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朗迪朝一辆1996年的雪佛兰开拓者老车的前胎踢去一张踏凳,然后甩开肩头的深金色马尾辫,不让它挡住眼睛。她拧开溢流阀的盖子,按下阀门时把一条车间抹布盖上去,捂住漏出来的汽油。管道排空后,她把抹布塞回后兜,走向工具箱拿出16毫米和19毫米的扳手,还有快速接头零件。然后,她像运动员般纵身一跳,消失在修车坑的黄框里,这样就能从下方作业。她去掉车身悬架,松开弹簧锁装置,先从过滤器的出口侧拔出橡皮软管,以防止燃油滴进她的眼睛里。很久以前,她在姑父的汽修铺里吸取了这个教训,永远不会忘记。
“嘿,克拉拉?”车行老板三个儿子之一的彼得·卡帕斯,也是她的朋友,看着下方的她。傍晚阳光的光晕勾勒出他壮实的身形。“那个修过齿条和齿轮的家伙又回来了。他说还是有杂音。”
“同样的杂音还是新的杂音?”
“是爆音。很可能是螺栓的问题。”
“你能帮他修吗?我这儿还没弄完过滤器。”
“我答应过雪佛兰柯威特车主,5点前能修好。”
克拉拉把新的过滤器塞进悬架。“好吧,给我15分钟。我一会儿把它弄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但如果是固定螺栓的问题,你就得再校正一次了。你有时间吗?”
“为你吗?”
“住嘴。”
他举起胳膊:“开玩笑啦。嗯,我可以。”
她把所有螺栓上紧,检查完线路之后回到地面,启动系统。她把钥匙拧到【打开】,等着油泵打开后关闭,然后再把钥匙拧到【关闭】。她这样试了好几次,坐着的时候瞥见后视镜里的自己,震惊地发现自己看起来比26岁的年纪还要老,好像一夜之间老去了10岁。尽管上了一点妆,她的眼皮还依稀有昨夜大哭过的红肿。她的嘴巴抿得很紧,细纹都从嘴唇上蔓延开来——她一直在咬紧牙关。当她放松下巴后,苍白的脸蛋似乎松垂了下来,嘴角也向下耷拉着。她的额头上有一点油污,很可能是刚才从眼睛上拨开过长的刘海时留下的,那点油污与已故父亲的胎记很像。她看着自己,看着遗传自他的浅棕色眉毛和淡色睫毛,两人一样的高颧骨,看着镜子里这张意料之外的他的面孔,感觉像被一拳打在肚子上。旧痛加上新伤。
她把钥匙拧到底,开拓者的引擎完美地发动起来。
“克拉拉!你的电话!”有人的叫喊声盖过了车行的噪声:液压扭矩扳手和空气压缩机的声音、滑动又砰地关上工具箱抽屉的声音、不间断的金属碰撞声、角落里那部油腻的手提音响永远在播放的希腊莱柯[5]民俗乐,还有希腊语和英语的叫喊声。
她一边用脏毛巾擦掉额头上的污渍,一边走向挂在墙上的电话。彼得的弟弟泰迪一只手握在她的小臂上拉住了她。
“是莱恩的电话,”他说,“你还是去办公室接吧。”谁知道他们怎么说她和莱恩。彼得的母亲安娜能从克拉拉的脸上读出心事,仿佛她是自己的女儿似的,安娜能把个人见解变成一个一般讨论的话题——我觉得这个莱恩不适合你。克拉拉发现自己总是在并无打算的情况下提供很多辅助信息,然后整个卡帕斯家族很快都知道了她的私事。她倒是不介意:他们是很久以来最接近真正家人的人了。
克拉拉点点头。办公室不过就是一张书桌,靠墙放在饮水机和咖啡机之间的等候区。毫无隐私可言,但此刻等候区里没有客人。她经过安娜身边时,安娜正在台面上填零件订单。安娜对她挤挤眼睛,带着浓重的口音说:“我给你私人时间。”
克拉拉坐下,尽量不去看电话上闪烁的“对方等待接听”灯。她反而盯着墙上的希腊斯波拉泽斯群岛照片:这家人的刷白别墅、弧角的岩石海滩、不真实的松石绿海水。等不能再逃避时,她深呼吸一次,接起了电话。
“嘿。”她说。
“你不接手机。”
“我在工作。”
“随便吧,克拉拉。听着,我要离开几天,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我真的想让你周末之前搬出去,可以吗?”
“什么?等等。我以为我们还在讨论。”
“克拉拉,你昨晚没听见我说话吗?我厌倦了等你下定决心。你就是不想要我想要的东西。”
“我从没说过我不想要,我只是需要时间。”她把身体转向墙,“莱恩,求你。”
“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我也尽力给你时间了,但我不能把你的需要摆在第一位。我已经准备好向前走了。我要一个家庭。我想和你一起组建家庭,但如果不能的话……好吧,我有什么选择呢?”
“喏,莱恩,我爱你,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但婚姻是一大步。我们为什么不能只是在一起呢?为什么一切都要这么急?”
“安定下来为什么会把你吓成这样?我知道你爱我。你为什么就不能说‘好’呢?”
克拉拉叹了口气。她本可以用一个字改变这场谈话,改变她的整个人生,但她做不到。“我不知道。对不起。”
“那我们结束了。我需要你搬出去。我的生活需要往前走。”
“所以你真的要赶我出去?在一起两年的时间,你就给我多少天?四天搬出去?你指望我怎么做到?而且我要上哪儿搞到搬家的钱?”
