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衍的大将军幕府今天格外冷清,不仅任职的属官们都不见了踪影,就连伺候文书的小厮们都被赶回了家。
这座幕府简洁朴素,并无过份的装饰。
主厅两侧垂下青纱幔帐,一座博山炉里袅袅燃着香。两排客座书案上摆设十分整齐,书案退后五步,靠墙立着顶梁高的书架,上面堆着各式的公文卷宗。
这实在不像座大将军幕府,倒像是个阔绰学究的书房。
此时此刻厅上只有两个人,公孙衍、公孙护。
公孙衍坐在帅案后,他右手握拳靠在嘴边,眼神游移在案头上的那张白色蜀锦上。
那上面写着几个人的名字,每一个都是天下闻名的杀神。
只有一个名字,仅写了个“曹”字姓氏就没有往下写了。
堂下,公孙护小心翼翼的侍立着,他遗传了父亲壮硕的体型,站在那跟一座小山似的。
父亲?
公孙护轻声唤着公孙衍,把他从思考中拉回现实。
公孙衍深吸了一口气道,东瀛洲那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父亲放心吧,这个姓曹的就是个杀人疯子,听说有人杀还不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况且那王斯是我门下最伶俐的门客,天下还没有他说不动的人。
公孙护话一出口,心里就后悔了。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堆蠢话,父亲担心的不是请不动姓曹的,而是担心姓曹的请动了之后该怎么办。
因为这个姓曹的确实是个疯子,而且不是一般的疯子。
那名单上所有名字绑在一起,也只能抵住姓曹的一半。而且姓曹的若来,可能就会把其他名字都从人间抹去。
他不是没有做过这种事。
姓曹的这辈子正经去杀的只有三个人,但这三个人却有三郡人口为他们陪葬。
三郡,全都变成了千里不见人烟的赤地。一郡在魏,一郡在西凉,一郡在他所属的东瀛洲。
一郡至少五县,一县至少十村,一村至少十闾。
上至郡守,下至百姓。
所以说他是个疯子,所以不论江湖或者庙堂,谁也不敢惹他,也不敢不敬他。
他有一个很有趣的名号,叫剑阎王。
他手中只要有剑,他就是阎王。那些看见他剑的人,免不了要见阎王。
这个剑阎王不仅是人间的阎王,还是神仙的阎王。当年的东瀛洲黄龙剑仙何琥璜甲子生辰时得了一柄神剑,非要与剑阎王的剑比试比试。
结果他不仅断了剑,还断了手。
据说,剑阎王的剑是昔日纵横七海时屠了条疯龙,拔了龙牙锻造而成,他后来索性为剑命名为疯龙牙。
那是一柄东瀛洲制式的刀,但东瀛洲人习惯称之为剑。
公孙护虽然说了一堆蠢话,但却说的很对。
对于剑阎王来说,请他去杀人就等于是送给了他一份天底下最贵重的礼物。
因为太久没人敢请他去杀人了。
没人请,他就不杀人,所以他也实在是个怪人。
可这个怪人偏偏是刘焚玉钦点要请的人。
公孙护想冲淡自己说的那堆蠢话,转而换了个话题道,父亲,王上如此作为,岂不是正中了咱们公孙家的下怀?
他说完这话猛地出了身透汗,因为公孙衍忽然抬头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杀意。
公孙衍道,你认为我是一个谋权篡位的奸臣么?
公孙护脚下一软,诺大的身躯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直道,儿臣失言!
公孙衍眼神软了下来,他叹道,不止你这么认为,全天下都这么认为……
他本想继续说下去,可还是止住了,抬手道,罢了,若东瀛洲那边有信了,记得及时通报。
公孙衍站起来,转身绕过屏风往后厅走去,嘴里默默的念叨着,先王呵,老师呵,你们可真是给我留了一笔好大的糊涂账呵。
炉中的香燃尽了,余味渐渐沉淀下来。
厅上只留下公孙护。
他蹑手蹑脚踏上帅案下的台阶,踮脚往屏风后面张望。
在确认父亲已经走远之后,他翻身坐进帅案后的椅子里,腰杆挺的笔直,竟然学起了君王的派头,一边模仿刘焚玉的神态,一边偷笑。
蹭!一阵点寒芒从公孙护耳边闪过。
一段剑尖刺破他身后的屏风,从他耳边钻出来。
公孙护这辈子从没出过这么多汗,身上如水洗一般。他僵硬的转头,那段剑尖离自己的脖子只有一掌的距离,剑尖上的寒意飘过来,就像一片碎冰扎进他肉里,又冷又疼。
不要长歪了心思!屏风后传来自己父亲的声音。
公孙护脸上没了一点血色,像死人一般。
他身体软下来,庞大的身躯塞满了椅子,像一团刚刚揉好的面。
他从咽喉里挤出一点声音道,父亲饶命!
