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若冰,是虎子在救灾过程中认识的一位青年志愿者。可以说虎子看多了南方秀气的男子,而祖籍山西的闻若冰是北方人特有的高大帅气。他皮肤白皙,发质乌黑,一幅黑框给他时尚的外表掺进几丝书卷气。他自信而健谈,彼时正在上海外国语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同时兼任学校英语系的英语教师。震后第四天吧,李主任将从上海赶来的闻若冰交给他,让他安排一下闻若冰的住处。帐蓬极紧缺,即便是在灾后的空地上排着一望无际的帐蓬,但大批量涌进映秀的爱心人士满眼都是,实在是找不到更宽敞的帐蓬了,当时虎子与其他几位志愿者挤在一个极小的地震帐蓬里。虎子就让闻若冰与他们挤一挤。尽管已经很挤了。
也许是闻若冰刚来,体力尚好,积极性也极高。把行李放下来他就投入了营救的工作。
虎子也就自顾忙自己的事了。
晚上回到帐蓬,虎子已经木了。不仅是身体,心理也有些木了。不间断的劳作,加上心理的苦楚,每天见到的大量的伤亡与遇难者家属太多的眼泪,只要是人,任谁都受不了。他亲眼看见,很多医生,在抬出伤者时,不顾伤者身上的污泥与血痕,俯下身子就去做人工呼吸。他甚至有几次看见医生一边拚命压着伤者的胸腹,进行紧急抢救,一边流着焦急的泪。
很多人失踪了,不是可可一人。
四天了,映秀镇不管用飞机还是用冲锋舟运出去的居民与重轻伤者都有名单,名单上没有可可的名字。倒是有几位重度昏迷者在无知觉情况下被救走的,但好像也都有亲友说出了他们的名字。
可可没有任何消息,遇难的可能性就极大了。每每想到这里,虎子的泪就会流个不停。他不敢想象陈炉的二位老人每天看着电视是怎样的心情。
白天忙一天。一到晚上,他依然会一个人回到自己家的废墟上。虽然雨已经把土和成了泥,虽然他把那片废墟用手翻了N多遍,但想想过几天,他的家连废墟也没有了,他心里就感觉到一种揪心的痛。刚开始的时候,他挖出了一些东西都收起来了,后来,泥水里已经无法再寻找了。他也就只能在废墟边呆坐着。
那天晚上,虎子回到帐蓬里时,闻若冰已经先回来了。他一个人正跪在帐蓬外一块小空地上呕吐。虎子明白,不是一个两个志愿者呕吐了。这种惨状,任谁第一次看到,心理上都会受不了。
虎子拿了一瓶水,蹲在他身后,等他吐完了,虎子用手碰碰他的肩膀。闻若冰回过后,看着是他,疲惫地对他勉强笑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接过水,有气无力地说:“谢谢。”喝口水漱了漱口。
虎子说:“我就不言谢了,只是难为你们了。”
闻若冰低低地说:“你们受苦了。”
虎子说:“天灾,又不是人祸。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
闻若冰接着问:“家人……家人都还好吧?”
虎子没有吭声,只是泪水慢慢地模糊了双眼,然后两行清泉从他眼里流了下来。一串接一串。他说:“我的爱人,与她腹中的孩子,都还没有找到。”
闻若冰听闻,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这个满脸胡茬,头发凌乱的男人。
只见他泪流满面,神色绝望。他说:“我不敢想她们已经遇难了,遇难者名单中没有她。也不敢奢望她们被救走了,被救名单中也没有她。但我更不敢想她们就此失踪了。遇难者还有个遗体,如果失踪了,我连见她们遗体的机会都没有了。孩子才五个月,我们父子连个面也没有见过。”
这是四天里,虎子第一次当着陌生人哭。
然后,虎子与闻若冰一起去了自己家的小院子。
在小院子的废墟前,虎子再一次失声痛哭。他跪在潮湿的泥水地上,哭喊着:“可可,可可,你在哪里?”
看着一个大男人这样失魂落魄地悲痛,闻若冰也哭得浑身颤抖。
第二天晚上,再次回到帐蓬时,闻若冰交给虎子一张写满字的纸。
纸上,是一首歌的歌词。歌名叫《守在一起》。
众志成城,我们守在一起,风霜雪雨,我们不离不弃。
鼓足勇气,我们拼尽全力,让我的手保护你。
黑夜到天明,我们守在一起,姐妹兄弟,请你不要哭泣。
坚持到底,一起迎接黎明,让我的心温暖你。
请不要放弃,生命仍有希冀,一分一秒,努力冲出废墟。
我不会放弃,忘记生死距离,只要我能看到你。
只要我能拥抱你。
一起创造生命的奇迹!
