已经做得够好了,这三十年要不是有您,卡训哪能成为丰缘第一名校?又怎么能执天下牛耳啊?”
“名气又不能当饭吃。”海桐又是一声叹息,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就这钱的事啊,我以前还打过退堂鼓。我心想,反正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干脆直接撒手,把问题抛给下一任得了,我死前还能轻松几年。呵,谁成想,赵家人来了!”
陈世明也跟着一块儿叹气:“有一说一,赵家真是来势汹汹啊!”
“赵家如今势大,四处扩张,除了彩幽以外,琉璃、绿岭、暮水几大群岛城市这些年也唯他马首是瞻,现在都已经把手伸进卡那兹来了。”海桐掂起拐杖往地上狠狠敲了几下,语气中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之火,“他们明知道卡那兹是三家同盟的天下,这是想拿我卡训试水呀!”
“三叔,我听说赵汉云看上了校长的位置?”
海桐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脸上的痛苦表情就像有人在一根一根拽着他本就稀疏的花白头发一样,他说:“我原以为,他就是奔着要当卡训校长来的,没想到啊,他不光要名,还要利,他居然想把卡训改组成私立学校!”
陈世明皱着眉一言不发,似乎仍在思考着什么,海桐却并不愿意给他这点思考的时间,他叹息着说:“为了顺利当上卡训的下一任校长,他放出过消息,有法子解决卡训的财政问题,你觉得他会用什么办法解决呢?”
“他又变不出钱来,无非是内外两个办法。”陈世明喝着茶,慢悠悠地说着:“内法是开源节流,提高学费,减少支出,设立收费名目。外法就是引入资本,哼,引入赵氏的资本……”
“到了那时候,卡训姓甚名何,是谁家的学校呀?”
盛德礼清楚地看到,这一瞬间,陈世明的双眼中,凶光毕露。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海桐一改此前的急切激动,笑眯眯地,轻声细语地对陈世明说着,好像是看到了曙光的旅人,“我希望我卸任后,由王御行教授来接任卡训校长,王御行是咱的老朋友,他有这资格,只要他能接管卡训,就能让卡训再平稳渡过五到十年,到时候,杜娟就能入场了。”
“您想的还真是远啊。”
“另一方面,要是王御行撑不住那么久,要是大势所趋卡训真的不得不改组,也会在他这一任改组,卡训,就仍然是三家同盟的卡训。”
盛德礼能看得出来,海桐说出这番话时是极度痛苦的,他那白花花的胡茬都在颤抖,然而老人的脸上又是带着微笑的,语气又是平静的,不带一丝波澜地说出这个对他来说形同毁灭的未来,“如果有可能,我不希望后一件事发生。”
“三叔,您的想法我听明白了,不过您想要我做什么呢?”陈世明绝对是明知故问,连盛德礼都看出来了,海桐绝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然而海桐干枯的老脸仍是笑得像一朵菊花,他说:“为了确保王御行能当选下一任卡训校长,我们不得不尽快打倒赵汉云,而为了打倒赵汉云,我希望陈氏能以三家同盟的名义,再设立一笔教育基金,以在关键时刻拿出来,釜底抽薪。”
“所以,三叔其实是向我要钱来的。”
“是投资,世明,你要知道,投给卡训,你永远不会亏钱,而你一旦失去了这所学校,再想收回它,可就不容易了。”
陈世明好像仍然犹犹豫豫想说什么,海桐见状,闭上眼睛低下头,慢慢地,慢慢地,佝偻的腰背弯了下去,这个举动惊得盛德礼站了起来,以为老人的病情又加重了,赶忙伸手去扶,却被一把推开,只见海桐就这样弯着腰,费力地喘着气,说:“世明,我请求你,我恳请你,我这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朽恳求你,救救卡训吧!”
“三叔,您这是干什么!”陈世明也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来扶,急急地说着:“您这不是打我的脸嘛?好,好,我明白了,照您的意思来,教育基金需要多少钱,您只管开口就是!”
海桐直起腰后,干咳着笑了,双手和陈世明紧紧握着,又连连点头,开心得像个孩子,“谢谢,世明,谢谢你,我替卡训的全体师生,谢谢你。”
“您可千万别谢我,这都是我们这些小辈该做的事,只是……”原以为只是交易谈妥后的客套,谁料陈世明居然话锋一转,说着:“只是,像卡训现在这么花钱肯定不行,开源了,咱还得节流啊!三叔,我建议,由我们派去几名专业的财务管理人员,帮助卡训妥善管理这些教育经费,您看如何?”
“这不是……”盛德礼惊讶中脱口而出,差点没憋住后半句的“出卖自主权”,他自知失言,慌忙往两名大佬身上看着,但海桐既没有说话,也并不显得惊讶,只是闭着眼,微笑着,平静地听着陈世明说话:“当然,您在卡训的地位肯定是说一不二的,我们主要是为下一任校长做准备,毕竟王教授一直身处教学第一线,没什么领导经验,搞不好会在小事上吃亏的。”
海桐居然轻轻点头,同意了!他说:“我马上就要卸任了,等我卸任后,你的人再过来吧,要是来得太早,在交接上可能会有问题。”
“那是自然。”
海桐深吸一口气,叹息声久久回荡于长空中:“一代人只能干一代人的事,这件事干完,我就能问心无愧地面对先师和故友们了。至于后面的事……”他伸出干枯的手指,轻轻往外挥着:“那就该下一代人考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