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纵使千般不愿,也终与高肃同往帝都。一则,不想斛律子珩担心;二则,皇宫应该是最有可能找到柳依依的地方;三则……她的确不知该何去何从。
谁能看出,那一双笑意盈盈的眼波中隐藏了多少疲惫?她只想要简单的生活,只想要简单的爱,简单的幸福。为什么,不行呢?
她希望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然而,那也只是希望。事实上,她更像一株随波逐流的浮萍,无根无系,不由自主,无论是在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
只是,千年之后,有人拉住她的手,带她走出茫茫水波,给她陆地的安全,而千年之前,谁有那一双愿意拉住她的手?
马队在疾驰,风驰电掣,仿佛还有遥远的路要赶。然而,一马当先的白衣骑士忽然就一扬手,所有人瞬间收住马速,稳稳地停在原地,只除了一个神情狼狈的妃衣女子。
停下来的众骑士脸上的表情都很酷,却又隐隐有着滑稽的颜色。他们一起转头,看那个妃衣女子手忙脚乱地收住缰绳,看她胯下那匹桀骜的白马高高扬起前蹄,看她意料之中地被抛下马背,然后一瘸一拐地冲到白衣骑士面前,指着他的修罗面具,暴跳如雷……呃,如果她还能跳起来的话。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吧。”马上有人窃窃私语。
“是第五次。”
刘一已经听不到旁的声音,她现在是怒发冲冠,最想做的就是抬望眼,仰天长啸——
“高肃,你个混蛋,你给我下马!”
然而鬼面男子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回身吩咐道:“今晚在此处扎营歇息。”
“是。”
众骑士纷纷下马,分工合作,准备扎营事宜。
高肃这才转过头,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唇角微微上翘,露出最让刘一火冒三丈的笑容,“斛律妍小姐有何吩咐?”
不知从何时起,他又开始叫她斛律妍,她说不上心中的感觉,至少松了口气……因为,从他口中喊出的“刘一”两个字,足以摧毁她所有的理智。
“你明明知道月露白性子烈,极难驾驭,你却每次都用这种急刹车的方式停下来,害我出丑,你到底什么意思?”
高肃翻身下马,冷笑,“斛律妍小姐骑术不精,倒来怪本王,真是好没道理。”
“你根本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又怎么样?”
他牵着马从她身旁走过,冷冷抛下一句:“真受不了这份苦,就到马车上去,你的逞强换不来称赞,只会拖累别人。”
“你……”
刘一目瞪口呆地盯着那骄傲的背影。上一句,还以为藏着他的关心,下一句,却彻彻底底暴露了他的本性——可恶至极!
好,那就别怪她心狠手辣,看看到底是谁拖累谁?
她恶狠狠地想,绝美的脸上绽出一抹近乎恐怖的笑容——高肃,接招。
良夜悠悠,西风袅袅,银汉冰轮。
这样的夜,月华如水,山色空蒙,掩映着一个低腰缓行的身影,时而蹲,时而起,显然是在寻找什么。
清冷的月光映上她的脸,倾国倾城。若不是面颊上蹭着土,挂着伤,现出几分狼狈,倒真像是暗夜里误落凡尘的精灵。
她当然不是精灵,而是白天里被高肃气得跳脚,发狠要报复的刘一。
此时,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跤,仍是执着地哈着腰,手里握着一支匕首,在满山残雪枯枝中东翻西翻。
她在找一种葛根。
冬日,草木皆枯,万物凋零,这种葛根深植于地下,汲取养分,养精蓄锐,以待开春发芽。而这种葛根是可吃的,味道不错,香甜清脆,对人体无害,但多食会引起腹泻,而这,正是她的复仇大计。
她准备把这葛根当菜炒吧炒吧给高肃吃,然后看那高高在上的兰陵王上吐下泻、举步为艰的狼狈样子,以惩罚他几次三番故意害她摔下马的恶行。
“高肃,看你还敢欺负我!”
一想到那个骄傲到不行的男人捂着肚子的糗样,刘一心里就乐开了花,搓搓快冻僵的手,把所有的累啊、痛啊、冷啊全都忽略不计,继续干劲十足地挖着葛根。
她兀自沉浸在报复高肃的小小快感之中,忘记了今夜是月圆之夜。
一个月前,她在天神祠中生死一线,而苍黎离去之时曾对她说过,一切都等到下个月圆之夜。
可是她,忘记了。
冰轮似的明月,渐渐染上血红的颜色。
乌云掠过圆月,有鬼魅的暗影浮动其中,如水澄清的光辉开始晕染不祥的颜色。
刘一终于警觉,手中的匕首收紧,环视四周,但见山中雾气缭绕,枯树山石模糊成一片影影绰绰,凭添一抹诡异的气氛。
未知的危险潜伏在周围,她迅速收好葛根,准备立即下山,然而——
来不及了!
