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简夫人收到罗德和卡特琳信件的那一天开始,带着花花绿绿的各色邮戳的信封就如同流水一般送到了她的手里。
听那个要员说,是因为前不久切尔佩斯的驿站发生了爆炸,去往摩兰的要道被爆炸产生的巨石堵塞,以至于这条道路上的信件足足积压了两个月。
这个消息让简夫人大喜过望,原本她就在数着日子,现在突然被告知提前了两个月更是喜不自胜。
信件的内容是公开的,其实就算阿达莉娅什么也不问,简夫人也会声情并茂地分享她在信中读到的故事。
比如罗德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剑士,卡特琳也成为了一名厉害的医师,他们共同效力于火焰贝格佣兵团。
罗德似乎比以前更加沉稳,他的言语总是云淡风轻,就算是阐述他那些年从菜鸟变成擅长者的危险之旅,似乎在他眼里也是不值一提。
而卡特琳就变得更多了,简夫人和老约克夏为此感到很羞愧,似乎是她现在自信感染到了他们,让这对父母觉得以往从未关心过大女儿真正的内心。
这是最后一次任务。罗德和卡特琳都这样说,他们说这几年他们攒了一大笔钱,加上这次任务结束后分得的佣金,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回来就可以搬家了,去一个更大的城市,买一块属于自己的地,修一栋漂亮的房子。
阿达莉娅一家没有办法回信,因为从信中的话来看,他们途经了很多地方,从坦桑边境到切尔佩斯,最后的目的地似乎是首都温切尔,而由于信件的迟到,阿达莉娅一家甚至都没办法通过信件算出罗德和卡特琳现在在哪儿,是在前行的旅途中还是在归家的路上。
只能通过罗德一开始粗略的估计推断出,归期大概在下个月初。
时间就在阿达莉娅一家的期盼中如流水一般飞速流逝,一切似乎井然有序而又充满了希望。
就在阿达莉娅感到岁月静好的时候,从庄园传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尽管蜜西对此感到不赞同,但阿达莉娅还是厚着脸皮在休息时间去找约恩说话。
不同的是,数字的田野里却少了一个单薄孤独的影子。
那时阿达莉娅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以为是磨坊的工作被拖延了,以至于他没来得及到常在的地方等她,这种事也并不是第一次。
但当阿达莉娅蹲在草丛里摸索着雨后新发的野山菇时,几个路过的管事咋吧着吃饱喝足的嘴,说出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窖。
“那件事处理得怎么样了?领主大人怪罪吗?”一个中年男人忐忑地问。
“领主大人可没空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更何况不过是一个奴隶罢了。”另一个高个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可是我总感觉那小子有点奇怪。”中年男人面色古怪地喃喃出声,“听说他是从那个地方来的,而且他总是独来独往,我听好几个人都说从来没听见过他说话。”
“不就是从风车上摔进了河里吗,失踪了又不是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管他是什么人,不过个廉价的奴隶,你要是觉得不行,开春再去申请买几个新的不就成了。”高个子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剔牙,皱着眉头鄙夷道。
“也是,一个奴隶而已,如果他运气好,也许断条腿就能捡回一条命呢。”兴许是被说服了,中年男人也不再唯唯诺诺,而是舒了一口气。
草丛中的阿达莉娅瞬间僵成了一座雕塑,直到两个管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才缓慢地直起身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可思议。
虽然阿达莉娅不愿意相信,但他们说的,无疑是约恩。
因为大多数奴隶都是附近的村庄的穷苦人家自愿卖身为奴,只有少部分的奴隶是奴隶商人途径塔林时达成的交易,而对外沉默寡言的约恩,显然符合对方所说的全部条件,再加上他今天迟迟没有出现,让阿达莉娅的心渐渐慌张了起来。
约恩……从风车上掉进了河里?
阿达莉娅看了一眼远处磨坊边矗立的一排排高耸的风车,突然感觉似乎有风带动了它螺旋的扇翼,气流隔着老远都喷洒到了她的脸颊上,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划伤着她的脸。
她的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嗡鸣,约恩、风车、摔死、断腿……无数个词汇在她眼前依次划过,最后化为了一把“我不相信”的铁锤敲击了她的大脑。
阿达莉娅突然从丛林里狂奔起来,迎面撞上了来寻找她的蜜西。
“莉莉!”蜜西惊呼一声,灵敏的双手准确地按住了阿达莉娅的肩,她咬咬牙,神情带着一丝不忍,“你听说了吗,今天白天庄园里死了一个奴隶!”
