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四身上的长衫已经被搅碎了,此刻光着毛茸茸的猴身子负手而立,姿态倒像个得道高人。
王似悔衣冠未改,耳垂上却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伤口。
即使是这么小的伤口已经足以让他感到挫败。
伤口、疼痛,都是他久违的。
王似悔道,你不是说我比他强么?为何我受伤了?
认识王似悔的人都会惊讶他的这句话,他不像是会问出这句话的人。
侯四扫了一眼周遭的破败,方圆的桃树皆被搅碎了,满地的碎木、碎花、碎叶,如狂风过境一般。两人头上也没了凉亭,似是站在一片荒地上。
侯四道,你既然比他强,为何还要跟他比?
王似悔没有回答。
他耳上的伤口流血了,像一只被拍死的蚊子流出的血。他伸手蹭了一下,看着手上一抹细小的血痕,忽而释然地笑道,我只是不服他竟能心安理得的玩世不恭、游戏人间。
侯四道,因为他是个普通人。
王似悔道,普通人竟能破了你的阵?
侯四道,心无执念的人,都能破阵。
他说完这句话,又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接着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聊吧,这里实在不像是待客的地方。
侯四引着王似悔离开荒地,他们走出破败,再一次踏进满地的桃花瓣里。
王似悔边走边说,你不像是在守阵。
侯四笑了,猴脸笑起来给人一种很贼的感觉。他笑着说,我的确不是在守阵,我在这儿是为了交朋友。
王似悔问,和谁交朋友?
侯四道,有执念的人,很适合当朋友。
人最难抵的,就是执念。没有执念的人总会活得昏天暗地,像个废物。
但废物活得总是很舒适。
一人一猴行至一片大湖旁,一只孤舟靠在岸边。
侯四领着王似悔上了孤舟。
湖面如镜,孤舟像落在镜子上的一片羽毛。
侯四对王似悔说,请让我为朋友撑船。他说着拿起了船头的竹篙。
王似悔道,你的朋友多吗?
侯四道,不多,只两人?
另一人是?
侯四已把孤舟撑出了岸边,缓缓向湖心去。
一只猴子在撑船,一个老头望着湖面,良久。
侯四道,另一位朋友已经离世很久很久了,他叫延牡。
蛮祖延牡!?
王似悔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这只猴子,因为延牡只是蛮族的一个传说,他是蛮族的造物主,传说他创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世,另一个是蛮墟的世界。
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颤抖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侯四问道,朋友,我可以歇一会儿么?
船已停在湖心。
湖面蒸腾起了大雾,几点细雨飘了下来。
侯四俯身掬了一捧湖水,往天上一抛。
天黑了,无星无月,像是被一块黑布遮住了。
湖亮了,白光幽幽的铺在湖面上,突然现出一片幻影。
幻影中现出黄龙溪衙署,一个少女身着素衣,低眉站在一队婢女中。
侯四指着少女说,这就是蛮墟的钥匙。
那少女的长相实在不起眼,看着就如普通的婢女一般,只是那一双眼睛十分有神。
王似悔问,为什么告诉我?
侯四道,只有你能带她离开这里。
湖面的光浮了起来,缓缓升空。
侯四在升空的光芒中说,如果有一天你能进蛮墟,替我向那位朋友说,侯四偷他的那一目棋,就算还了。
王似悔道,你要放我出去?
侯四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你还有一件事没做完?
王似悔问道,什么事?
打败我,否则你没法出去。
侯四耸肩摊着毛手道,没法子,这是我对那位朋友的承诺。
王似悔疑惑道,之前那人也打败了你?
侯四道,没有,但是那人下棋比你强。他的猴脸上又开始笑,那贼笑让人难以相信他口中的话。
厌胜阵眼中,也有人在笑。
是厌胜妖的笑,那无声的狂笑真正的主人是浮丘邪。
她为张从吾说的话而笑,也为张从吾的行为而笑。
他站在那颗枝繁叶茂的树下,厌胜妖在树梢上低头看着他。
那姿势本不可笑。
但张从吾却说,既然我杀不了你,你又不能杀我,那就放了我吧。
厌胜妖用浮丘邪的声音道,你看上去不像个傻子。
张从吾苦笑道,在黄龙溪,我就是个傻子。
厌胜妖用舌尖舔了舔毛笔尖,开始在纸上画起来。她咯咯笑道,那我就画个傻子吧。
张从吾道,如果你们在黄龙溪找到那个人,能帮我杀了他么?
厌胜妖还在画,她漫不经心地答了句,哦?