“你知道我不会把你丢到大街上的。我在贝克斯菲东区给你找到一间公寓。我已经预付了第一个月和最后一个月的租金。我想这能让事情容易一点。”
“老天爷,莱恩。我们就不能先聊一下这件事吗?贝克斯菲东区?”
他生气地说:“你真的介意住在哪里吗?你好像只在乎待在那个破汽修厂里。”
她把螺旋电话线团成球,攥在拳头里,同时压抑再次想哭的冲动。她是为失去他而哭吗?失去了家?还是为自己的犹豫不决?
“租约和钥匙在厨房的餐桌上,”他说,“出去的时候,你可以把你那把旧钥匙塞进投信口里。”
克拉拉把额头抵在墙上呼气:“就这样结束了?”
“嗯,结束了。”他停顿了一下,两人都在停顿,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出以前通话结束时总会说的那句话。你是我的,你知道的,对吧?她说不出话。她无法放手。她期待地探身向前,等待着,渴望着,然而不愿让步。
“祝你好运,克拉拉。我希望你能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真心希望。我只是很遗憾那不是我。”莱恩说完挂断了电话。
她把电话贴在耳朵上,听着自己的心跳,直到忙音信号开始嘟嘟地响起。她转过身时,彼得正站在门口。
“你还好吗?”他问。
她没有马上回答。或许她终究没有真正爱过莱恩,准确地说,肯定不是他想要的方式。但她习惯了跟他在一起,习惯了家里有人等她,而且跟他在一起生活很轻松。“你能帮我搬家吗?”她问彼得。
他摘掉他的球帽——“金富力润滑油。保护要件”——手指拨弄了一下浓密的黑发。“当然,”他说着又把帽子戴上,“你知道我当然会帮的。”
克拉拉拒绝了安娜的提议——叫她提早收工照顾好自己,又拒绝了泰迪的邀请——喊她去一趟福特早期车型V-8俱乐部的旧货交换会,帮他挑选几个修复工程要用的扁头引擎部件。她往脸上泼了几把冷水,就回去工作了。她告诉过彼得她会搞定齿条、齿轮的活儿,她就会做到,尽管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乐意自己来做。
她结束工作后,把工具放回墙边一排柜橱的原位,上方是一架子奇尔顿出版公司的汽车维修手册,然后收起脏抹布丢进抹布桶,跟每个人说“晚安”。
彼得连续几个大步跨过修车坑和油腻的水泥地,在敞开的车库门旁跟她照面。“我们晚点去喝啤酒,”他说,“想来吗?”
“谢了,但我得开始打包。”
“要帮忙吗?”彼得问。每天至少一次到两次,只要他做完了自己手上的活儿,就会溜达到她工作的地方看能不能帮上忙。莱恩出城的时候——他总是出城,彼得就会出现,怀里抱着用保鲜膜密封的盘子,盘子里都是他母亲做的菜,要不就是比赛门票或是一张DVD。最近一次森林火灾时,他还违抗疏散命令开车到她家,说服她跟他去南方的海边。克拉拉一直为自己保持矜持而骄傲,这是她母亲赞美的品格,叫禁欲风。即使在她生病、寂寞、闷闷不乐的时候,她也对每一个问起她的人说“没事”。然而彼得就是能看出她有事,而且他都会在,像狗一样忠诚,从来不要求回报。这让她烦躁,觉得自己很依赖他。她允许自己喜欢某些人,但不能扩展成需要他们。尤其是他。
“不了,你们去吧,”她说着微微挥了一下手,“我好好的。明天见。”
外面,尽管太阳已经西沉,空气中沉滞的暑气毫无缓和。没有微风打西边来,吹散从汽车颤动的引擎上升起的有形热气,或吹动在路边的铁丝网围栏旁排成一排的蒙着灰尘的稀薄棕榈树。克拉拉站在一堆旧轮胎边上,轮胎把卡帕斯极速润滑油车行的入口与隔壁的拖车公园隔开。她在眺望街对面空荡荡的灰地上过路的卡车。一直悬浮在贝克斯菲空气里的烟尘和臭氧今天似乎格外厚重发黄,好像天空被沾染了什么似的。
她跟自己玩一个游戏:如果她转身看到有人站在那里看她的话,不管是彼得还是他的兄弟,她都会回去跟他们说,好,我们去喝啤酒。她会推迟回她与莱恩合住的出租屋,反正不可避免,那里有另一把钥匙在等候她,开启某个未知的地方。她可以喝一两瓶啤酒,或者三瓶,来忘却自己又要重新开始的事实,独自一人,再次开始。当她回头时,泰迪正从汽修厂里拉下最后一个车位的卷帘门,她把那当作一个征兆。交通出现间隙时,她慢跑到街对面开自己的车。
她顺道走进墨西哥人的杂货店,那是她和莱恩最初认识、后来一起购物的地方,但马上就后悔了。挂在天花板上的彩饰陶罐和喇叭里播放的班达舞曲似乎太喜庆,不适合她这一趟差事。她问一个正在上货的人有没有空箱子,他去找箱子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在酒品区里找啤酒。莱恩对酒很挑剔,尤其是啤酒,还自命不凡地讲究什么苦度、基调和尾韵。他从来不对瓶喝,坚持说那样会减弱啤酒的绵密度和口感。克拉拉大步走过精酿和进口啤酒的陈列区,拎起一盒六罐装的帕布斯特蓝带,然后走到收银台付款,拿起工人为她留在那里的一叠压扁的纸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