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那个把阳光带进她冰冷生命的人,那个与她许下白首之盟的人,那个与她生死相依的人——你,长得好像他啊。
“……像谁?”身后的男子轻声问。
“像……”
“一一。”呼唤声自另一个方向响起,不大却清晰,蓦然插入两人之间,打断了刘一的话。
两人转头,见旁边走来一个皂衣男子,腰悬佩刀,剑眉星目,身形挺拔,依然是熟悉的朗朗正气,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拓拔锋。
刘一又惊又喜,自从那日拓拔锋循声而去,便如人间蒸发,音信全无。他们安全脱险回来后,也曾派人四处寻找,始终不见踪迹。这些天,不仅是舞澈的事让刘一心力憔悴,拓拔锋的安危也像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此时骤见,怎能不惊喜交加?
跑上前,一拳轻击在他胸口,“你这些天去哪儿了?你……”
拓拔锋闷哼一声,原就苍白的脸色血色尽退,手捂住胸口。
刘一吓了一跳,再顾不得抱怨,赶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拓拔锋摇摇头,勉强一笑,“没什么,那天我本来是去找清婉,谁知半路遇到苍黎,我本来想通知你们,可惜自己技不如人,被苍黎重伤……幸好,命不该绝。”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刘一也能想象其中有多凶险。高肃与斛律子珩联手在苍黎面前尚占不到多少便宜,更何况拓拔锋匹马单枪,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了。
“伤在胸口了?让大夫看过了吗?”
刘一扶住拓拔锋捂住胸口的手,但是拓拔锋下意识地避开,“没什么大碍。”
“不如让本王瞧瞧。”
谁也想不到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高肃突然出手,一掌劈向刘一与拓拔锋之间。巨大的掌风震得两人反向飞出,刘一被高肃扶助,拓拔锋就没这么好运,重重撞在树上,胸口的伤想是被撞裂,殷红的血渗透外衣。
“你干什么?!”刘一又惊又怒,无奈被高肃拽住,挣也挣不开。
高肃也不看她,只冷冷盯着拓拔锋,“锋护卫伤得可真是地方啊,竟然和苍黎一模一样。”
“你……”刘一一愣,下意识地望向拓拔锋,那血渗出的位置,正是她刺到苍黎的风门穴。可是,若仅凭此就怀疑拓拔锋是苍黎,未免有些天方夜谭了吧。
拓拔锋扶着树站起来,“王爷真是心思缜密,难怪排兵布阵奇诈诡谲,所向披靡。你凭一道伤而怀疑我,不无道理,拓拔锋也无从解释,只是,想问王爷一句,一一小姐可以伤到苍黎,难道,也能废掉他的武功吗?”
高肃和刘一都是一愣,诧异地望着倚树而立的拓拔锋。什么时候开始,那正气朗朗的南阳郡护卫,笑容这般无奈而苍凉。
“你被废去了武功?”
拓拔锋点点头,“我想苍黎是想把我变成废人一个,生不如死,才没下那最后的杀手吧。王爷若不信,可以验证。”他伸出手。
刘一挣脱开高肃的钳制,冲过来,抱住拓拔锋,泣不成声:“闷葫芦……”
想起初次见他,他手扶佩剑,笔挺如松,一身刚正朗朗的气质让人看得不忍移目;想起他几次三番地救她,出手凌厉,顶天立地,像她生命里的守护神——这样的人,没了武功,岂不是如折了双翼的雄鹰,情何以堪?
高肃依然心存怀疑,他走上前,握住拓拔锋的手腕——手腕无力,确实是武功尽废。但是他的失踪与出现,以及与苍黎同样的伤势,却巧合得让人生疑。
他审视着面前看起来并无攻击性的男子,还想试探。刘一却狠狠推开他,怒道:“你还想怎么样?是不是宁可错杀一千,也决不放过一个!”
高肃眯起眼睛,“哪有这么巧的事?你就这么相信他?”
“不错!”刘一答得斩钉截铁,“如果说,要我相信你们两人中的一个人,我只会相信拓拔锋!”
再说,伤在一个地方能有多巧?天下间有长得一摸一样的人,这才是巧,而她,居然就被这样巧合的外貌迷惑,把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弄错。
他怎么可能像楚煜?楚煜善良阳光,他却阴沉冷漠,如美玉之与沙石,根本没有可比性!
“好!”高肃冷笑,后退一步,“希望你相信得没有错。”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扶着拓拔锋离开。
而身后的男子,扶剑的手握了又松,终于没有阻止。
“那不是回郡衙的方向。”
岔路口,刘一以为拓拔锋走错了方向,出声提醒。
但拓拔锋一笑,轻轻拉开她扶着他的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就在此分道扬镳吧。”
“你……你在说什么?”刘一诧异地望着他。
“我已经辞去了郡衙的职务,从今以后浪迹天涯。”
“为什么?”
“还能有什么为什么?我现在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还怎么做护卫?”
“可是,不做护卫,还能做很多的事,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拓拔锋淡淡一笑,“不错,不做护卫也没什么大不了,还能做很多的事。而我早就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去四处游历。”
他望着未知的远方,“你能想象吗?在我的家族还是王族的时候,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能走遍这天地间每一寸土地,做天下最有学问的人。”
他的眼中有迷茫,也有向往,有淡淡的情愫缓缓淌过,不知看到了什么。如果没有战争,没有鲜血与死亡,他应该是个羽扇纶巾、吟诗作对的浊世佳公子吧。那样的拓拔锋,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刘一想不出来,她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眼泪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下来。拓拔锋低头看她,轻叹道:“为什么这么爱哭呢?阳光为什么要被雨水打湿?”
