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哭喊声,谁也顾不得与谁说话,到处是伤病员,有的尚能说话,尚有气息,更多的没有挖出来,不知被埋在哪一堆废墟下面。
两人不敢细看那些已经遇难的人们,只管没命地狂奔。
说是家的方向,在废墟中怎么能分辨得清方向在哪里?
虎子只凭自己多年生于斯长于斯的感觉冲着某一个可能的方位冲。
虎子叫杨以轩,因为刚出生时虎头虎脑,所以妈妈一直叫他虎子。那个生他养他的家位于镇子的最南边,是一个三分大的四方小院。
作为八零后,虎子一直不理解逃婚这个概念,但他的父母就是逃婚逃出来的。父母亲的爱情故事他们一次也没有讲过,关于父亲的故乡,母亲的故乡,他一无所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对他来说只是别人拥有的家人,姨姨姑姑舅舅叔叔这些近血缘的亲戚他们家更是没有一个。虎子明白父母是怎样爱的,却不知从未谋过面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是如何阻挠他们的。虎子知道父母很般配,郎才女貌,琴瑟和谐,却不知什么原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让这对相爱的人儿在一起。
他不知杨如海是不是父亲的真实姓名,也不知柳如烟是不是母亲的真实姓名。但他知道,映秀镇边上的这条岷江与从卧龙山下来的这条渔子溪交汇的两江口就绕在他们家小院的后面。岷江河里的杨树,如海一样深,绿,不见尽头。渔子溪旁的柳枝,如烟一样浓,翠,无边无休。想必母亲父亲喜欢这里的幽静与田园,喜欢这山这水这杨这柳,于是,他们停下流浪的脚步,在这里开始了他们平淡但幸福的日子。
杨如海喜静,喜欢种花,擅长行针艾灸。柳如烟也喜欢静,喜欢词诗赋曲,针织女红。他们在镇子的主街上开了一个小诊所,杨如海把脉开方,柳如烟抓药熬汤;杨如海扎针,柳如烟就蒸针消毒,杨如海艾灸,柳如烟拿出艾团点燃。等略有积蓄之后,他们就在镇子南边买了块地,盖了几间房子,屋前是直干蓝桉,屋后是月季与玫瑰。可以说,虎子的童年与青少期是非常幸福与快乐的。在家,父母亲通情达理,在学校,虽说是外乡人的孩子,但杨氏夫妻的为人在小镇是有口皆碑,老师同学都非常喜欢照顾杨大夫的孩子。
是谁说过,每个人的人生,就仿佛两杯酒,一杯是甜的,一杯是苦的。先喝苦的,后面的肯定是甜的。反之,一样。也许虎子太过幸福了,也许这对夫妻太过恩爱了,幸福恩爱得上天也妒忌了吧?!虎子二十二岁的时候,在一次进药途中,父母不幸遭遇车祸,双方遇难。本来,他们进药是不需要自己亲自去的。多年来,一直都是药店的销售员按他们所需要的药品清单直接送货上门的。因为当时虎子正在成都上大学。母亲柳如烟有一天突然说想儿子了,要去成都看看儿子。那天,父亲杨如海用毛笔在一张纸牌子上写了一行字:“杨柳夫妇探子未归”,挂在门外。然后两人在成都呆了两天。那两天里,第一个晚上虎子陪父母去了锦里,在灯笼如梦的小吃街,虎子一手挽着妈妈,一手挽着爸爸,像孩子一样吃着各种对他而言已经不太适合吃的零食。第二天晚上他又陪父母去了宽窄巷子。那晚,父母亲与他一起去了一个咖啡吧。一家三口,在烟霭的咖啡香气中,温馨得让服务员都眼红。想不到……
那是他对父母最后的记忆。美好得有些残忍的记忆。
美的东西常常就是这样生生被毁坏给人们看。
人间悲剧。
那个牌子永远地挂在那家诊所的门口。
“杨柳夫妇探子未归。”
想归,归不来了。
盼归,也归不来了。
葬了父母,把父母的丧葬费与存款存成一个死期。虎子辍学了,再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去拿那一纸文凭。
从一个有父母娇宠的幸福孩子到突然的形单影只,虎子的性格一下子安静得令人心痛。虎子出生,给这对夫妻平添了无限的欢乐。虎子是在平和温暖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父母亲爱静,但他却好动,不是很热闹的动,而是安静地走。父母去世后,他更喜欢静了,也更喜欢走了。
四年了,他能守着的就是这个院子。这个院子,是父母留给他的最后的思念。
他想不到,这座位于镇子最东头最南边的、父母留下的唯一财产,就这样在他离开仅仅三天后,变成了这个样子。
碎成片状,如覆水一般难收。
本来就是独门独户独立于居民区外的小院,加上家门前那几棵直干蓝桉做证,虎子很快就找到了家的方向。屋后的月季与玫瑰,因为他疏于管理,早已枯萎消失了。
院子里的那一片片破碎的陕西坩子土做的瓷器泥坯也可以做证。这就是自己家的位置。
虎子狂奔而至,他一眼看见那几棵蓝桉树及那委落一地的泥坯,不由大喊:“可可,可可,我回来了,你还活着吗?”喊声中,他的泪已经流得满脸都是。
他想听到可可哪怕极其微弱的一句答应,让他知道她还活着。可是,一片死寂。
空气中,已经有死亡之气开始可怕地弥漫。
他内心的恐惧膨胀到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他一边大声地叫着“可可”的名字,一边用手疯狂的挖掘。
这里是储特间的位置,那个时候是下午两点多,可可应该坐在由储物间改成的操作间台前画瓷。对,这里是操作台的位置。虎子看见操作台的位置除了瓷坯灰黄的颜色外,没有一丝血迹浸出来。只是普通的瓦房,就算是屋梁下来,可可也不至于死。她肯定不会死的,要不,他怎么一点儿也没有她已经死了的预感呢?
