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停着很多车,饭店内吵成一锅粥。虎子心中有事,也顾不上问发生了什么事,点了菜,就一边等着饭上来,一边着急地继续拨家里的电话。奇怪的是,手机仿佛坏掉一样,一点信号也没有,走到饭店的座机前再拨,那头仍然没有一丝反应,他急得快要摔电话了,耳边其他司机的话这才渐渐有一两句灌入他的耳中。他拉住一个细问,有从四川方向过来的司机说,这次地震最厉害的地方应该是四川。一会新闻联播上肯定播出来。不过,临邻四川最近的陕西也受灾不小,汉中一带的房子很多都倒塌了,亏得公路一带交通饭店的房子都是自己盖的,质量好些,没有倒掉,要不现在司机们哪有地方吃饭?他们所在的地方早就是一片瓦砾了。
虎子这才恍然大悟,陈炉的地震只是震波:“震中在哪里?”
“啷个晓得哦?!全国好多地方都有感觉,电话打得疯掉一样,好像四川更严重一点,成都的房子都摇得像筛子一样的。”一个操着四川方言的司机眼睛瞪得像牛卵子一般大,一片绿绿的菜叶沾在他嘴唇上。
“电话都打不通的,网线太忙罗。”“绿菜叶”用无奈的声音结束了自己的演讲,一转身又去吃饭了。
虎子心一沉,其他地方电话还能打进去,而映秀镇的线路竟死了一样。映秀镇肯定出大事了。
他又拉着旁边另一位司机问:“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四川人吗?”
“我是陕西人,是地震之前从四川出来的。中午出来的时候没事,走到半路上只感到天旋地转的。这不,吃过饭我得赶回家去,家里人指不定吓成什么样子呢。”
另一位司机在旁边插话道:“我是四川北川人,去陕西送了一些货。地震后,我打电话,家里座机手机都打不通。我已经赶了好几个小时了,这不,路过这里吃点饭,我就直奔我家,看看家里是不是……”
虎子与阿坚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中最后的一丝火光熄灭了。他们从对方熟悉的脸上读到了一个词——“绝望”。
饭菜上来,两人都味同嚼蜡,但不约而同地比平时多吃了一碗米饭。然后又从饭店的食品柜里补充了大量的水、香烟,食物。两人之间,什么话也没有,但他们心中都明白,他们都在等着弃车步行的那一刻。
2008年5月12日晚19:00,虎子与阿坚在交通饭店旁边的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油,又在后备箱里备用了两桶,虎子再一次把车开得嗡嗡响,油门已经加到了最大。从勉县到宁强这一条勉宁高速上,平时车就不多,此时路上更是看不到几辆。
车内的空气要炸了一样紧张,两个人都沉着脸,不敢吭半声,只怕自己心中所有的担心稍不留神就会溜出来,点燃车里已达到燃点的空气。也怕自己一开口,自己的牙齿会颤抖地发出“咯咯咯”的声响。也许,不开口,泪腺就不会启动,一旦开口,洪水定会越过理智的闸门,奔涌而出。
就这样,开车的不说话,坐车的,也一声不吭。车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四周也静静的没有声息,没有风吹,没有鸟鸣,没有车经过,世界仿佛在此刻死了一样,只有这辆车的两只大眼灯,划过地狱般的黑暗,钻出一条可怕的生之隧道。他们的车,被这个光凿开的洞穴紧紧地攫住,一点一点地吸了进去。
四周,哪怕有一个村落透过灯光来,这也告诉他们那里还有生命。但没有。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沉寂。
好在一路路况还算好。
从宁强只走了六十公里,就经棋盘关入川,进入广元地界了。
广元地界也是一片漆黑。
好在公路的毁坏并不特别厉害。他们仍能一路颠簸着前进。
2008年5月12日晚23时。他们的车驶过成都绕城高速,快进入都江堰地界时,终因道路彻底毁坏,无法再前进了。
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窗外的雨,哗哗地下着不停。
“已经进入地震后的暴雨期了。”虎子无意识地想着,脑子短路一样,有几秒钟时间处于死机状态。阿坚推了他一把,他这才想起要弃车独步了。
从直线距离来算,都江堰跟映秀镇并不远,也就15公里左右。平时开车,穿过那个如美如幻的山谷,驶过那座如虹如月的金花大桥,也就半个小时不到。但如今道路不通,徒步从两个蓄满水的山谷中涉水过去,用时就不知道要多久了。
正想着,已停稳的车大力地上下震动起来,两人当下明白这是余震。想必刚才车在行驶中,又因路不好,觉不到余震,此时,两人才感到后怕。幸亏出了秦岭一带后,一马平川,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危险,也算命不该绝。
余下的路肯定危机四伏!泥石流,滚石,山洪,随时会要了他们俩的命!那不再是平常意义上的15公里,那是条通往死亡的奈何桥。但是家中的亲人更危险,也许他们正埋在废墟之中,等着一双救援之手将他们挖出来呢!也许他们倒在血泊中,等着他们的鲜血去救命呢。虎子仿佛听到可可一声声凄厉的呼唤。她正怀着五个月的孩子呢。她应该没事吧,孩子应该没事吧。
