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乱麻中的丝扣,在林娃有条不紊的叙述中,一一解开。
只是个中的细节,林娃并不解。即使了解,他也未必肯全说。
但对事情的大概,虎子也总算有了一个脉络。
每一个人都是一部长篇小说。只是因人而异。有的人一生用词刚峻,情节悲壮。有的人一生句子朴实,故事感人。而可可仿佛一首长长的叙事诗。她美丽的二十五年里,语言清丽,意境清新,其技巧上,时而需情感贲张的赋,时而需富于想象的比,时而需婉转曲回的兴。她在这一屋子五个男人心里,又仿佛是一曲四重唱一样,男人们用第三人称各自对她的往事进行了不同腔调的弹唱。当情节轮到虎子与阿坚这里时,一下子,弦涩音咽起来。
虎子真的不知道怎样叙说他与可可的现在。
他是幸?抑或不幸?
可可这样一个如青花瓷一样需要细细欣赏,需要小心呵护的女子,本就人见人爱,却莽莽撞撞地把自己送到了他的小院子里,做了一个毫无怨言的小妇人。自己何其幸。
崇尚自然,酷爱自由,以户外活动为生命主旋律的虎子,与可可偶然邂逅后,因为可可生命轨迹的改变,被不由分说地打乱了自己的人生计划,被修改了自己的人生方向,被要求去做一个守着家,守着老婆孩子的居家男人,他又何其无辜。
可他又不能不说。沉默良久,他才艰涩地开了口:“半年之前,我第一次见可可。那时,她活泼,开朗,甚至大胆任性。第二次见她时,是五个月前,她抱着这只瓷瓶忽然敲开我家的大门。虽然让我有些手足无措,但我还是很喜欢可可的,只是她现在太静了,我希望她能像我初次见她时那样,狡猾,顽皮,任性,纯净,充满激情地与我对话。我一直在努力,但都失败了。今天,我才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一直不说,我也没有过问,本以为是尊重她,可现在想想,她内心该有多么无助,多么失望。”
想着可可带着怎样难言的矛盾心情找到自己,自己却一无所知。想着可可怀孕了也不告诉自己,只是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在和泥,制坯,画瓷,晒陶中苦等着自己,虎子心就疼。
人都说女人的妊娠反应期特别难熬,不知道没有他的日子里,可可是怎样一个人呕吐的,她有没有在呕吐后喝一口热水,在身体虚弱时,给自己做一碗酸辣可口的陕西噪子面?
一听可可怀孕了仍那样郁闷自闭,除了一直一言不发的阿坚,其他三个男人都一下子噤声了,黑脸的财不由柔和了刚才脸上的冷硬,
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男人看了看时间,已两点多了。在陕西农村,正午两点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一直钻在厨房里没有出来的女人,不知道做好饭了没有。
男人走出屋子,准备冲着厨房大喊,冷不丁看见女人就在屋子的窗户下,只是哭得已经昏厥过去。
男人想把女人抱起来,他弯下腰,想使劲,才发现自己一下子老了许多,他怎么也不能把女人抱起来。年轻时,稍一用力,女人就横在自己胸前了,现在,再怎么用力,也不能重演当年的浪漫,不能重现当年的雄风。急得他只有一连串地喊:“可他娘,可他娘!”
虎子与林娃听到声音,齐奔出屋。林娃大喊:“莲莲姨!”没有回音。他弯下腰,一用力,把女人抱了起来。正准备往卧房里走时,忽然,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哐————咚!”一声动了一下,他不相信自己体力不支,会抱不起与一袋小麦重量差不多的莲莲姨。随之,他感到头晕,胸闷,恶心,还伴有想呕吐的感觉。奇怪的是,怀中的女人也一下子沉重了许多。接着又是“哐----通通”的声音,仿佛火车到站时车箱摇动一样,脚下的大地竟上下摇动起来,然后是大幅度的旋转颠簸。他抱着女人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其他人此时也感到大地筛筛子一样晃荡不已。大家的头都开始晕眩,胀痛。由于晃动得太厉害,他们不得不叉开双腿,双脚抠地,伸平双臂,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虎子第一个反应过来:“是地震,地震了!大家快到院子里来,抱头蹲下。”
屋子里所有人都慌乱地奔到院子中间,林娃与雷江涛一人抬头,一人扶脚,把莲莲搬到碎瓷片铺成的甬道上。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大家还没有忙乱完,大地又恢复了平静。天依然兰而且高远,正午的太阳仍光鲜鲜地洒着满眼的温暖与灿烂。
一院子的月季花,热闹得有些夸张。
男人看看天,说:“应该没有事了,大家不要惊慌,这样的小震动,我一生也经历过好几次了。看这天气,不像有大震的样子。”
男人说完,让林娃把女人扶进屋子。一番折腾,女人已经苏醒,只是有些身软。男人说:“可儿人好好的,没病没灾的,心里那些疙瘩,过段时间就解开了,你把自己疗养好,过些日子还要侍候她月子呢。”
女人喜悲交加地点点头,又转头冲着黑脸男人财说:“大兄弟,你就多担待些吧。明娃去了,可儿也不好受。要不,她不会躲到那么远的地方不回家的。要不,我娃能那么天天闷着吗?你是看着她长大的,你还不知道她的疯劲吗?”