张从吾又道,如果你们想带走我妹妹,绝对避不开那人。
厌胜妖不再说话了。她落笔越来越频繁,用力越来越重,力透纸背,以至于那一沓白纸的最底下一张都现出墨迹。
厌胜妖手里的笔突然停了,于是一切都停了。树叶连最轻微的摆动都没了,僵硬在枝头。树叶上一只蝼蚁本要掉下来,忽而停在凌空处,也不动了。
一只老鸦纹丝不动的挂在空中。
厌胜妖把白纸扔了下来,但白纸却没有落地,而是往天上飘着。
你不仅不傻,还十分聪慧。
她恢复了自己的声音,嘴角弯起狡黠的笑。
暗处,箭离弦,破空声如蜂鸣,刺破静止的一切。
有箭声,却无箭影。
漂浮的白纸化出了厌胜妖的分身。
在箭头即将抵达厌胜妖本尊胸口时,那分身伸手抓住了箭。
林风眠缓缓从一棵枯木后走出来,他身背木匣,一手持弓,一手结印。
那箭像是有生命般剧烈的挣扎起来,箭身裂开数十道细纹,细纹中迸出火焰。
数十道火焰缠绕包裹住箭身,转瞬化作一只浴火凤凰,振翅挣脱厌胜妖分身的手,悲鸣着。
林风眠已到了树下,怒吼道,凤凰矢!伏!
凤凰扑在厌胜妖本尊身上,与她燃成了一团烈焰。
那团烈焰凄厉的哀嚎着,林风眠却没有抬头。
他上下打量着张从吾,有点不敢相信这个穿着雀营盔甲的普通军士竟然与厌胜妖周旋了这么久。
林风眠的眼睛停在张从吾脸上。
你是我的兵?
张从吾抬头望向树梢,眼神由喜转悲。
他颓然说道,能出去再说吧。
烈焰燃尽,却只得一张白纸的灰烬。
那白纸化出的分身才是本尊,持笔作画的才是分身。
于是厌胜妖又坐回了树梢上,手中还是那支毛笔,腿上还是那沓白纸,只是背后的树干上多了一大片乌黑的焦炭。
她伸了个懒腰,面无表情地看着树下的二人。
张从吾望向林风眠,无奈的笑了笑。
阵外,浮丘邪面前的阵图被一层黑幕遮住了,他看不清王似悔所在的魇镇阵眼中发生的事,那是唯独没有主阵大妖的阵眼,所以这种异动让浮丘邪格外担心。
黑幕转瞬即逝,但浮丘邪不敢放松,依然仔细盯着阵图,聚精会神。
而林风眠此刻比浮丘邪更专注,因为厌胜妖已经从树上落了下来。
她假装羞涩,捂着胸口对林风眠和张从吾说,奴家还没有试过一次伺候两个男人,不如咱们换个宽阔些的地方?
厌胜妖说完转身往更深处走去。
林风眠握紧了手中的弓,那是一张远射长弓,金背黑胎,取百年蚺妖的筋做弦。他并未举步跟上,因为张从吾没有动。
林风眠道,你不去?
张从吾道,我不是你的兵,所以没必要帮你。
林风眠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一望无垠的草甸,土地湿润。
一步一浅坑,浅坑中盈起一捧水。顺着一路浅坑望过去,林风眠与厌胜妖正互相注视着。
林风眠忽然举弓抱拳道,得罪了!
厌胜妖一怔,莞尔笑道,你倒是个懂礼数的人。
林风眠道,偷袭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你是强敌,不偷袭又难以取胜。所以,得罪了。
厌胜妖道,你这人真是虚伪的紧。
林风眠鼻子里哼了一声,从腰包中掏出一个扳指戴上,开口道,我让你三招,这样总不虚伪了。
厌胜妖没有说话,她魅笑着退去身上的薄纱。
一双修长的腿,一副如玉的双肩和一抹白色胸衣。
这恐怕是世上任何男人都难抵的诱惑,此刻却不合时宜的展现在林风眠面前。
不用你让我三招,只需你等我一会儿。
厌胜妖的声音变得慵懒,手中又出现了那支毛笔。
她把毛笔尖裹在嘴中,嘴角渗出一道鲜血。
笔尖缓慢的从她嘴中滑出来,猩红的宛若一滴更饱满的鲜血。
明明只是一点鲜血,可血腥味居然就这么弥漫在了湿润的空气里。林风眠吸了口气,不安的耸了耸鼻头。
厌胜妖脖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黑斑,又似乎是天生就长在那儿。
她把饱沾了鲜血的笔尖落在那块黑斑上,血痕开始以黑斑为中心四散游走。
血痕像蛇一般游过她的肩头,沿着那双白皙的峰峦爬进胸衣,又从胸衣下爬出,在平坦的小腹上分出数道枝桠,直抵最神秘的领域。
血痕渗进皮肤里,变成了墨色的纹身。
林风眠不敢大意,他解开身后的木匣,里面顿时响起龙吟凤鸣之声。
木匣中躺着一柄剑,剑刃上篆刻着古朴的铭文,隐有火光浮现。
林风眠以剑为箭,扣在弓上拉满。
无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