没有哪一次外出能让虎子如此心急如焚。没有哪一次回家,能像这次这样迫切得让人发狂。没有什么时候,这样的近在咫尺,相见却难于登天。
尽管内心汹涌澎湃,可是,两个男人一直没有对话。凭着多年的友情,凭着多年的默契,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着,不做一句议论,也没有任何猜测。
虎子把车里的帐蓬、睡袋,野营炉灶,往90L的驴包里依次装的时候,阿坚也把刚才买的所有东西往另一个45L的登山包里塞。地震的地方,这些东西是最需要的。虎子打开箍在头顶的头灯的时候,阿坚也已背好包,在自己头上也箍上了头灯。夜行的时候,这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最后,两人拿防水罩,将两个登山包紧紧地裹了起来。映秀一带的山,他们从小到大爬了二十几年,他们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潭。
白色的车,隐在无边的黑暗里,孤独而渺小。如今丢弃了它,不知今后还有没有再驾驶它的机会。
虎子与阿坚一生都不会忘记在余震不断的深山里冒雨跋涉的那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里,死神如影随形。
在暴雨如注,山体滑波,道路掩埋,行走危险的夜里,他们仗着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的熟知,在头灯有限的光圈里,开始孤独爬行……
虎子平时的登山活动,是有意识的强行锻炼,除了磨练意志,体验冒险,释放自我外,最主要的是在大山里能让他纯粹地放松,让他在孤独中好好地品味宁静带来的思索与享受。即使累得精疲力竭,即使山鸟泉水喧闹不已,但那是一种精神上的轻闲与内心里的清静。那时,他恨不能山再险一些,崖再陡一些,他身上的野性需要大自然以狰狞的面目来对抗。
山,对于他,本身就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亲近与竞争。
而那个夜,虎子不需要曾经的坦途被魔鬼的手抚摸后变得如此艰难。我们赖以生存的大地,我们被称做母亲的一向坚实的大地,在2008年5月12日下午14:28分,忽然脆弱成了漂浮在茫茫海洋上的一叶扁舟,她身不由已,在内力的压迫下,无助地上下颠簸。虽然她想极力保护生存在它怀抱里的子民们,但这个忽然出现帕金森综合症病状的母亲,难以自保,她用更大的颤抖铸成了自已都不能饶恕自己的大错。以前,让他们倍感亲切又引以为傲的大山,此刻却反目成仇,与这两个又是男孩又是男人的人玩着一场残酷的生命游戏。
这个恶作剧,无休无止。
滚石,一夜不断。
震荡,一夜不停。
暴雨,一夜不断。
泥石流,一夜不断。
滚石哐哐地从山顶滚下来的声音与暴雨汇合而成的洪水奔腾咆哮的声音缠了他们一夜。在这样险象环生状况下爬行一夜,等于是在地狱里与死神撕打了一夜。
在拚死爬行中,对脚下的山非常熟悉的虎子发现,本身就石质软怠的山体,经过地震后,更加酥松如面。脚下走的不再是经过几百年几代十几代人用脚踏成的山路,而是震后分裂得惨不忍睹的废墟。
那一震,应该是山崩地裂。
震后的雨早已将山石稀释成了液体,不时冲下来一大股一大股的泥石流,使他们不得不时时停下来,绕道前行。行进艰难。但仍在行进。
13日凌晨时分,虎子与阿坚经过近五个小时生死由命的历程,看到了将映秀镇与外界联接起来的金花大桥。
金花大桥中间的一段桥体坍塌,掉入深深的山谷之中。
远远看去,昔日美丽的金花大桥,在瓢泼大雨中,呈现一片让人绝望的凄惨悲凉景象。
在未倒塌的那部分大桥残骸之上,数十辆大小车辆被山上的滚石砸得惨不忍睹。有的已经整车掩埋。
也许还没有人知道这里地震,但迟早有人知道的。也许大部队正在往这里冲,但现在还没有人来这里。
不知虎子与阿坚是不是震后进来最早的人。
但他们肯定,他们第一时间就往这里赶了。
一分钟都没有耽搁。
大桥断了,只能下到山谷里,从谷里往镇子里走了。
好在两人熟知水性。在余震不断中,二人艰难地下到谷底,然后把背包高高地举起来,涉水上岸。
在牛眠沟,他们看到的情景是:山沟深埋,山体塌方。青山易容,碧水改道。
从映秀镇出来的那条213国道上,大大小小的车辆惨不忍睹。
整人映秀镇,墙倒屋毁,路塌地陷。……
有极其凄厉的哭声传来。他们看到在废墟上,朦胧的雨雾里,有灾民们边哭边自救的身影……
还有——还有多少生命在这废墟下挣扎,有多少生灵在这废墟下等待?
2008年5月13日早晨,两个映秀镇的青年冲着映秀镇不堪目睹的废墟,跪下来,深深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疯一样冲自己家的方向奔去。
他们不是自私,他们心中更挂念着生死未卜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