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莉娅偏爱蔷薇。
她记得那时她第一次在游戏中睁开双眼,她选择的阵旗上就栩栩如生地描绘着蔷薇与狮鹫。
“莉莉。”蜜西板着脸,被太阳晒得有些干裂的唇角吐出严厉的词汇,“他只是个奴隶,约克夏叔叔和简阿姨会伤心的。”
约克夏和简,阿达莉娅那对生不逢时的父母。
“知道了,蜜西姐姐。”阿达莉娅吐了吐舌头,她的指尖还沾染着细碎的花粉,馥郁的清甜香气就像她整个人一样。
蜜西有些复杂地看着这个年幼的女孩,她的脸蛋如同鲜花一样娇嫩,很多人都说,约克夏家出了一个像是贵族小姐的金蛋,因为她鲜活得不像在社会底层的淤泥里生活过一样。
一开始蜜西也是这么想的,以至于她并不喜欢这个格格不入的小丫头,但当她凝望着那双闪烁着的深蓝色瞳孔时,她才明白为什么人们都喜欢她,她的眼里有自由有希望,她平等地对待着每一个活着的人。
背着蜜西,阿达莉娅偷偷把野蔷薇藏在了围裙下面。
庄园里的活儿一如既往地热火朝天,以至于就算阿达莉娅只是个七岁的新女仆,也要抱着沾着残羹冷炙的器皿忙上忙下。
她又看到了那个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奴隶男孩,她想上前去问他一些更多的关于达尼尔的事,可蜜西始终不赞同她和一个奴隶有太多的交集。
他好像已经要到一碗热腾腾的菜汤,阿达莉娅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吃下菜汤泡发了的黑面包,然后他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仿佛整张脸都埋进了那只缺了口的破碗里。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看着我……”男孩嗫嚅道,杂乱的头发下一双通红的耳朵抖了又抖,他的声音小得可怜,远处的阿达莉娅一个字母都没有听见。
吃的真香,阿达莉娅有些羡慕地想,不过她马上就要放工回家了,今天教会会发煮好的牛乳,她的母亲一定不会错过的。
不过她更担心的是达尼尔,这些年来她得到的消息屈指可数,只知道那儿不归顺于任何一个帝国,在游吟诗人口中它就像是一个茹毛饮血野蛮人的部落。
远处约恩艰难地咽下嘴里最后一块属于他的黑面包,直到那道清澈的视线逐渐转移,他才渐渐放松了绷紧的肩胛,与此同时,他感到他那脆弱的喉咙,发出了被麦麸划伤的哀鸣。
他看着自己沾满污渍的袖口和指缝漆黑的泥沙,脸上的表情突然从害羞碎裂成了一块一块的。
约恩,不对,或许应该叫祂,此时此刻正低着头进行着祂漫长岁月中少有的思考。
祂首先在想,祂为什么会以这副形态降临在世间,虽然答案显而易见。
回过神来的祂稍微有些理解了自己的出格举止,所以祂的心却不为此而感到羞辱,并且一种隐秘的快乐在祂的胸膛之中发酵着。
祂回想起当年在那座昏暗无光的地下祭坛中,祂透过萤萤的火光,窥见了那个拥有鎏金红瞳的人类女巫,聆听到她口中甜蜜的低语。
所以这世上有谁的爱会比祂的爱更加永生呢?那条可怜的黑色爬虫吗?
祂那时在想,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般,所以祂应允了那个无理的要求。
透过林荫璀璨的日光,那双烟灰色的瞳孔反射出令人目眩的炽热光辉,一个揉碎了的名字再次出现在祂的低语里:
“莱……拉妮……”
……
“爸爸!你在哪儿?”回到家的阿达莉娅高声叫喊道,她换回了自己麻布做的长裙,淡金色的头发编成了长长的麻花辫。
此时的她正从她那老旧的篮子里拿出一捆有些干瘪的甘蓝,这是城堡里剩下的蔬菜,每个仆人或多或少都会领到一点,今天或许是几个快发芽的土豆,明天或许是几片蛀了虫的罗勒。
“噢!是莉娅回来了!”老约克夏从缝纫铺子里探出头来,一卷发黄了的卷尺挂在他长长的脖子上,他的脸上小巧的八字胡也翘起了愉快的弧度,“老婆子!老婆子你在哪儿?莉娅回来了!”