剑尖收了回去,在屏风上留下一道口子。
公孙衍提着剑,慢慢地转回屏风前。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伸手抓起帅案上的蜀锦,也不叠,直接就塞进了怀里。
他冷冷地重复了一遍在屏风后已经说过的话。
不要长歪了心思!
与此同时,成都城内还存在着一份与蜀锦上一模一样的名单。
这份名单与幕府中名单唯一不同的是材质,这份名单只是一张简单的纸。
它安静的躺在黄觉哀院子里的磨盘上。
公孙栩端坐在那磨盘旁的石墩上,一副翩翩公子的气度与这简陋的院落配在一起,实在违和。
黄觉哀从堂屋里走出来,他一手端着一盘炸蚕蛹,一手拎着一壶黔逢春,夹着两只空杯。
他把手里的吃喝都放在磨盘上,不小心晃出了壶中的几滴酒,打湿了名单上的“曹”字,缓缓化开了那个“曹”字的墨色。
盛夏的骄阳很快就把那点洇湿晒干了,空留纸上一个模糊的“曹”字。
黄觉哀一屁股坐在公孙栩对面的石墩上,从盘子里捏了颗炸蚕蛹丢进嘴里嚼起来,又提壶斟满两只空杯,对公孙栩道,喝点儿?
公孙栩微笑着摇摇头道,谢谢先生,晚辈不会喝酒。
你跟你哥哥真是一点儿都不像,你真是公孙衍亲生的么?
黄觉哀索性把两杯酒又倒回壶里,直接拎壶喝起来。公孙栩尴尬的笑了笑。
他把话题拉回名单上,先生,您看这名单里的人……
黄觉哀道,应该能战个平手,只是不知道那姓曹的是谁?
这个我也不知。
公孙栩道,不过父亲对此人似乎十分忌惮。
黄觉哀又灌了口酒,揶揄道,这世上还有公孙衍忌惮的人?
公孙栩脸色由白转红。
不同于在行伍中长大的哥哥,公孙栩自小就在母亲身边长大,很少与父兄待在一起,难免沾染了几分柔气。
但他却是整个家族中最懂父亲心境的人,他实在难以相信父亲会有不臣之心。
公孙栩不安的扭了一下身体道,此人应是东瀛洲人氏,我兄长手下一个叫王斯的门客去东瀛洲已半月了,好像就是为了请此人出山。
公孙栩话说到一半,突然见黄觉哀表情变了。
他试探着问了声,先生?
公孙栩这个久在深宅大院的公子哥不知此人,但黄觉哀知道。
剑阎王,曹绣虎。
黄觉哀一时之间有些乱了方寸,刚看到那个曹字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想,直到公孙栩说出“东瀛洲”的时候,他感觉心脏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似的。
东瀛洲,曹姓。
恐怕只有剑阎王曹绣虎了。
天下见过曹绣虎的很少,但没听过他名字的人更少。
这本钱也押的太大了?
黄觉哀怎么也想不到公孙衍竟然会请曹绣虎。他捧起磨盘上的那份名单,重新盘算起战局。
公孙栩见了黄觉哀的异样,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他焦急的问道,先生,这个姓曹的到底是什么人?
黄觉哀猛灌了一口酒,苦笑道,你父亲出手还真是阔绰啊。
公孙栩猜测这个姓曹的人定是个难缠的角色。
他急匆匆问道,先生,那我们何时动身?
黄觉哀横了他一眼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一起动身了?
公孙栩道,您不是答应我……
黄觉哀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我也答应你兄长了。
公孙栩哑然,半天说不出话来。
黄觉哀见公孙栩这副呆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用肩头撞了一下公孙栩道,公孙护好歹给了我两包金豆子,跟他一起动身,我才能好好儿的还给他!
他把“好好的”三个字说的咬牙切齿。
公孙栩明白了黄觉哀的意思,眼前这个中年道人看上去不修边幅,放浪形骸,但实际上心思十分深远。
他小声道,先生,我能不能再求您一件事。
黄觉哀道,什么事?
公孙栩叹口气道,他毕竟是我兄长,请先生看在我的份上,手下留情。
黄觉哀干笑两声,点点头道,我本来也没想把他怎么样,只是你父兄想把我们师兄弟四人一锅端了。
他往一只空杯里倒满了酒,摆在明明不会喝酒的公孙栩面前道,这次要是能活着回来,请麻烦转告你父亲,我们师兄弟四人会离开西蜀,永世不再回来,请他高抬贵手,不要咄咄逼人。
公孙栩坚定的说道,先生请放心!
他刚要举杯一饮而尽,忽然又被黄觉哀拦下。
我还没说完!
黄觉哀道,你记得告诉公孙衍,我们师兄弟四人若是不要这条命,灭一国的能力还是有的。
公孙栩大骇,手上一抖,杯中酒洒出来。
此刻黄觉哀脑子里回响起陆子冈的那句话——杀他也是我王的意思。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好久不见的女人;他想到一种可能,一种万万不可能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