叫财的男人点点头:“嫂子,你也好生养着,我回去看看枝枝去。”
“儿女是父母勾命的鬼呀。我们给了他们生命,她们却要了我们的命呀。”女人躺在炕上,再次唏嘘不已。
财匆匆地走了,刚才一震,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女人枝枝惊吓着没有。
林娃说去看看自己的父母,怕他们在刚才有什么闪失,也告别而去。
雷江涛带虎子与阿坚从正房走出来,说:“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东西。”
虎子说:“叔叔,我感到一阵阵的心慌,我先给可可打个电话。”
“你拨通了我也说几句话吧。我也想听听她的的声音,让你妈一会也说说。”
阿坚先随男人进了厨房,虎子在院子里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拨起了电话。
拨不出去。连盲音都没有。
再拨,仍没有任何声音。
如果说在异地,乡村无信号,也说不通,昨晚明明给可可打过电话。
他大声叫:“阿坚!”
饿极了的阿坚,拿着一个雪白的酵面锅盔馍夹着油泼辣子正吃得香,听到虎子叫他,一边咀嚼着,一边疑惑地探出头来。
虎子再叫:“手机。”
阿坚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虎子再拨,仍是没有反应。
虎子一下子慌了,他跑向厨房,用变调的声音大喊:“爸!”
雷江涛没有反应,他又大喊:“叔叔,爸!”
雷江涛这才知道是喊自己。他惊诧地看着虎子忽然表现出来的狂乱。只见虎子脑门上的青筋突暴,像一条条刚拱出地面的蚯蚓。
他问:“孩子,可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是我与阿坚的手机都没有信号。家里的电话在哪里?”
“厨房就有分机。”
虎子拿起电话,用颤抖的手再次拨映秀镇家里的座机号,仍然没有反应。他用哭的声音喊:“阿坚,快,拨你家的电话。”
阿坚从没有看见虎子这样慌乱与急切过,他的状态甚至可以用歇斯底里来形容了。阿坚一下子也慌了。他快速地接过话筒拨自己家饭店里的号,不通,拨自己爱人红儿的手机,也不通。他把能想到的亲戚朋友的手机、座机号码全拨了一遍,都不通。他一下子哭了:“虎子,映秀镇出事了,一定出大事了。”
映秀镇究竟怎么了?
阿坚祖祖辈辈都是映秀镇人,他的根深深地扎在映秀镇的土壤里,他所有的亲人都靠映秀的山水生存。虽然虎子的祖籍不是映秀镇,父母也双亡了,但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孩子在映秀镇。这两个刚刚知道自己女儿音讯,刚刚听到女儿怀孕消息的老人最心爱的女儿在映秀镇。
映秀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三个男人的心骤然间被一双巨大的魔爪揪住。
虎子不再有任何犹豫,他拉起阿坚就走:“回映秀镇,快点。”
阿坚发动车的手都麻了,虎子从副驾上直接越过去,说:“我开。”
只听“轰儿——”一声,车发动了。
男人弯腰从车窗外看着他们,嘶哑地喊:“打电话啊,开车小心哪。……我的孩子!“
喊声未断,车仿佛一头狂野急躁的斗牛一样,刚轰起油门,就腾起一阵尘雾,绝尘而去。
来时并不漫长的路,此时长得没有尽头。
从陈炉镇所在的山上下来,上了西铜高速到西安,平时一个多小时的路,他们用了不过一个小时。然后,他们从西安长安区,顺包茂高速公路驶至终南山下。进入规模居世界第一的陕西秦岭终南山公路隧道,穿过秦岭隧道,上到西宝高速,途经宝鸡212省道,凤县316国道,横穿过了莽莽秦岭。这一路,路况最差的当属西宝公路虢镇过渭河桥后到潘家湾一段,约有10公里的路面坑槽遍布,汽车走在上面上窜下跳,左摇右晃,活像一个喝醉酒的醉汉,车速只有不到20公里。其余除翻越太白山时连续弯道多,急转弯多外,大多是在山沟里行驶,虽然要不时钻隧道,但路况还算好。到达汉中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傍晚的18:00左右。初夏的天气,天空仍是清蓝的亮。虎子想直接到四川广元再打听,可是身体却不听他的指挥,头有些发晕,手脚也有些发软。想想,5月11日中午离开映秀镇至今,他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昨天晚上,阿坚自行煮面吃了,而他却去可可家门口转悠去了,早饭没吃,吃中饭时,一乱又没有吃成。算算,已有一天一夜没有具体吃东西了。
“还是吃点东西再走吧。”转念间,虎子已把车拐进公路旁一家交通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