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佳,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叶卡捷琳娜·迪米特里耶伏娜先是看看父亲,又望向母亲,她正在揉面团做晚饭——又没有肉和黄油吃了。母亲微笑着点头。卡佳放下娃娃,拉着父亲伸过来的手,他们走过这栋四层战前公寓大楼的门厅,穿过卷心菜的气味和婴儿的哭声,经过破烂的宣传海报。丰功伟业等待勇者创造!面包——献给祖国母亲!权力交给苏联——赫鲁晓夫!她好累——他们都好累——但对她来说,是因为她躺在小床上彻夜未眠,一直在等三天前开始停止的音乐。
“我们去哪里,爸爸?”
“嘘——嘘——嘘。你会知道的,是惊喜。”
不过随着他们接近德国老瞎子的公寓,卡佳紧张起来。他是父亲的老相识,是个客户。父亲拜访他的次数比其他客户要多,因为他的钢琴动不动就走调。“他弹得太用力了,”迪米特里告诉他女儿,“他把所有的悲伤都投入了曲子里。这对钢琴很不好,但对我来说是好事,对吧?”
从卡佳记事以来,这个德国人就一直在砰砰地砸琴。他多数时候是在半夜弹琴,就是楼里的小孩想要睡觉的时候。音乐让小孩不安,让母亲恼火,但她们敢怒不敢言。在她们的想象中,她们知道他会用生硬的声音低吼些什么:对我来说一直是黑夜!他很少离开房间,就算他出来了,也是一边拖着巨大的体格蹒跚走过门厅,用拐杖敲墙,一边大声地用德语发牢骚,空洞的蓝眼睛游离于一切。他在她们的想象中变成怪物,邻居们彼此嘀咕关于他的传言,或真或假:维尔姆·克雷奇曼不是他的真名。他志愿加入过纳粹党卫队。他有一半的犹太人血统,不是希特勒的雅利安优等民族[6],但他还是杀了几百个犹太人和游击队员。1941年,他在自己的族裔被发现之前从所属的党卫队帝国师[7]叛变,在莫斯科战役期间溜出他在纳罗-福明斯克的部队——希特勒本该处决他的,因为“亚人”不允许加入党卫军,即使他们自愿杀人。他躲在一个纺织厂里,被列为失踪士兵,直到纳粹国防军被苏军打退为止。他可能是被弹片炸瞎的,又或是被蒙蔽了双眼。谁知道他怎么摸来了札格尔斯克[8]?他靠当包工头或者小偷挣了些钱。他的夹克口袋里还装着自动连续发射的毛瑟枪。音乐就是他饱受折磨的证据。他是个怪物,是恶魔、食人魔。
但卡佳爱他。
第一次跟随父亲走进德国人的公寓时,她6岁。门虚掩着。她溜进去,贴着墙壁蹲下,单薄的后背靠在污秽剥落的墙纸上,必要时随时逃跑。父亲没看到她,他正弯腰探进琴箱里。德国人笔直地坐在一把旧椅子上,像个士兵,目光茫然,耳朵偏向钢琴的方向。卡佳担心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就像他弹的一支乐曲,于是她双手抱膝让心跳安静下来。静坐几分钟后发现没人注意到她,于是她大胆起来。她朝他吐舌头,没事。她又吐舌头,然后做鬼脸。德国人无动于衷。只有当卡佳憋住咯咯的笑声时,他才转向她。之后她就安静了,注意力转向那架吞没父亲脑袋的黑亮钢琴。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一次次偷溜进去,在德国人听她父亲给钢琴调音时看着他。她最想看他弹奏她夜里听到的音乐。和大楼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她喜欢他公寓里传来的那些陌生又复杂的摇篮曲。她想知道那些曲子是怎么出来的。
“拜托,你可以弹一下琴吗?”在一个下午,这种渴望终于让她壮起胆子说出了口,话语从她刚掉落的两颗门牙缝隙里不清不楚地发出来。她刚刚庆祝了自己的7岁生日。父亲转过身来,尖厉地叫出她的名字。“你在这儿干什么?”但德国人只是抬起一只手,仿佛在赐福,还招呼她从门口站的地方过去,她就朝他走去。“我想知道那是你来我这儿的原因吗?”他说,声音完全不像食人魔。
他付钱给她父亲,叫他坐下,然后领着卡佳走到钢琴就近的一端,大手扶在她的肩上,温暖而些微颤抖,告诉她就站在那里。他自己摸索到琴凳,沉重地坐下,把手搁在膝上。卡佳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他的手优雅地飘到琴键上方,停顿了一拍,片刻的沉默,然后慢慢飘降,触碰琴键:小心,缓慢,温柔。卡佳想起自己沮丧和睡不着时,母亲爱抚她头发的柔情。
但这是什么音乐?这可不是他夜里砰砰敲打的狂野音乐。这更像细雨,像掠过头顶的云和雪精灵的舞。像一个她从没听过的故事在娓娓道来。她暗自把手按在光亮的木头上。她看着这个德国老人的手指在琴键上流动,几乎没有碰触,感受音乐从她的眼、耳、手、脚注入整个身体。他一曲弹毕,她的罩衫已经泪湿,当他站起身时——动作再次生硬起来,因为年迈和眼盲而颤抖——他的脸上也有泪水。
“为你弹了一首俄国人的曲子,”他带着奇怪的口音说,“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斯克里亚宾的升G小调第二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你知道他吗?”
她摇摇头,忘记了他看不见她。
他把拇指贴在她的脸蛋上,感觉到泪水。
“Blagodaryu,”他说。俄语的“谢谢”。
她的父亲理解这句话是逐客的意思,于是拉起卡佳的手带她出去。“谢谢。”她对身后说,“谢谢。”
她一直希望他会邀请她回访,教她点什么,但他从来没有,而她又太过敬畏,不敢自己偷偷溜进去。过去三天的夜里,她一直没听到他弹琴,当她和父亲走进德国老人的公寓时,里面已经空了,只剩下那架光亮的博兰斯勒大钢琴。“他人呢,爸爸?”她问,“他的椅子呢?他的床呢?”
“嘘——嘘——嘘,平静下来,小卡卡。他走了。但有件事情。他把钢琴留给你了。”
“走去哪儿了?”
“他死了。我以后会解释的。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封信。”
卡佳没注意到他手里有东西:“信里说什么?”
“只说了他要你接受这架博兰斯勒钢琴。他吩咐我帮你保管,还有就是,你应该学琴。他说连瞎子都能看出你的心里激荡着音乐。”
卡佳的父亲和三个邻居把钢琴推过门廊,推进小小的客厅。两个新家庭搬进德国老人的公寓,开始抱怨说有鬼。邻居们低声细语说,他用那把毛瑟枪把自己的脑袋打开了花。他回到食人魔和恶魔的老家去了。我们很开心摆脱了他!
但没有了德国人和他的音乐,卡佳只有把脑袋枕在他的钢琴下面躺着才能睡着。她的头发缠在踏板里,她梦到雪精灵在跳舞,还有细雨和无忧无虑飘过头顶的云。早晨,她努力模仿那些声音,辨认出一个个音符,学习它们的秩序。父亲也鼓励她,倾己所能地教她。他说那个德国人的礼物就是人性本善的证明。对她来说,这意味着在如此特别的一架钢琴里,魔力有待发现。
她的确发现了。
那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伟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