颈间的执手石忽然诡异地跳动起来,红光大盛,瞬间就笼罩了她的全身。而此时,头也开始隐隐作痛,邪异的力量又开始蠢蠢欲动,试图控制她的意识。
一波又一波的黑暗袭来,仿佛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快不能呼吸了。慌乱之中,刘一尚能稳住阵脚。她挥起匕首刺向自己的手臂,她很清楚,如果这一次她再被那力量拉进黑暗,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醒过来。
而此时,只有血与疼痛能令其清醒。
然而,那匕首尚未触到皮肤,就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阻止,与此同时,一股清气自眉心升起,刘一但觉刹那间头脑澄明,令人窒息的压力骤减,清冷若水的月光再一次照进黑暗。
她扶着树,大口喘息,冷汗涔涔。谁能想到,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她已在鬼门关上晃了一遭。她抚着自己的眉心,已然明了那一道令她清醒的力量来自何方——
南宫博!
南宫博曾将一滴血点入她的眉心,他对她说过——我的血,疗魂。
就不知疗魂之后,还能不能救命。刘一握紧匕首,慢慢站直身子,望着前方。
她,看到了死神!
苍黎依旧是一身浓重的墨色,仿佛随时要与夜融为一体。刘一忍不住怀疑,那究竟是个人?还是黑暗凝成的幻形?
“又见面了,美丽的小姐。”苍黎的声音比夜风更寒,冷冷地划过人心,“只是,我该如何称呼你呢……斛律妍?柳依依?还是,刘一?”
刘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抖得那么厉害——与死神过招,要说不怕,那是骗人的,只不过怕也没用。
“你问我这个问题不觉得可笑吗?难道不是你把我的身份弄得乱成一团吗?你害死斛律妍,招魂柳依依,却又把毫无关系的刘一扯进来,你让明明白白的三个身份纠缠在一起,混淆成一出荒唐的闹剧,现在却来问我该如何称呼——你脑袋进水吗?”
“你……”苍黎语结,指着刘一。他没想到天下间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子,面对死神依然牙尖嘴利,毫不示弱。
然而死神就是死神,既有掌控别人生死的力量,就不会纠缠这小小的口舌之争。他负过手去,冷冷一笑,瞬间又恢复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势。
“好大的胆子,死到临头还这么伶牙俐齿,你以为仗着南宫博的一滴血,我就奈何不了你?”
“我没这么以为。”刘一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想在苍黎手下逃脱那是异想天开,她现在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她是从宿营地偷偷溜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那些士兵的警觉性那么高,保不齐就会有谁发现她不见了,说不定现在高肃已经带人漫山遍野地在搜她了——这可能性会不会比中500万彩票高一些啊?
“我知道你招不到柳依依的魂魄誓不罢休,现在我鸠占鹊巢,你势必要我死,好把这个身体给柳依依留出来。只是,苍黎大人,我很怀疑你招魂的功力耶。”
刘一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
“我听说这招魂的时间地点都是算出来的,你算术行不行啊,2开根号知道得多少吗?微积分学过吗?哎,你别生气,没学过也没什么,你告诉我怎么算,我帮你啊,我从小到大数学年年考试都是100分。你说你上次一马虎算错了,惹了多少麻烦啊,我天外飞仙了倒没什么,可是柳依依呢?我告诉你,灵魂可是类似电磁波的东西,没有载体,每天在这天地间飘啊飘的,很容易就消散了,你说你这次再算错了,那柳依依可真就魂飞魄散了。所以这次你让我帮你吧,你知道我的外号是什么吗?我的外号是‘泰勒神人’,我可以用泰勒公式解各种各样的难题,保证帮你算出正确的时间和地点,保证……啊——”
她正口若悬河,冷不防黑影一闪,苍黎已欺身至眼前。
他阴恻恻一笑,“只要你这凶灵消失,依依自然就能回来。”
他一扬手,黑色如电光自掌中凌厉而起,瞬间就吞噬了天地。与此同时,刘一胸前的执手石像受到召唤一般,凌空飞起,放出妖异的血色光芒,笼罩住刘一全身,带来无与伦比的压迫力量。
刘一大骇,但觉眉心那一道澄清之气越来越弱,脑中有两股力量在对抗激荡,似要把她的头颅四分五裂。而在剧痛中,仿佛有什么自身体中慢慢抽离,轻飘飘地消散,她留不住、抓不住,无能为力的疲惫淹没了疼痛,她只想睡。她用最后的意识望着红光大盛的执手石——早已经明白,你千年的光阴沉淀,只为了主导一场死亡。可是,还是舍不得将你放弃,因为你,见证了我和楚煜的爱情啊……
谁说你是凶神之泪?谁说你彰显邪恶?只要你在我心中,代表了爱,那就够了……看,那离开的是我的灵魂,我真的就要魂飞魄散,那么,你的使命完成了。你可以静静地沉睡千年,然后遇到楚煜,告诉他,我……爱他。
苍黎闷哼一声,后退数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执手石敛去光芒,静静地落回刘一颈间——失去凶神之泪所有的光华与魔力,恢复成一颗普通的装饰。
怎么可能?封印了他灵魂的凶神之泪,怎么可能失去力量?