蜜西知道阿达莉娅其实一直私下与那个奴隶有所往来,虽然她并不喜欢那个家伙,但她可以想象如果他死了阿达莉娅一定会伤心的。
“我知道,他们只是说他掉进了河里!蜜西!他没有死!”阿达莉娅冲蜜西笃定地摇头,似乎也是在坚定地告诉自己。
“莉莉!”蜜西高声叫她的名字,企图把她叫醒,“你没听他们说吗?从风车上掉下来!那里足足有五十英尺高!就算是一件铁木做成的椅子,都能从上面摔得个稀巴烂!”
“他们都说他摔进河里了!运气好他会没事的!”阿达莉娅坚持不懈地解释道,虽然她自己都没有了底气。
“别天真了,莉莉。”蜜西叹了口气,残忍地撕开了假象,把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阿达莉娅的面前,“你别太伤心,他只是一个奴隶而已,你会给他某些失败的信号,这对你没有好处!”
只是个奴隶而已。
这句话阿达莉娅从无数人的嘴里听见过,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为此而烦闷过。
她的内心从来不对奴隶制度有过多的评价,在她眼里这就像是文明进步而产生的插曲,说个站着不腰疼的话,她不以自由民主去干涉他人的想法,但也不会轻易用身份去判别人性的优良。
可现在,约恩失踪了,因为他在几乎所有人眼中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奴隶,所以人们都觉得没关系,甚至不去深究他有没有可能幸运地活了下来。
“他是我的朋友!”阿达莉娅忍不住爆发,她胡乱地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泪水早已盛满了她的眼眶。
她才不管约恩是不是奴隶,她只知道他送给过她很多漂亮的野蔷薇,他告诉她该怎么和生活和解,他是她的幸运星!
大叫完的阿达莉娅像一颗小炮仗一样冲了出去。
“莉莉!”
蜜西还在身后叫她,但阿达莉娅不想听,她跑到出事的风车面前,已经有新的奴隶代替了约恩的工作,他们在高高的风车上清理蛛网、维修扇面,或许有一天也会像约恩一样不小心跌落,然后成为别人口中昙花一现的谈资。
真高。阿达莉娅忍不住绝望地想,就算是摔进了旁边的河流里,也会因为巨大的冲击而陷入昏迷,就算约恩幸运地没有摔断四肢,也有可能被奔腾的河流冲进不知名的湖泊里,然后成为一具溺毙的尸骨。
“别看了莉莉,回家吧。”追上来的蜜西看着呆呆的阿达莉娅,忍不住心疼地说。
我的朋友死了。
阿达莉娅张了张嘴,却发现没有人可以倾诉,就算是蜜西,也一点都不喜欢生前的约恩。
“蜜西……”阿达莉娅咬住了唇,眼泪像珠子一样从眼眶里接连不断地掉落。
“别哭了,”蜜西替她擦了擦眼泪,认真地说,“回家后和简阿姨谈谈吧,然后早点休息。”
阿达莉娅捂住脸不停地点头,天知道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离开这个让她心痛的地方。
所以说,今天的阿达莉娅无疑是伤心的,简夫人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疼地抱着她喊宝贝,连粗心的老约克夏都感受到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让他家向来成熟稳重的小女儿哭成这样。
“我的朋友死了,我的朋友他死掉了!”阿达莉娅不断强调着“我的朋友”而不是奴隶,然后继续在简夫人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太糟糕了。”简夫人心疼地抱紧了阿达莉娅,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的孩子还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伤心。
“我……”老约克夏苦恼地挠挠头,然后在他的铺子里翻箱倒柜了好久,才找出一个半新的鹦鹉玩偶,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阿达莉娅的怀里,小声说,“莉娅,别伤心了,这个陪着你。”
没有人为死去的约恩伤心,除了阿达莉娅。
……
夜色,是孕育着罪恶的温床。
长长的林间小道上,蔓延着泥泞的芬芳,树木垂着枝桠安静地立在两旁,守望着黑暗的道路,猫头鹰碧绿的兽瞳凝视着来访的客,森林中不知从何发出的鸣叫奏响着死亡的乐章。
“哥……哥哥……我走不动了……你……丢下我吧……”气若游丝的沙哑女声回荡在寂静的丛林里,蹒跚的步伐下,鲜红的血液流了一地。
“闭嘴,卡特琳,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了!”男声咬牙切齿地说,他喘着粗气,就算是体力到达了极限也没有放弃面色惨白的女人。
他们的面前,是宁静安详的塔林。
他们的到来,势必会打破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