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华丽而凄迷的梦境。
梦中,她穿一件孔雀羽织成的璀璨舞衣,站在一座碧玉雕成的莲花台上。莲花台悬于半空,周围是万丈深渊,她临渊而舞。
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飒合并。苍穹之下,深渊之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孤独地飞旋,灿烂着,华丽着,凄迷着。
在舞给谁看呢?她不知道……应该是有企盼的人吧,然而,是谁呢?
抑或是,她不敢去想,仿佛知道,她等的人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哀伤像水一样漫过心头,她压抑得不能呼吸,只能飞旋再飞旋,让舞姿诠释无法宣泄的眼泪。
深渊中有眼睛,闪着诡异的光,星星点点,在暗处恶毒地盯着她,盯着那个穿着孔雀翎飞旋的美丽女子,等待她坠落,然后吞噬,连骨头都不剩。
“小心啊——”
她忍不住呼喊,忽而又惊觉,那碧莲台上的女子不是她吗?那她又在提醒谁?
那舞者是谁?
她又是谁?
她是跳舞的人?还是观舞的人?
乱了,乱了,混乱弥漫了她整个梦境,而那深渊中目光恶毒的眼睛却渐渐清晰。
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在眼前划过,高肃、拓拔锋、斛律子珩、苍黎、南宫博……有喜、有怒、有悲、有乐,却都用那样诡异、冷漠、恶毒的眼神看她,看着她飞旋,看着她跌落,看着那个璀璨的女子像烟花一样绽放、凋零,而后被深渊吞尽,只剩下一根孔雀羽,闪着凄凉的光慢慢飘落……
“不要啊——”
她凄厉地哭喊,扑上前,然而,一切都消失了,碧莲台、舞者、孔雀羽,只剩下深渊,她跌了下去,被巨大的力量一直拉向深处,拉向万劫不复的地方。
她忽然明白,那舞者是她,抑或不是她,又有什么区别,结局都一样,吞噬、毁灭、死亡。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谁都逃不掉——殊途同归。
“醒醒,醒醒。”
蒲扇似的大手拍着她的脸,炸雷似的声音响在耳畔,刘一终于从梦魇中清醒。睁眼,看到斛律子珩粗犷英俊的脸放大出现在眼前。
“好痛。”她惨呼,清醒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痛,不是胸口,而是脸——斛律子珩一定把她的脸当沙袋拍了吧。
“知道痛就好。”斛律子珩松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多吓人?跟谁要杀了你似的,喊得那叫一个惨,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差点就要把南宫博追回来了。”
他说话声音很大,好像在抱怨,还有点不耐烦,根本不像安慰病人。然而他的眼睛很清朗、很明亮、很温暖,足以让梦中的一切变模糊,刘一忽然就觉得很安心。
但她听到他的话,心又沉了下去。
“你的意思是……南宫博走了?”
“是啊。”斛律子珩点点头,“今早刚走的,看护了你一整晚。真是奇怪,那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对你倒是关心……”
斛律子珩还在说什么,然而刘一全听不进去了,心乱如麻。
天策先生南宫博走了,谁还能帮她回去?他对她说的话“归梦隔狼河,吾心谓忧止”,究竟有什么深意?
原以为找到苍黎,就找到了解题的钥匙,就有了回去的希望。现在看来,钥匙是找到了,希望却依然渺茫。
苍黎是钥匙,这钥匙却太危险,随时会要她的命。南宫博也是钥匙,这钥匙却太无情,她根本用不动——还有谁能帮她?
“南宫博临走前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要你务必谨记。”
刘一一愣,“什么?”
“诸事随缘,莫予强求。”
“诸事随缘,莫予强求?”刘一苦笑,怎么听都像是电视剧里半仙儿的经典台词。她现在不随缘又能怎么样呢?她倒是想强求,可是个个比她强,她又能强得过谁?又能求得到什么呢?
她颓然地叹口气,斛律子珩拍拍她,似是了然。
“清婉!”刘一忽然惊叫起来,天哪,她怎么会把清婉忘了?昨天的情况太危险,她让她逃走后就再没想过她,小姑娘怎么样了?