他霍然抬头,盯着刘一——这个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究竟用什么办法抗衡了凶神之泪?
绝对不可能是她眉心的那一滴血。南宫博本人或许能和他一较高下,但他的一滴血,还没这力量。
那么,是什么?
刘一也一脸茫然无知,怎么一瞬间就死中得活了呢?她心有余悸地握紧颈间的执手石……难道是楚煜在保佑她?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看苍黎的样子分明是受了伤,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她转身,慌不择路。
苍黎反应过来,身形一掠,拦住她去路,“凶神之泪失去力量,你也一样要死。”
刘一大口喘着气,紧张地盯着苍黎,忽然一指他身后,惊叫道:“柳依依?”
苍黎下意识地转头——又被骗了!
再转过来,刘一已跑出了几丈远,苍黎大怒,身为死神,手握生死,却被这女子三番两次地戏弄。这一次,他一定要她魂飞魄散!
朦胧的山中掠起死亡的黑色。
刘一仓惶奔逃,冷不防脚下一绊,向前扑去,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一双手及时扶住她。
刘一吓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手中的匕首猛地向前刺去。
来人反应奇快,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把她往后一带,挡在身后。
“是我!”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刘一一愣,脑中一片空白,只看到一个宽阔的背影挡在面前,带来莫名的安全感觉。
“高肃?”她简直不敢相信救星真的从天而降,激动得简直要热泪盈眶了。
“快点离开这里。”高肃头也不回,冷声吩咐道。
“可是……”
刘一紧张地看着渐渐逼近的死神——高肃与斛律子珩联手,在苍黎面前尚不能讨到便宜,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岂不是要送死吗?更何况,他是来救她的,她怎么能一走了之。
“别废话,快走!”高肃霍然转身,一掌击向她胸前——伤不到她,却能将她送到数丈之外。
“高肃!”
“走!你的逞强换不来称赞,只会拖累别人!”
高肃的声音冷酷决然,但是这一次,再也藏不住其中的关心。刘一一跺脚,转身向山下跑去。
她身后,高肃挥出手中宝剑,倾尽十成功力划出一道电光,封住苍黎去路。
空气隐然都有了撕裂的声音,天地间骤成对峙之势,煞气顿起。
这一战,彼此都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高肃,你以为你能挡得住我吗?”苍黎看着和他一样不见真颜的男子,阴沉沉地问,那一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戾气便在不经意间泄露出来。
“那要试试才知道。”修罗面具下轻扬起一抹冷笑,依然是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气,包括面前的死神。
他把剑横在胸前,不是严阵以待,而是那种闲散的、懒洋洋的姿势。但就是这样一个姿势,他全身上下立即被无形的剑气所护,找不出一丝破绽。而苍黎,被那无形的剑气逼得衣襟猎猎。
“迦云十三式!”苍黎脱口而出,隐有惊讶之色——武功原不能与术法抗衡,因为一个修的是人,一个炼的却是魔,不可同日而语。但迦云十三式不同,这套剑法与天地万象相和,以自然的力量来激发人的最大潜能,极致之处,同样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同他的灰飞烟灭一样,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
他打量他的对手,他那看似闲适的外表下不顾一切的锋锐光芒——他与他何其相似,可以死,但不可以输!
这样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
苍黎阴冷地笑,伸出手臂,催动口诀,开始召唤凶神的力量。而高肃,将一身功力倾注剑上,寒光大盛,猛地向前挥出——
“月、满、空、山!”
剑气与魔力激荡在一起,血色的月光忽然如爆裂一般,耀明了天空,夜如白昼。
狂奔的刘一骤然停住脚步,惊讶地望着天空,感觉心中有什么忽然碎了,巨大的恐惧瞬间就攫住了她。
她怎么可以……丢下他独自去逃命?
她怎么可以……丢下他独自去偷生?
如果他出了事,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转身,骏马长嘶,她愕然回首,发现一匹通体雪白的马站在血色月光中,那高傲的神态仿佛神癨从天而降。
“月露白?”
她惊喜地跑过去,“你来帮我的是不是?你来帮我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