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当然就是张吉儿。
她现在被装在一只木箱子里,这只木箱下的四个角有四个小木人,它们正扛着这个木箱往一处暗巷里去。
这时侯如果有人经过一定会吓一跳,因为他们会看见这只木箱子是在凭空移动,那四个木人实在太小了,根本不起眼。
这只木箱似是整块木料成型的,没有任何缝隙,张吉儿坐在木箱里,没有一丝光能透进来。
她被黑暗包裹着,黑暗在摇晃,像是漂在海上。
张吉儿在这摇晃中变得昏沉,直至睡去。
良久,摇晃止住了。
在摇晃中睡去的张吉儿,却因为静止而醒来,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木箱的四壁,触感光滑冰冷。
咚!
箱子猛地摔在地上,把张吉儿震的身上一颤。
一声苍老的哀叹从黑暗中传来,悠长凄婉。
那声音似乎就在面前,像是在木箱中还有另一个人在叹息。
张吉儿立起身子道,是谁?
无人回答,木箱四壁传来笃笃的敲击声。
四个小木人爬上木箱前后左右四壁,它们手中各持一张拇指大小的木片质地符咒,灵巧的把符咒往木箱上一贴,像是在启动木箱上的机关。
一瞬,木箱解体成木板,木板滚动折叠变成了小木方,四个小木人扛着四叠木方跃上屋檐,像野猫一般消失在檐角。
光毫无征兆的射了过来,刺痛张吉儿的眼睛,她伸手挡住光,眯起眼皮。
张吉儿本是坐在木箱里,此时变成了坐在自家院子里,头顶竹林掩映。
她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与她等高的木头人。
那木头人的手上捏着一根木刺,头上刻着两个字,青牛。
张吉儿已经说不出话了,这些天她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的哥哥莫名其妙失踪,黄龙溪又突然被蛮兵占了。
蛮兵破城的第二天早上,张吉儿醒来发现自己竟睡在署衙婢女们的大通铺上,她枕下有人放着一支木签,上面写着,在此为婢,可保虫儿无虞。
傻虫儿是黄龙溪人对张从吾的称呼。
张吉儿就此留在了署衙里,直至今天。
她盯着眼前这个奇怪的木头人,轻轻地站了起来,步子缓慢的向后挪。
眼睛!
木头人说话了,它头上没有嘴,但张吉儿确信它说话了。
张吉儿小声道,什么?
木头人又说了一句,眼睛!
那声音拉的很长,像集市里小贩的叫卖,它举起手里的木刺,指向张吉儿。
张吉儿问道,什么眼睛?她后挪的速度变快,马上就要退到门口了。
你的眼睛!
木人话未落,身形已动,它瞬步出刺,直抵张吉儿的双眼。
木刺停在了张吉儿的眼球上,没有扎进去。
那木刺像是扎在了磐石上。
一双眼睛,怎么会这么硬?何况这还是一双并不健康的眼睛。
张吉儿很小的时候就患有眼疾,黄昏时左眼总是流出血泪,是父亲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的眼疾给治好了。
她眼中又开始流出久违的血泪,这次不止左眼,而是双眼都开始往外流出血泪。
但她并没有哭。
血泪从眼角滑下来,落在地上。
张吉儿把眼球往下,想看看滴在地上的血泪,眼球游移时与木刺摩擦,发出磨刀般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的眼疾复发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木刺竟然扎不进自己的眼睛,仿佛自己的眼睛是一块铁板。
张吉儿抬起眼球,顺着木刺看向木头人。
突然,两条白色小蛇从张吉儿的眼球里爬了出来,顺着木刺爬到了木人身上。
那两条白色小蛇在木人身上纠缠着,霎时化作一个长着九颗人头的蛇身怪物。
九颗人头口中吐着蛇信子,蛇身缠在木人身上。
张吉儿呆立在原地,血泪还在不停的落下。
木人浑身长出数十道黄铜刀刃,逼着那蛇身怪物从它身上滑下来。
蛇身怪物的九颗人头发出嘶嘶声,齐刷刷怒视着木头人。
木头人浑身刀刃如刺猬一般。
它伸手抓住胸前的那一道刀刃,从身体里抽出一柄长刀,长刀有刃无柄,木人反手握住。
木人怒吼道,张斗石!你敢欺我!
张吉儿听到张斗石这个名字时就如听到自己的名字一般,身上的肌肉跳了一下。
张斗石是她与张从吾的父亲的名字。
木人一拍长刀,长刀迎风化出四把刀刃,形如风轮。
风轮在木人手中急速转动起来,聚起狂躁的气旋,气旋中心燃起一蓬熠熠闪耀着的黄焰。
蛇身怪物的九颗人头发出响亮的怪笑,九张嘴中喷出九道血浪。
血浪滔天。
赤红的巨浪张开血盆大口,拍在两人高的院墙上,院墙转眼变成了血浪里浮起的烂泥。
血浪冲出墙外,骤然涌起比院墙高出数十倍的浪头,又如大山倾塌般倒向四面八方,奔涛如万匹惊马。
巷口有十几个叫卖的小贩和几簇撂地耍钱的地痞,他们听见了海浪拍岸和房屋轰然倒塌的声音,一个个支棱起身体望过来。
他们望见了此生最后一个场景。
山高的浪,满天的血。
血浪涌出巷口,巨蟒般吞下了他们。
他们在血浪中无序的翻滚,旋转,就像沸水注入壶中卷起的茶渣。
跟他们一起翻滚的还有不知从谁家掀起的房顶和门柱,以及数不清的碎石瓦片。
他们身上的皮肉瞬间消溶成了血水,变成数十具白骨。
登时,黄龙溪城北的这片小巷被泡在一片血海之中。
蛇身怪物浮上潮头,九颗人头笑的越发狂暴,猩红的信子吐得老长。
血浪中渐渐显出一个漩涡。
蛇身怪物不笑了,它好奇的望着漩涡。
漩涡越来越急,如龙卷风般,一颗小太阳从漩涡中升起。
蛇身怪物仔细看过去。
小太阳原是那木人手中的黄焰,露出血浪后又聚起气旋,急速旋转着。
木人托着气旋从漩涡中纵身跃起,凌空处猛的一掷。
九颗人头朝木人狂吼,它面前血浪瞬间涨起三丈,形成一道血色的瀑布。
气旋撞在上面,激起一阵血雾。
血雾飘落,如漫天花舞。
血雾中,木人与蛇身怪物分立两座潮头之上,各自沉默。
涨!