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我喜欢看到你的笑,像雪中的梅花,那么干净,那么美,像画一样。”
刘一努力做出笑的样子,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落,“你说过会保护我,你走了,我怎么办?”
“那就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啊……”刘一愣了。
拓拔锋揉揉她的头,“我随口说说的,看把你吓的。我是个穷小子,可养不起你这娇滴滴的大小姐。”
他的笑中有多少真心,有多少玩笑,又有多少落寞,可能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吧。
刘一摇摇头,“不是我不想和你走,而是我不能,我……要找一个叫柳依依的女子。”
“柳依依?这名字好熟悉啊。”
拓拔锋眉头微蹙,刘一一喜,“你听说过?”
拓拔锋点点头,“以前,我没做南阳郡护卫的时候,就曾四处游历。我记得是在平城,那日正是上巳节,有一白衣女子临江独舞,惹得游人竞相观看,如果我没记错,她就叫柳依依。”
“真的?”刘一瞪大眼睛。
“嗯。”拓拔锋点头,看着刘一,然而那眼神又像穿透她,在看着未知的什么。
“她实在让人印象深刻,我应该不会记错。她是一个如谪仙临世,不染半点红尘之气的女子,尤其是她的舞姿,华丽雍容却又出尘绝世,黯淡了日月星辰,我以前……以及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舞。当时有好事之人赋诗一首,‘芙蓉出水映佳人,一舞惊鸿动四方。疑见洛神谪临世,祈攀天府访陈王。’”
“那后来呢?她去哪儿了?”刘一急切地问,又是一个会跳舞的女子,仿佛也与她的那个梦有着神秘的联系——她想,就是这个柳依依,不会错了。
“后来……”拓拔锋的眼神渐渐黯下去,“后来就逢乱世,我自身尚且难保,哪有精力关注她。只听说,她流落到了齐国,似乎进了宫。”
“齐国?北齐?就是我们现在的这个齐国?”
“听说而已。”拓拔锋似乎很疲惫,不想再说什么,“你要真想找,不妨请你哥哥,或者兰陵王帮忙,他们的耳目遍布天下,找一个人不是难事。我要走了,保重。”
他转身,再没有回头。
刘一在他身后大喊:“你要去哪儿?”
而他只挥挥手,“浮萍聚散本无根,漂泊天涯君莫问。”
刘一看着他渐行渐远,雪地上的脚印慢慢向未知的远方延伸,终于淡出她的视线。而他,仿佛不仅走出了她的视线,亦走出了她的生命。
一连几天,刘一的情绪都很低落。
舞澈死了,拓拔锋走了,而苍黎也带着轮回台不知所踪。事情并没有按人们想象的去发展,而是以一种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方式告一段落。也许,只是应了那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而她,前无去路,归途又在何方?
“归位了,归位了,魂儿都游哪儿去了?”
洪钟似的声音响在头顶,蒲扇似的大手在眼前晃来晃去。刘一不用抬头,也知道来的人是斛律子珩。她早习惯了他拿她的房间当自己的房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游到2007年北京了。”刘一倚着桌子,有气无力道。
“说什么呢?”斛律子珩弹了她脑壳一下,他最见不得她这副带死不拉活的样子。
“你让我帮你查的事有眉目了。”
“真的,有柳依依的消息了?”这句话真是比吗啡都管用,刘一一下子来了精神。
“不是柳依依,是轮回台,你上次不是让我帮你查轮回台有什么玄机吗?”
刘一想起来了,那是她发现高肃似乎也知道一些关于祈教与轮回台的事,但她又不想问高肃,所以请斛律子珩帮忙查的。
“那你查到了什么?”
“轮回台是祈教中极其神秘的法器,我找到了当年那座天神祠的主领,也就是类似于佛教寺院中的住持,可是他也说不太清,只是从祈教的一些经书中得到过只言片语的信息。他说这轮回台不仅是祈教中地位崇高的护法才可以运控,而且运控的时辰与地点也有严格的限制。这时辰与地点都是经过祈教的密法推算出来的,不容丝毫差池——至于这密法,那就无从得知了。你在天神祠中看到的那些石柱上的神秘符号,是由大主领篆刻的咒文,也是由祈教密法卜得的神谕。至于引魂圣水,与神之泪同源,是作法之人以灵魂为代价,从祈教供奉的神那里换得,也是轮回大法得以奏效最关键的地方。作法的人通过神之泪控制饮下引魂圣水的人,而他本身,因为一部分灵魂封印在神之泪之中,所以也为神之泪所控制——所以,你说得没错,不管是选择凶神还是主宰神,只要将灵魂封印在神之泪中,都是做了魔鬼的奴隶。”
斛律子珩的话与那日高肃在与苍黎对峙时所说的基本一样,刘一听得目瞪口呆。看来没有这祈教推算密法、咒文、凶神之泪,想运转轮回台根本是异想天开——她还有几分希望呢?这回归之旅,还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等她再见到轮回台,一定要念上一段:“于千万天神祠之中进入你所进入的,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轮回台,你怎么才能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