“她很好。”斛律子珩按她躺回床上,“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吗,你听什么呢?”
“你再说一遍嘛。”
“昨天清婉找到我,我才知道你出事了,后来我派人先送她回去,她平安无事。”
刘一松了口气,“其他人呢?”
斛律子珩迟疑了一下,“都平安回来了,昨晚苍黎本就伤在你剑下,加上南宫博在场,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自顾自走了。只恨他拿着圣旨,我们也无可奈何。”
刘一倒不像斛律子珩那么愤怒。虽然苍黎要置她于死地,但私心里,她依然不希望苍黎出事。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可以使用轮回台和凶神之泪的人,是她回去的希望。
她想起轮回台里的舞澈,昨天那种情形,也不清楚她到底怎么了,伤得重不重?毕竟她太柔弱了,让人忍不住担心。
她起身,“我去看看舞澈。”
斛律子珩拦住她,“你自己还伤着,好好躺着。”
“我才没事,我强壮得很呢。”
刘一笑着推他,但是斛律子珩没动,依然拦在她面前。
刘一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舞澈是不是出事了?她是不是出事了?”
“一一,”斛律子珩扶着她的肩,眼神写满担忧,他叫她“一一”,但刘一已没有心思去注意这些。
他艰难地开口:“你听我说,舞澈本来就病得很重,她头里有淤血,大夫都说她活不过三个月……”
“我只问你,她现在怎么样?她现在到底怎么样?”恐惧的感觉压向心头,刘一失控地大喊。
“她……不太好。”
刘一发狠地推开他,向外跑去——她不相信!
那样一个婉约的女子,安静得不会打扰任何人,只会盈盈浅笑,温柔而谦卑地活着,像雾一样缥缈,像梦一样空灵。那样一个女子,老天凭什么对她残忍?
她不知道一路上撞了几个人,有侍女,有侍卫,甚至有苏洛,但她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只是疯了似的冲向她第一次见到舞澈的小院。
她想起那个凄迷的梦境。那个穿着孔雀羽临渊独舞的女子……是舞澈吗?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跌落深渊,却无能为力的心境,岂非像极了现在的情形?
只是,她冲过去的时候,一切会消失吗?等待她的,是不是深渊?
又下雪了,飘飘洒洒的白色,弥漫着哀伤的情绪,像一曲凄婉的歌。
高肃拥着舞澈,坐在院子里。
雪落了他满头满身,想来坐的时间不短了,然而怀中的女子被保护得很好,身上没有一片雪花。
“听,歌声,听到了吗?”舞澈拉着她,露出欣喜的表情,脸上有一抹醉人的酡红。
那不是胭脂的晕染,而是回光返照的颜色。
那颜色是如此刺眼,高肃调开目光,声音中有伪装的轻松:“没有,那是雪唱给你听的,只属于你一个人。”
怀中女子轻笑,“那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好。”
舞澈甜甜一笑,靠着他,轻展歌喉:“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雪静静地落,歌声回旋在雪中,声音清泠,宛若天籁。
“我唱得好不好听?”
“好听,真好听。”高肃搂紧她,舞澈心满意足地笑了,像清雅的梅花绽放在脸上。
令人心碎的梅花。
刘一的眼泪便忍不住落下来。
她躲在月亮门后面,看着院中,像看一幅忧伤的画。那个戴面具的男子和温婉清丽的女子,在纷飞的雪中,凄凉地相依相偎。无望的守护,无语地执手,像月夜里的并蒂莲花,美丽、干净、忧伤。
一花一世界。那是一个不容侵犯的,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任何人闯入,都是亵渎。
所以,她躲在月亮门后面,倚着墙,任泪水模糊了双眼。
她曾经告诉舞澈,如果开心,就一定要让对方知道,你开心他才会开心——原来,不是的。
有一种笑,尽管灿烂,却感染不了任何人,只会让看到的人肝肠寸断。
那种笑,叫心殇。
“王爷,你在抱着我,是吗?”
“是。”
“你在很温柔、很温柔地和我讲话,是吗?”