木人突然暴喝,身体炸出啪啪的脆响,霎时间顶天立地,头在云中,腿似城楼。
它脚下的血浪现在就如一泡尿大小。
城外,西蜀营中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手搭凉棚望向城中忽然升起的那高耸入云的巨型木人。
阵前,领军队列里。
殷其雷扬鞭指向巨人,口中惊呼,法天相地之术!?
一旁的王飞卢深吸一口气,手心已渗出冷汗。袁真定与赵擎挥舞着手中兵刃,呵斥着渐渐骚乱起来的军士。
另一边,蛮兵各个回头,惊骇的张望着巨型木人。
浮丘邪没有回头,他面前的阵图正在剧烈的抖动,眼看要挣脱双手,他眉梢滑过一滴汗珠,眼神也已经不如先前犀利,甚至变得有些涣散。
城门忽然洞开,一骑快马飞速奔至浮丘邪身边,马上的蛮兵对浮丘邪一阵耳语。
浮丘邪眉头聚而又散,脸上喜忧参半。他唤来传令兵,低声传下两道军令。
传令兵得令策马,鞭还未落,人却愣住了。
蛮蜀两军几乎同时发出惊呼。
一个长着九颗人头的蛇身怪物在木人对面缓缓升起,与木人等高而立,城外两军与它们比起来,就如同散在地上的一层细沙。
所有人都已目瞪口呆,下巴快要掉到地上。
只有浮丘邪淡定的望向阵图中,图中虽已现出败像,但他似乎已经不在乎阵图中的输赢了。
两个入云的庞然大物,一场贴身肉搏。
巨大的蛇身缠上木人的身体,九颗人头露出獠牙咬住木人,激起的木屑擂木般滚滚落下,砸毁不计其数的民宅。
木人身体一扭,伸手抓住咬在肩上的那颗人头,用力往云中一扯。
人头拧断,腔子里喷出的血花射向云中,又从云中落下,在黄龙溪上空洒下一阵血雨,激起一阵惨叫。
城中被血雨淋身的百姓纷纷溶成脓血,化做白骨。
一堆白骨中,张吉儿却安然无恙,血浪和血雨竟然都没有伤到她分毫。
血已经浸透了她身上的衣裳,血腥恶臭让她一阵阵呕出酸水。
血浪把她吐在了木人脚下,木人只消稍稍抬腿,就能把她踩成肉酱。
她眼中的血泪还在流,她噙着血泪望向木人,如同蝼蚁望向大树。
木人已抓住咬在腰间的那颗人头。
哞!
一声晨钟般的牛哞声在天地间荡开。
张吉儿眼中飞出一道白练,落地化做一头老牛。
那老牛白首乌身,一只独眼竖长在牛头的正中,两只犄角反曲弓般的弯着。
它悠闲的伏在地上,竟然口吐人言,相柳,你怎的少了一颗头?
相柳似乎是蛇身怪物的名字,它剩下的八个人头望向木人脚边的两个小黑点,口中哀嚎着像是在求助。
老牛站起来,一只独眼先是看向了张吉儿,淡淡地说道,主公,久违了。
咚!人头落地,砸在一人一牛旁边。
又是一阵血雨,一堆白骨。
那是被木人拧断的第二颗人头,落地后对着老牛横眉竖眼的,估计是在问候它的祖宗。
老牛对着人头说,五百年了,怎么还是那么急躁。
老牛并未移动,只是缓缓的抬起牛头,独眼中射出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
长剑冲破云霄,直插在木人头上斗大的青牛二字上。
老牛道,你也配叫青牛?
风声骤起。
木人漏气了一般飞速缩小,眨眼已经矮过城墙。
须臾间,木人缩的只有巴掌大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被摄了真魄。
那柄乌黑长剑也从空中落下,被老牛收回独眼中。
半空中响起一个声音,张吉儿,你若离黄龙溪半步,我必将汝兄张从吾挫骨扬灰,将汝父张斗石刨坟鞭尸!
蛇身怪物也缩回原型,剩下的七颗人头对着老牛呼呼吐着信子,似乎在怪它没有及时出手。
一牛一蛇缓缓走到张吉儿面前,它们忽地化作一黑一白两道光射进张吉儿眼中。
张吉儿感到眼睛一阵刺痛猛地闭起,再睁开时面前已空无一物。
四周的废墟中爬出几个幸存的百姓,她们畏畏缩缩的指点着张吉儿道,这不是老张家的女儿么?怎么在这儿?
张吉儿起身,突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一队蛮兵飞至,刚想上前,忽听城外杀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