虎子接着开始挖卧室位置的瓦砾,也许那个时候她困了,在床上正躺着呢。可是卧室位置也是一样的安宁,没有声音传出来,也没有血迹浸过来。
最后,虎子只找到了关丫头的笼子。笼子里空空如也。丫头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羽毛凌乱。
对了,也没有见LUCK的尸体!
这时虎子才想起LUCK与丫头那两天的异常现象。那时,丫头与LUCK一直用尖利的鸣叫与不断的呜咽提醒他们要地震了!当时同样心烦意乱的他们,竟然对这样的预警毫无知觉。
虎子忽然灵光一闪,是不是那一刻LUCK将可可拖出了家呢?那天LUCK不是一直拖着他的裤腿将他往家外拖吗?
虎子被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刺激得两眼发亮。对,可可当时肯定在外面,她不会死的,我一定要找到她。
虽然身心疲惫,虽然双手鲜血淋漓,但他却一跳而起,向野外跑去,声嘶力竭地大喊:“可可——可可——可可——可可——!”
除了废墟,无人回答。
除了悲伤欲绝,没有人给他更多的情绪。
他想悲伤,却没有时间去悲伤。
有太多的人在废墟下发出切切的呼救声。
太多人的奔跑方向是映秀小学。
他不得不终止寻找可可的脚步。与映秀镇的居民去映秀小学用手挖掘那些埋在山一样高的废墟下的孩子。
……
5月13日12时,灾区救援先锋队经过翻山越岭,到达映秀镇。
5月14日早晨7时,上海消防总队赴四川应急救援队280人在陈飞总队长的率领下向映秀镇开拔。直至下午14时15分,大部队抵达震中汶川县映秀镇。
……
到处是人。哭泣着加入救援行列的衣衫不整的灾民。梭一样穿来穿去的救援部队绿色的影子。
有血淋淋的伤员从倒塌的废墟里抬出来,往担架上放。已经僵硬的尸体被一排一排安放在空地上,盖上了随便从废墟里扯出来的旧床单……
天上开始有飞机往空地上投抛救援物资。虎子可以解开任意一包,拿些水来滋润一下他已然起了燎炮的双唇。回到映秀后,他又是好几顿没有好好吃东西了,也好长时间没有好好闭一下眼睛了,可是他一点也没有睡意,一点也感不到饿。他想,可可肯定是被人救去了。于是,几天里,哪里有呼救声,他就往哪里跑去。
他只有用抢救他人的方式来祈祷他人能帮他救可可。
伤员真多呀,遇难者真多呀。到处是死亡与重伤。
救援队伍分散在全镇的各个角落,探索每一个生命发出的轻弱信息。
在救援部分到达映秀之前,虎子只是随着人们一起抢救那些可以直接看见的伤病员。但更多压在废墟深处的伤病员没有专业人员,他们动也不敢动。5月14日下午,救援总部一成立,虎子立即就去报了名。作为熟悉地形地貌,熟悉镇内居民的当地人,又因懂得一些简单的救援知识,虎子成为救援队伍中一名青年志愿者。这样,他可以跟随专业队伍救出更多的埋在废墟深处的人。
那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虎子,随救援队的李主任对一个帐蓬一个帐蓬进行了安全检查,并对被救人员,遇难者,失踪人员等等进行一一登记造册后,晚上,他又回到自己家的废墟上寻找可可。
那么多被救人员中,竟然没有可可。阿坚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地震破坏了通信设施,虽然临时通讯线路已经启动,只是他的手机早都没有了电。需要救的人太多,心情太压抑,他一直都没有去临时充电处给手机充充电。再说,可可的手机永远关机,即使拨打了她的号码,又怎么能接通呢?
可可在这个小镇上无名无姓,除了阿坚,没有人知道这个深居简出的女人是谁。在这场致命的天灾中,怎么可能会有人认出她,然后来通知他呢?只有靠自己寻找了。
可可,只有靠他才能找到她了。
那一晚,虎子又无望地在废墟中机械地挖掘着,呼喊着,不大的一个小院,一大堆的废墟,被他用双手翻了一遍又一遍,除了一些必要的票据证件外,可可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最后,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当他被一阵余震摇醒的时候,已经是15日早晨。天仍下着雨,但天边的曙光却不可阻挡地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出来。在雨的冰凉与光的微冷中,虎子慢慢地睁开了眼,抬起了身子,他希望记忆中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仍像原来一样,亲切而美好地继续着。可是,睁开眼,恶梦并没有消失,仍是废墟,仍是死亡,可可仍然杳无音信。他像傻了一样坐在自家破败的房基地上,内心充满了焦渴与绝望。
可可,究竟去了哪里?
她死了还是仍然活着?
她怎么就是不肯给他哪怕一点点心灵感应呢。
除了可可,还有更多的埋在废墟的人需要他去挖掘,更多濒临死亡的人需要活着的人去营救。
他只得又爬起来,再次从镇子最边缘的家走向人口密集的镇中心,摇摇晃晃地加入救援队伍。
几天里,他一直这样,白天救援,晚上回到自己家的废墟上绝望地挖掘。
尽管小小的院子已经被翻了好几遍,尽管知道可可不在废墟里,尽管他也希望不要挖出可可。
但他挖什么呢?
他只是想挖。
只有在挖的过程中,才能让他焦渴的心平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