“别叫了爸爸,”阿达莉娅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无奈地跟她醉心创作的爸爸解释,“今天是礼拜天,妈妈一定是去了教会,你忘记了吗,礼拜天有开放的唱诗班。”
“是这么一回事吗?”老约克夏有些尴尬地抱着一个半成品的枕芯,似乎为他的不问世事有点羞愧。
“好了,爸爸你先去工作吧,今天我在采到了一些蘑菇,还有城堡里领到的甘蓝,我先去做饭了。”阿达莉娅显然已经非常熟悉自家老爹了。
“嘿,说到工作,莉娅,你提议的鸭绒枕实在是太棒了,今天还有商会找我下了二十个订单,说要运到南方去,亲爱的你也许不能想象,光是定金就有两个银币!”老约克夏手舞足蹈地冲他年幼的女儿炫耀道,那种终于被人认可的感觉让他高兴得快要飞起来了。
“是吗?太棒了。”阿达莉娅显然也很高兴,虽然她在进门时看到窗台上那个“收鸭毛”的告示牌时就已经有了预感,但能得知这个好消息,她也愿意由衷地祝贺她的爸爸。
“一切都是你的功劳!”老约克夏如是说,虽然他很想上前带着阿达莉娅欢呼,但是鉴于他的女儿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大人,所以他偷偷在心里表示,愿意把他的得意之作——那件仿宫廷的黄色长裙送给她。
如果此时阿达莉娅拥有读心术,那她一定会说:算了算了,她可不想被那个十公分的高领卡住脖子。
正巧此时,结束了一天艺术熏陶的简夫人意犹未尽地进了门,她的手里提着阿达莉娅念念不忘的牛乳,这个包着紫色头巾中年妇女哼着在唱诗班里新学来的颂歌,甚至饶有兴趣地评价了一番阿达莉娅的插花手艺。
“晚上好,很美的蔷薇花,女仆小姐,希望你不是乘着领主大人打盹的功夫把它带回了家里,还有你,裁缝先生,我都听见了,真是一个惊喜,我们下半年有着落了。”简夫人哼着歌。
“妈妈,这是野花,今天在庄园里一个男孩送给我的。”阿达莉娅解释道,她把在围裙里闷了半天的野蔷薇放在一个盛水的破碗里,神奇的是,这朵顽强的花儿每分每秒都像是刚从花枝上剪下来一样,鲜艳的花瓣仿佛能掐出水来。
“那他一定是夸你像花儿一样美丽。”简夫人以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笑话一般地看着阿达莉娅,然后旋转着不知名的舞步,一步一步走进厨房。
“妈妈,我来帮你。”阿达莉娅也笑了,像是没听懂简夫人的打趣一般,亦步亦趋地往院子里走。
曾几何时,简夫人严格地把控着阿达莉娅的一举一动,毕竟她是个整天为她那两个外出冒险的儿子女儿惶惶不安的可怜妇女,两年来,阿达莉娅用了很多办法才扭转她这种不利于身体健康的心理状态,现在能看到简夫人这样愉快,而她也能外出工作或者交到朋友,阿达莉娅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自豪。
不过多久,一家人就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主菜是蘑菇汤和甘蓝鳕鱼,牛乳多煮几次用来和面做面包,虽然比不上贵族们吃的精细的白面包,但也比外面卖的黑面包好了太多,老约克夏还拿出了他珍藏的酒——半瓶已经发酵得酸到不行的苹果酒,就算这样,他也喝得津津有味。
吃饱喝足的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开始干活儿,简夫人抱着需要清理的器皿,加入到了“河边谈话会”的大军中去。
再次钻进裁缝间的老约克夏认为,就算是普普通通的枕套,也能拥有不一样的花色。
而放工的阿达莉娅,因为她年纪轻轻又是新来的,所以她还没有能在城堡里过夜的资格,一般这个时候,她都会为家里门可罗雀的裁缝铺子看看门。
正当阿达莉娅打磨着几把刚冒出锈渍的剪刀时,一个年轻的男人推开了虚掩的大门,风铃发出的脆响甚至把他吓了一大跳。
“您好,客人,是要出售鸭毛吗?”阿达莉娅注意到他提着一个巨大的麻布编织袋,扎紧的袋口上还有嫩黄的绒毛。
“是、是的。”
这是一个带着毡帽的年轻人,他穿着牛皮做的靴子和灰色的布衣,古铜色的面孔像是经历过不少的风吹日晒。
“两盎司一枚铜币,先生。”阿达莉娅多看了他一眼,从柜子里取出天平和砝码。
年轻男人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他没有回答阿达莉娅的话,而是在环顾四周。
起初阿达莉娅以为他在找当家的大人,后来却发现这个男人在看到空荡荡的铺子里只有一个幼小的女孩和几件样式奇特的展出服饰之后,竟然罕见地舒了口气。
这可不是正常上门客户表现。
一瞬间,阿达莉娅警惕了起来,她嗅到了其中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