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开的很短暂。
烟火般短暂,也如烟火般美。
偏偏像曹绣虎这样的人,竟狂热的喜爱这种花。
他住在一片浓密的樱花林里,没有房子,也没有院子。
樱花树就是他的房子,树梢是房顶,树干是墙壁。
樱花只有春天里一个月的花期,这一个月里曹绣虎不杀人。
王斯的运气不好,没有在花期时来到这里。
此时的樱花林与普通树林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树枝和树干更偏褐色。
所以曹绣虎虽然是坐在一棵樱花树下,但就跟坐在一棵普通树下没什么区别。
他头上束起一绺马尾,身穿靛蓝色大袖长袍,麻布质地。
那柄疯龙牙被藏在一副褐色樱木剑鞘中,剑柄与剑鞘间严丝合缝,通体素装,斜插在腰带里如一根浑然天成的剑形木杖。
曹绣虎双眼紧闭,双手松垮垮地抱在胸前,身体靠在树干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王斯在他身边站了半个时辰,却不好意思叫醒他。他站的有些累了,走到曹绣虎对面的树下盘腿坐了下来。
他的屁股刚一挨地,曹绣虎说话了。
你在我身边站了半个时辰,为何一言不发?
他的眼睛依然闭着,姿势也没有变。
王斯站起来道,我以为你在睡觉。
曹绣虎没有说话,眼睛依然紧闭。
王斯走到曹绣虎身边,试探着伸出手,在他垂下的眼皮前晃了晃。
一阵风抚过王斯伸出的手,痒痒的。
你这样对待一个瞎子,很无礼。
曹绣虎突然开口,吓得王斯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谁也想不到,剑阎王竟是个瞎子。
王斯感到很尴尬,也很害怕。来之前他就听过剑阎王的事迹,谁知道这位剑阎王会不会一言不合就暴起伤人?
所以他用尽量谦和的语气道了歉,又滔滔不绝的夸赞起曹绣虎的生平事迹,想取得他的好感。
曹绣虎闭着眼,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等王斯说的实在没词了,才冷冷地说道,知道为什么我不打断你么?
王斯微笑着答道,晚辈不知。
曹绣虎也报以微笑道,因为这是礼节。虽然我很厌恶你说的那些东西,但我并没有打断你,这就是礼节。
王斯语塞,他越发确信剑阎王确实是个疯子。
曹绣虎似乎看透了王斯的心思,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
王斯灵机一动,反问道,如果你不是疯子,为什么会厌恶自己?他接着说道,我所说的都是你做过的,你厌恶我说的话岂非就是厌恶你自己?
曹绣虎道,我不厌恶我,我厌恶别人口中的我。
王斯道,那你口中的你,是什么样子?
曹绣虎忽然站了起来。
王斯敏捷地后撤几步,与曹绣虎拉开一段他自认为的安全距离。
曹绣虎道,我是个万倍实惠的商人,却总被人认为是个疯子。
王斯道,一个包子的钱买了一万个包子,这种事听起来难道不像是个疯子?
曹绣虎反问道,你花一贯钱能买到一万贯的东西,这样的商人算不算实惠?
王斯终于抓住了话口,他单刀直入道,如果你真的是商人,那我有笔生意你做不做?
他很得意,但说完这句话突然感觉自己的腕子又痒又疼。
生意先等等!你先说说喜欢我给你的礼物吗?曹绣虎没头没脑的说道。
王斯没来得及问什么礼物,因为他听到了滴水声。
地上突然多了一滩鲜血,一只手躺在鲜血里。
有一处袖口不断流出鲜血,鲜血珠帘般滴在那只手上。
那是王斯的袖口,王斯的手。
那只手和那条腕毫无征兆的分开了,就好像当初那只手和那条腕是用浆糊粘在一起的。
恐惧盖过了疼痛。
王斯脸色苍白,额头渗出汗来。他盯着腕上的切口,嘴巴几乎要张裂了,那切口血流如注,十分平滑。
切口处流出的鲜血把王斯的衣袖染红了、浸透了,臂上滑腻的触觉让他浑身发冷。
曹绣虎道,现在,你可以说你的生意了。
王斯捂住腕上的切口。
失血过多让他的嘴唇没了血色,那双煞白的嘴唇颤抖着说,你什么时候出剑的?
曹绣虎道,我说过,你这样对待一个瞎子,很无礼!
王斯噗通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呼吸也变得急促。
曹绣虎道,趁你还能说话,把你的生意告诉我。
王斯强撑着说,西蜀,黄龙溪……
一阵微弱的风抚过王斯的脖颈,痒痒的……
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滑了下来。
曹绣虎没让王斯继续往下说,对他而言,只要知道地点,就够了。
曹绣虎往樱花林外走去,他从腰间抽出疯龙牙当手杖用,樱木剑鞘戳在地上的声音清脆急促。
身后,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腔子还在往外淌血。
他走了一程后突然停住,喃喃念道,黄龙溪?