闻若冰说:“今天,我草草地写下了这个歌词,忙着的时候,那旋律一直在我脑中萦绕,走。我唱给你听。”
然后,他们又来了那片废墟前。
万籁俱寂。在映秀的夜空,闻若冰磁性的声音与动情的歌唱,久久地回荡……
翟一柳,是虎子认识的另一位青年志愿者。虎子父母亲曾经想给他取名杨一柳,后因这个名气太女性化,才取名杨以轩。当李主任给虎子介绍翟一柳的时候,一听这个名字,他不由对这个女孩子有了一种妹妹的感觉。这个瘦削弱小的女孩子有一头褐色卷发,是典型的沿海女孩子。她是来自汕头大学的青年志愿者。巧合的是翟一柳也是大学里的一名助教,也是一个歌者。与闻若冰不同的是,闻若冰特长在于写词谱曲,而翟一柳在唱功上更胜一筹。因此当虎子接到安排翟一柳的任务时,一下子想到了闻若冰。经他介绍,二人相识,极其投缘。很快,闻若冰那首男声独唱《守在一起》,就变成了男女声二重唱。
高丁丁,是后来与虎子住同一个帐蓬的另一位青年志愿者。可以说,闻若冰与翟一柳二人都是经过单位同意,办理过正式手续的青年志愿者。而高丁丁是自费来的。这位来自山西省永济电机厂的临时保安,看过电视新闻后,直接从厂里辞了职。对于从事工作没有两年,月薪只有八九百元的高丁丁而言,本就是“月光一族”。 要做志愿者,就要有能力自理食宿。他说他为了凑钱,就卖掉姐姐送给自己的一只两千多元的手机,换了一千元,一路趴着过路车来到灾区。
同是山西老乡,虽然闻若冰在上海,但与高丁丁分别自我介绍后,二人还是倍感亲切,直说缘份。
如若不是灾难,几个有缘人不会碰在一起。但又因为灾难,他们不能表现出更多的兴奋与激动。四人相聚的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坐在黑暗中,听闻若冰与翟一柳合唱着《守在一起》。
在救灾过程中,与虎子有缘的还有另一个人。
她是救援部队来后的那个早晨,虎子与救援部队的战士们救的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当时她压在一根粗大的房梁下。救她的时候,她可以轻弱地说话,从废墟下,传来她一直不变的一句话:“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可能当时女人与孩子正在午睡,房梁下来的时候,女人用自己的背接住了砸下来的房梁,呈跪趴的姿势保护着孩子。这个姿势,她一直保持了68个小时。救援人员先从她身子底下抱出孩子,然后将那根致命的房梁小心翼翼地从她背上搬走,把她放在担架上,并迅速用毛巾捂住了她的眼睛,在捂住她眼睛的那一瞬间,虎子看到她疲惫而放松地笑了。
“丽静!”就在她笑的那一瞬间,虎子禁不住喊了出来。在映秀镇这个小镇,丽静是一直与他从小学上到初中再上到高中的同学。最后,他考上大学离开了映秀镇,而丽静嫁给了映秀镇的另一个同学。虽然这几年里,他一直在外流浪,很少回家,但丽静的面孔却没有大变,即使满是泥土,即使满面浮肿。
隔着毛巾,丽静轻弱地问:“是……杨以轩吗?我的孩子……有劳你了。”
丽静被抬走了,在救援人员的怀里,她两岁的孩子睡得正香。
虎子从救援人员手中接过孩子。是一个小女孩。穿一身粉红的小布衣,虽然有些泥水淋漓,但却面色红润,不知丽静用什么样的汁水滋养着她。
她的父亲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万一丽静夫妻……虎子的肩上,在那个早晨凭空多了一重责任。
当时,忙于救援的虎子虽然没有精力照顾孩子,但在丽静把孩子交给他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他与这个孩子,有了终身的不解之缘。他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丽静的家中还有其他什么人,但他下定决心:“找到可可后,不管可可生男生女,这个孩子,都是他们亲生的大女儿。”
虎子是在仓促中结束他的救援工作的。
那是震后第六天。电视预报可能还有六到八级的余震。但在一栋六层的旧楼房下,埋着一个生死未卜的老太太。与虎子说话的是一个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懂普通话的羌族老头。埋在废墟下面的,是老头的老伴。虎子在后面与老头用川语进行沟通,专业的人员在前面对老头儿的家进行挖掘。灾难来时,老头埋的浅,只压住了双腿,而老伴压在预制板下面更深的地方。救援队伍还没有来的时候,老头就一声一声的呼唤老伴,老伴一直没有回音,想必已经遇难了。本着先救伤再挖遗体的纪律,救援部队先将老头救了出去。老头虽然伤势不重,医生给他做了包扎后,还是决定送他去医院。老头却怎么也不走,非要等到老伴挖出来后,看看她是死是活不行。他说活着更好,如果死了,那他得等遗体掩埋了才走。他要在最后时刻送一下老太太。