“是。”
“那么,这世上还能有谁比舞澈更幸福呢?”绛衣女子满足地低叹。
高肃恸难自抑,唯有仰头看天,才能不让眼中的泪滑落——怎么可以啊?她怎么可以把这凄凉的一生用幸福做结语?怎么可以对一个甚至不肯为她讨回公道的男人,依恋至此?
舞澈,不值得啊。
南征北战的主帅,早习惯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漠视生死,心冷如铁。而此时,却不能承受这如花生命在眼前消逝之痛——痛到不能呼吸。
“王爷,可以答应舞澈最后一个请求吗?”
“我答应你任何事。”高肃搂紧她,声音很轻,极力压抑着痛苦。他从不祈求什么,因为他只相信自己,而现在,他祈求老天再给他一次机会。
再一次机会,他不会再忽略这个用生命给他跳舞的女子;再一次机会,他不会再把她当作铁血生涯中可有可无的点缀;再一次机会,他会试着靠近她、珍视她、爱上她。
绛衣女子空茫的眼神望着远方,仿佛穿过雪花看到了什么,渐渐有了光彩。
“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王爷笑的样子,尽管你的面具恐怖又阴森,可是你的笑容那么俊朗,那么迷人,那么温暖,当时我就想,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王爷笑得更好看的男子了。我们歌舞教坊里的姐妹都猜,王爷一定比这世上最俊的男子还要俊……可是,那是什么样子呢?”
舞澈纤细的手指摸着他的面具,脸上的表情迷惑而又神往。
“舞澈就想,如果能亲眼看看王爷的样子该多好……我想,一定是老天惩罚我贪心,所以才会夺走我的眼睛。可是,舞澈依然贪心,老天想罚就罚吧,舞澈依然想知道王爷的样子,我要记着王爷的样子走过奈何桥……所以,王爷,可不可以摘下面具,让舞澈摸摸你的脸,让舞澈记住你的样子……”
“好……”
温热的液体落在绛衣女子脸上。高肃再也无法假装坚强,他握着舞澈的手,摘下自己狰狞的面具。
刘一知道自己该走了。
这个莲花一样干净忧伤的世界,不容任何人打扰,即使是她,也不可以。所以,她决定最后看一眼那个温婉凄凉的女子,就离开。
然而,她看到了摘下面具的高肃——看到了高肃的脸。
石破天惊!
那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英俊到让人觉得过分。飞扬的剑眉,大而略带狭长的眼睛,鼻梁高而挺,嘴唇不厚也不薄,弧线恰到好处。她甚至能想象,当那弧线勾起的时候,脸颊会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
一张让她魂牵梦萦、思念到心痛的面孔。
楚煜!
所有的一切在眼前模糊成雾,只有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在眼前清晰异常,夺走她全部的视线。
那是她的楚煜啊!
“楚煜,楚煜!”刘一大喊,她已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魂归何处,千年光阴在眼前交错,思念如潮水袭来,她疯了似的冲向那个让她想到痛的男子。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只那一眼,让她硬生生刹住脚步,停在他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咫尺天涯。
那不是楚煜的眼神。
楚煜的眼神,热情、温暖、深情款款。而他的眼神,陌生而荒凉,望着她,冰冷,淡漠,遥远。
在他眼中,她看到了自己只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有冰冷的水漫过心头,伸出去要触摸他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
“是一一吗?”
虚弱轻柔的女声让刘一回过神来,她看着舞澈伸出手,不偏不倚正搭在她的手上,冰冷的触觉让她浑身一震,那手便再也没有力气向前伸去。
这是老天的玩笑吗?魂牵梦萦的脸出现在面前,她却没有办法去靠近,她与他之间横亘了整整一千五百年的光阴,是沧海桑田,是咫尺天涯。
她留恋地看了高肃一眼,然而后者已低下头,只关注着怀中的女子。
她的手终于也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一一,”绛衣女子露出欣慰的笑容,“还能见到你,真好,还来得及跟你说声谢谢,真好……”
她的声音很轻,却真诚、解脱,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刘一的泪便落在她的脸上。
“一一,我们……是朋友吗?”
“当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