这个有些耳熟的地名似乎让曹绣虎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会心一笑道,正好,趁机去看看那个臭铁匠死了没有。
黄龙溪的铁匠不多,所以铁匠铺也不多。
如果要从为数不多的的铁匠铺里找一个人,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可蟾离仍旧一无所获。
那一日阵前丢脸之后,他在军中的威信一落千丈。
他此时枯坐在衙署的一间客房里,这里暂时是他的房间。
在此之前,他刚刚搜了一间很特别的铁匠铺。
这间铁匠铺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明明地处贫民杂居的小巷里,却十分风雅的种了一小片幽静的竹林。
竹林种在院子里,夹道而立。
蟾离仔细回忆着铁匠铺里的所有细节。
这间铁匠铺前店后屋,铁砧上附着一层厚厚的铁锈。
虽然大小铁锤都被整齐的收在柜子里,却依然被腐蚀的十分严重,看样子这里已经很久不做铁匠营生。
但是这里仍旧是铁匠铺的模样,不知主人到底是舍不得这门营生,还是舍不得曾经做过这门营生的人。
后屋翻出些女人的衣服和物件,耳房里则都是些男人的东西。
出了后屋有一个小院子,说是院子,其实就是厨房与后屋的一段狭小间隔,这里摆着一口水缸,缸中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这虽然是一间有些特别的铁匠铺,却也是一间早就人去楼空的铁匠铺,自然没有蟾离要找的人。
蟾离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浮丘邪要让他重新搜一遍全城的铁匠铺。
其实他们早就在县令刘尧的指引下搜遍了这座小城的所有角落,包括铁匠铺。
但蟾离仍旧不敢怠慢,因为包括他在内,全军上下都已经死过一遍了。
能不能真正活下去,能不能重新让一个种族重新活下去,全都在他们要找的那个人身上。
就算管理户籍的那个胖书记郎已经告诉过他们,那个人已经死了。
按理说要找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只能去这个人的墓碑前。
可浮丘邪似乎在破阵的蜀军里得到了新的线索,他对蟾离说,也许这次我们不仅能活下去,还能把两桩仇都报了。
蟾离当然知道两桩仇中有一桩指的是王似悔的灭族大仇,但他不知道另一桩是什么。
时间紧迫,因为他们只有一百天的寿命。
他们现在还剩四十八天。
蟾离脑子里忽然升起他重生时的情景,他面前站着一个人,那人一副翩翩公子的打扮,一脸让人厌恶的冷傲表情。
那个人身旁站着一个穿着斗篷的人。
蟾离甚至感觉那不像是一个人,根本就是一副被空气撑起的斗篷。那人一言不发,默默的注视着蟾离和他的族人从一片很大的灰尘中一个一个的走出来。
那人对着斗篷里的人一阵低语,斗蓬里发出声音,蟾离听到了那个声音。
这只是一批半成品。
他们已经死了十年,连骨骇都不全了。
那两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蟾离听说过很多让死人复生的传说,比如楚国南疆的傩术、幽州的萨满戏,还有他们蛮族关于蛮墟的传说。
只要能活下去,就算是传说也会有人坚信。
蟾离呼了一口长气,不再继续想下去,他站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舒展着筋骨。
一个婢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军,请用膳。
蟾离推开门,婢女站在门口,手中拎着一个食盒。
他转身坐回椅子里,手指往桌上敲了敲,示意放下。
婢女似乎很怕蟾离,她小心翼翼的走到蟾离身边,打开食盒,轻轻得把吃喝一件件放在桌上,像是放下易碎的珍宝。
蟾离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婢女,虽然长相普通,但眸子却如孔雀般璀璨。
他已经十年没碰过女人了,虽然这是死去的十年。
所以只要不是长相丑陋的女人,蟾离都想碰一碰。
他故意用手指蹭了一下婢女的手。
婢女触电一般收手,惊恐的把手握在胸前。
蟾离站了起来,他绕过婢女走到门前,伸手关了门,上了门栓,回头静静看着婢女颤抖的背。
他按住婢女的肩。
婢女一下跳了起来,惊恐地缩进椅背后面,颤抖的幅度更大了。
蟾离冷笑着走向婢女,边走边脱衣服。
他才走了一步就戛然停住了,婢女也不颤抖了。
因为他们同时注意到,椅背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小木头人。
那木头人只有巴掌大小,像是孩童的玩物。
它手中提着把一指长的小木剑,细的像一根竹签。
它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立在椅背上,宛若崖壁上长出的一株野草。
一声凄厉的尖叫钻出房门,惊动了守卫的蛮兵。
守卫蛮兵踹开房门,看见蟾离躺在地上,脖颈处被扎了一个洞,一个像是被竹签扎的洞。
但是那个洞却没有血流出来。
婢女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