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莉娅觉得自己有些神经衰弱了,她收拾好心情企图用睡觉来麻痹自己,闭上眼睛却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没有睡着。
直到门外接连响起了微弱的敲门声。
是真的敲门声,在午夜十二点,一声一声仿佛敲在了阿达莉娅的心上。
“谁啊?”阿达莉娅听见简夫人叫唤了一声,然后从隔壁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起床声。
原本就没有睡意的阿达莉娅翻身下床,她的眼皮肿得很厚重,以至于黑暗中她只能眯着眼睛视物。
“哦!天哪!我的天哪!”简夫人控住不住的惊呼声似乎证明了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阿达莉娅忍不住推开门,午夜的风灌进这个小小的房子里,一盏微弱的油灯亮照亮了来人。
深夜的不速之客是一男一女,那个男人很高,比阿达莉娅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他沙哑的嗓子里吐出着破烂风箱一样的喘息,在他踏入屋内的第一步,动作就伴随着金属碰撞的脆响。
他的驾着一个身受重伤的女人,她身穿一件红色的布甲,头颅有气无力地垂下,灰白的下巴隐藏在金色的发丝下,全身像柔软的藤条一般依附着男人,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天!罗德!卡特琳!我可怜的孩子!”简夫人大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扑向了来人。
阿达莉娅不由地愣住了,显然简夫人还没有老眼昏花到认错自己的孩子,那么这两位意外的来客竟然就是近期传来消息的她的哥哥和姐姐!
“别……别声张……”罗德眯着受伤的眼睛,血水从他的眼角流到了胡茬上,他不想吓到自己的家人,所以勉强地扯出一抹难看的笑。
“老天爷!”老约克夏披着外衣,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但他马上扔下了油灯,冲上去抱住了罗德。
罗德看着熟悉的小房子,脸上露出一抹安心的笑意,他闭上双眼,突然轰然倒在了老约克夏的怀里,昏迷不醒的卡特琳也被泪流满面的简夫人踉踉跄跄地抱住了。
眼前的一幕让呆住的阿达莉娅打了一个激灵,她急忙上前帮助简夫人接住了姐姐卡特琳,这时她才发现,卡特琳不是穿着红色的布甲,而是鲜血把它染成了红色。
“救……救救卡特琳……别……告诉别人……”一字一句从罗德泛白的嘴角艰难地吐出,身体的伤口加上精神的疲惫让他下一秒就陷入了黑暗。
“爸爸!你来照顾罗德哥哥!妈妈!你来检查卡特琳姐姐身上的伤势!她流了好多血!”阿达莉娅当机立断,但是她的个子实在太小了,根本搬不动任何人。
惊慌的老约克夏和简夫人根本没有选择,下意识就按照阿达莉娅所说地去做了。
阿达莉娅噔噔噔地在房间里跑动了起来,老约克夏和简夫人分别把罗德和卡特琳安排到了他们原来的房间,而阿达莉娅按耐住心里隐隐升起的不安,她一边安放好烧热水的炉子,一边用沾水的抹布清理着痕迹。
满地都是褐色的泥土和滴落的血水,阿达莉娅贼眉鼠眼地举着煤油灯从门口钻了出去,她用抹布慌慌张张地清理着街道上的血迹,心里下意识地想掩盖住罗德和卡特琳回家的讯息。
直到远处传来剧烈的风暴声,阿达莉娅看着漆黑的海面上飞舞着银蛇,湿润的空气似乎预兆着一场暴雨将会洗刷整个塔林。
这个认知让阿达莉娅舒了一口气,她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过自己生活在一个临海多雨的小镇里,过不了多久,那些泥泞和血水就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专注地抹去了家附近的血迹后,阿达莉娅不敢再多逗留,快速地钻回了家里并且锁上了门。
阿达莉娅端着热水和干净的毛巾进去的时候,简夫人正坐在床头啜泣。
原因显而易见,卡特琳年轻的躯体上满是可怖的伤痕,她的腹部中了一根小型的袖剑,背部和手臂上全是血肉模糊的烧伤和被石子飞叶镶嵌的伤口,最严重的是她的左腿,胡乱地包扎着简陋的布料,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里面的骨头大概是断了。
罗德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老约克夏一边心惊肉跳一边安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多亏了幸运女神的眷顾,他的伤口没有那么严重,之所以昏迷是因为体力到达了极限。
这是阿达莉娅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自己的姐姐,她拥有着比阿达莉娅深一圈的金发,嘴唇发白得快要比得上她惨白的脸蛋,长手长脚,身上还有一些长年累月的疤痕。
简夫人的精神有点崩溃,她举着剪刀的迟迟下不去手。