于是,第六天,废墟里没有探测到更多生命信息时,救援队来为老头挖掘老伴的遗体。
那个老头当时哭得很厉害,虎子一边安慰老爷子,一边告诉救援人员遇难者被埋的具体位置。
因为不是专业救援人员,虎子一直没有动手亲自营救。
雨不停地在下……
就在遇难者的遗体被挖出来的那一瞬间,老头疯了一样扑上前去,虎子想拉没有拉住。遗体已经腐烂,不堪入目。老头哭喊着,虎子只能不停地与他交流……
余震如预报的那样,如期而至……虎子与老头交流的声音突然中断了,随着一声闷哼,他倒了下去。
坍塌的旧楼顶上有一块水泥,在余震的摇动中,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他的身上,而他头上的安全帽,刚刚戴在了老头的脑袋上……
等虎子在迷离中醒来,已经是震后第十天。
他睁开眼,周围一片洁白。
他的头很痛,背也很痛,他想动一下,但身体不听指挥,沉重而僵硬。他不知道,他已经躺了近四天了。那块水泥,不但砸中了他的头,还伤了他的背,好在水泥块不大,他的头并没有变成扁状,也没有凹凸不平的坑洼。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虎子醒来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记不起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头痛得厉害,他不想说话,也不再动。他只是静静地躺着,让自己慢慢地去想清楚自己的来龙去脉。
他感觉自己应该有家,但自己的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摆设,家里还有什么人?如果从这里回家,具体的路线怎么走?他一概不知。
他越想越想不起来,越想不出来越想。想得他脑仁都痛了。
他感觉有人在身旁轻轻地走动,也有人在耳边轻轻地与他说话,他想说:“让我静一会,我不想说话,我没有力气说话。”但这些声音并没有发出来。
随后,他听到有音乐在耳边响起来,然后是一个女声轻轻地在问:“喂,你好……是呀,机主是叫杨以轩,我是医院的护士,他还没有苏醒……我们所在的位置是……”那个女声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了,只感觉到杨以轩这个名字好熟,他感觉他与这个杨以轩有一种特殊的关系,是什么关系呢?他仍然安静地躺着,开始努力地想着与杨以轩有关的一切事情。然后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人仍然在走动,他身上可能扎着管子,因为他感到一种约束与不便。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啊,你醒了?”一个女声兴奋地叫起来,然后一个男声喊:“虎子!”
虎子!对,自己叫虎子。关于他的一些事恍惚记起了一些,叫自己的人不是阿坚吗?
他轻轻地发出声音:“阿坚!”
阿坚的眼圈红了。他抓着虎子的手说:“我老汉儿在,我妈还有红儿,她们,都遇难了。冰娟在另一个医院里,不过伤势不重。阿宝只是受了惊吓,好在没有什么大伤……”
虎子记起来,红儿是阿坚的妹妹,李冰娟是他老婆,阿宝是阿坚唯一的儿子,今年三岁。
不过,自己有老婆孩子吗?有吗?
可可!一个名字突然从脑中蹦出来。他说:“可可……”
“你还没有找到可可吗?”
听到阿坚这样问,虎子想,可可肯定是没有找到。
“丽静!”虎子的脑子里又闪出一个名字。他记起了那个穿粉色小布衣的两岁的孩子,丽静交给他的孩子。
然后,他耳边又一直响着一个旋律。那旋律萦在耳边,像点了回旋播放一样,一遍一遍地唱着。是男女二重唱。
他清清楚楚地听他们唱的是:
众志成城,我们守在一起。
风霜雪雨,我们不离不弃。
鼓足勇气,我们拼尽全力。
让我的手保护你。
黑夜到天明,我们守在一起。
姐妹兄弟,请你不要哭泣。
坚持到底,一起迎接黎明,让我的心温暖你。
请不要放弃,生命仍有希冀。
一分一秒,努力冲出废墟。
我不会放弃,忘记生死距离。
只要我能看到你。
只要我能拥抱你。
一起创造生命的奇迹!
他想起来了。这首歌叫《守在一起》。他也想起了,一个叫闻若冰的歌者,一个叫翟一柳的歌者。坐在他旁边听他们唱歌的是高丁丁。
他对自己说:“虎子,快好起来吧,好多事情都在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