阿达莉娅抱住了从进门开始就泪流满面的简夫人,安慰她疼痛的心,然后温柔地接过了她的工作。
剪刀和针在油灯上烧过,阿达莉娅趴在昏迷的卡特琳身边,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她黏住血肉的衣物,然后用针轻轻挑开那些黏在伤口里的沙砾和木渣。
幸运的是卡特琳本人就是一名优秀的医师,再加上刀口舔血的生活,她随身携带了很多伤药,虽然阿达莉娅一个都不认识,但并不妨碍她捉来一只大白鹅用来试试卡特琳身上的几瓶药会不会有毒。
比较棘手的是卡特琳的箭伤和腿伤,阿达莉娅不敢拔箭,因为不正确的拔箭姿势很有可能造成大出血,所以她用凝血效果最好的那种药粉草草地替卡特琳止住了血,腿伤也被她用几块木板和干净的纱布固定起来。
此时,阴凉的寒风吹卷着老旧的门板,空气中带有一丝雨水的清凉,一道银白的惊雷照亮了阿达莉娅一家惊魂未定的脸,咆哮的雷鸣遮盖着深夜的响动,黑色的大海翻动着无尽的波涛。
海上风暴,终于到来了。
今晚对阿达莉娅一家来说,是一个不眠之夜,后半夜的时候,卡特琳意料之中地发了高热,罗德也有点低烧。
整夜整夜,阿达莉娅都在不停地替卡特琳擦拭身上的汗渍,同时也给她喂了许多融了糖的热水,因为没有抗生素,在这里感冒发烧不亚于是夺走生命的利器。
第二天一大早,简夫人勉强打起精神,尽管阿达莉娅劝她休息一下,但她憔悴的脸上写满了坚定:
她要去教会,祈求神明为她的孩子驱散病魔。
“妈妈……”阿达莉娅拉着简夫人匆匆的衣摆,认真说道,“事情好像有点复杂,在哥哥和姐姐还没有醒来之前,你别和夫人们聊起这件事好吗?”
简夫人强打起精神,吻了吻阿达莉娅的脸颊:“别担心,莉娅,如果我多言,就让神惩罚我吧!”
送别了简夫人,阿达莉娅也伸了伸懒腰,她和老约克夏打好了招呼,托人请了一个长假,家里的铺子也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阿达莉娅还抽空去了一趟早间的市场,买了一些蜂蜜、马奶、橄榄菜,海带和昂贵的鲜鱼。
罗德的身体恢复得比想象中要快,大概是本身身体素质较为强健的原因,所以充足的睡眠就能迅速补上他身体的亏空;卡特琳也让阿达莉娅的心渐渐落下——她的伤势并没有恶化,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罗德是在第二天的傍晚醒来的,阿达莉娅抱着换新的水盆进入房间的时候,一道锐利的视线如刀一般盯住了她。
阿达莉娅怔了半晌,突然冲出去大喊大叫:“爸爸!爸爸!哥哥醒过来了!”
哥……哥哥?
罗德原本警惕的眼神徒然松怔,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镶嵌着蓝色大眼睛的圆圆的娃娃脸。
老约克夏正在卧房里打盹,阿达莉娅的大叫让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他来不及穿鞋就匆匆跑了进来。
罗德看着这个冲进来的慌张的老人,记忆中四年前那个伏在裁缝机上悠哉悠哉的影子,渐渐与眼前这张布满皱纹、越发消瘦的脸重合在一起,他突然感觉到有点难受,似乎一切都变了。
老约克夏的感慨大概在昨晚的守夜中都消失殆尽了,此时他的心里只有单纯的庆幸,高兴得眼圈都红了却只会有说“回来了就好”这五个字。
父子重逢的场面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夸张,老约克夏轻手轻脚地把罗德抱住,像小时候抓着他的头发和后颈。
阿达莉娅悄悄走了出去,从厨房端出她准备了很久的营养餐。
“莉娅,”阿达莉娅刚踏入房门就被笑得慈祥的老约克夏招了过去,“罗德,这是你的妹妹,阿达莉娅。”
阿达莉娅起初有点懵,但在老约克夏说话的瞬间就僵硬了起来,她握着餐盘的双手不自然地捏紧,一般称之为紧张。
“莉娅。”罗德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小萝卜头,语气带着细微的虚弱。
“哥、哥哥……”阿达莉娅鼓起勇气凑上前,“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这是我做的鱼肉和面包……但如果你没有胃口的话……”
罗德诧异地看着这个嗫嚅的小萝莉,她的个子小小的,深蓝色的大眼睛不停地躲闪,看起来胆子很小,与脾气火爆的卡特琳截然不同。
她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汤水,洁白干净的鱼腹肉在奶白的汤汁上沉浮,一块松软的还冒着热气的小麦面包上抹了一层厚厚的橄榄酱,就算是吃过帝国许多特色美食的罗德,都感到一阵食指大动。
“谢谢你,莉娅。”罗德突然感到对家人的愧疚,他不想吓到自己善良年幼的妹妹,所以极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头顶传来的轻柔的触感让阿达莉娅的脸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起来,她的心里传来隐秘的高兴——哥哥,认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