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走出医院做的第一件事是,将丽静的孩子找着。
同时,还要细细地了解阿坚家的情况。
阿坚家住在正街的一栋临街二层水泥小楼上,他们夫妻住在二楼,楼下的一层做了饭店。阿坚的父母平时住在山上老虎口附近的村子里。震前,阿坚接到虎子电话,说一起去陈炉,于是阿坚的父母从山上下来在饭店里帮忙。灾难发生时,午饭刚过。阿坚的父亲在饭店门口打扫卫生,母亲在后厨洗涮锅碗。冰娟当时正在二楼哄阿宝睡午觉。阿坚的父亲刚扫完地准备进饭店时,突然刮起一阵狂风,街上的垃圾飞得满天都是,瞬间街上飞尘弥漫,接着他感到脚下的大地横向动了起来,然后又是纵向的上下颠簸。他意识到是地震时,已经晚了。阿坚的二层楼,在瞬间已经变成一层。冰娟晾着衣服的阳台不知怎么的已经紧捱地面了。在一楼后厨忙碌的阿坚母亲被深埋在地下,当场遇难。二楼的冰娟,为了保护阿宝,被从房顶上掉下来的一块水泥板压住了腿。这位坚强的母亲,硬是弯曲着自己没有受伤的上身替阿宝顶着压下来的楼板,在废墟中哄着只有三岁的孩子,她给阿宝讲故事,唱儿歌。等从陈炉回来的阿坚跟着疯狂的父亲营救他们母子二人时,仍能听见她那虚弱而优美的声音在唱着……
阿坚本名叫黎文坚,妹妹叫黎文红。黎文红是漩口中学的一名教师。学校打上课铃不久,教学楼就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刚刚开始讲课的红儿意识到是地震时,有片刻间的慌乱,她吓得差点哭出来。她是被父母宠大的孩子。上小学时,学校里镇子上有些小男孩老爱逗她,无非是些扯她书包,揪她小辫的小儿科恶作剧,她一直没有吭声,有一次气急了就告诉了阿坚。做为哥哥,阿坚和虎子都特别疼红儿。尤其是虎子,自己家没有兄弟姐妹,他把阿坚与红儿当自己家的亲骨肉一样看待。听说红儿受了欺负,这俩当哥的,好好地把那些小屁孩叫在一起教训了一番,最后还冲那些小屁股晃了晃拳头,从那后,再没有人敢对红儿有丁点的骚扰。黎文红是在镇小学上的小学,镇中学上的初中,镇高中上的高中,直到考上川大。她清楚地记得川大的校训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在大学里,她不再是一个被父母宠爱,靠哥哥威力庇护的小姑娘。她谈了恋爱,学会了自立。大学毕业后,别的同学都削尖了脑袋留在成都,或去了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发展,而她,回到家乡,参加了阿坝州教育局招聘乡镇教师的考试,回到母校当了一名高中英语教师。
灾难来临的一瞬间,红儿本能的娇气与女孩子与生俱来的无助控制了她,她想哭,想脱口喊妈妈,但这一切只是一瞬,很快,她调整好自己,在摇晃得如筛子一样的楼体中,冷静下来。她是一名教师。她现在是大人,虽然比自己的学生大不了几岁,但她不再是被呵护者,而是保护者。为了保护自己的学生安全撤出,这位参加工作不到两年的女孩子,被楼房上刺下来的钢筋穿透了身体。
黎红是被他们班的几个男孩子用手挖出来的。十五六岁的小男子汉,正在变声期,看着自己美丽善良的老师,被生生穿在两根钢筋上却无能为力,心痛得像一群困兽,狂哭不已……
虽然找到了丽静的孩子,但虎子这边是自己大病初愈,可可还未找到,他根本无力也没有经验日夜照顾一个刚牙牙学语的孩子,而阿坚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冰娟,还要安慰痛失爱女痛失老伴的父亲,忙得焦头烂额。虎子只能先将丽静的孩子做了人口登记,暂时交给孤儿收养中心,他不知道孩子叫什么,也不知孩子的父亲叫什么,只能按丽静的姓先给孩子取名叫宁安安。
在加入“快乐活着,传递大爱”震后心理机制重建的抗挫力训练营之前,虎子住在成都体育场为灾民们搭建的过渡房里。过渡房离孤儿收养中心很近,他几乎每天都要去那里看安安,陪安安玩耍。那段日子里,安安成为他心理上最大的慰藉。那小小的孩子,仿佛有极大的能量一样,支撑着他硕大的身体不倒下去。那时,他一天看不到安安就会心慌。无论多忙多累,内心有多苦,只要见到安安,一切都会化烟一样散了。安安那圆嫩红润的肌肤,那黑亮如星的眸子,那如花如骨朵如太阳般的笑容以及一粒一粒清脆的笑声,抚慰着虎子内心最疼痛的地方。抱着安安,他内心说:“可可,你与我们的孩子还好吗?怎么就没有一点儿你的消息呢?你在哪里?给我一点提示好不好?”他还说:“丽静,安安就是我的亲生女儿了,你在那边还好吗?在这边,我会带着安安,好好地活着。”
直到参加了抗挫力训练营,他才不得不与安安分开几天。
训练营安排在成都市郊的一个招待所里,此招待所的前身是成都军区某部营房,部队搬迁后划归地方所有,改为招待所,原来的营房变成一个个标准间。这里最大的优点是,有宽敞的操场,大而空旷的饭厅。训练营里有150名队员,大多数来自灾区各个县市,是家中有亲人遇难的幸存者,也有一部分是自愿报名。训练营的开营宗旨是:带着生命中的伤痛快乐前行。活动偶尔在操扬上进行,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饭厅。饭厅的餐桌全部靠墙而放,亮可鉴人的地板上,150人分成15组,每人一个坐垫,席地而坐,逐一进行主题训练。
作为志愿者,虎子是训练营中的助教。助教们提前几天做过统一培训,知道自己在整个场中的职责,也懂得一些学员因触发伤痛痛哭时,助教及时处理他们情绪的具体办法。
训练营中,志愿者同时也是参与者,分到每一组去,陪同并引导本组的学员们一一做好各项练习,一一分享自己的心情故事。
训练营的分组游戏是《桃花朵朵开》。当一百五十人穿着袜子,在光滑的地板上转着圈,唱着“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开”时,虎子的身心真的暂时忘却了灾难给他带来的伤痛。他们一遍一遍地唱着,一次一次随着导师“桃花桃花几朵开?X朵开”的口令,与周围的人抱在一起,那种肌体拥在一起的感觉极踏实极安全极舒服。虎子想:“可可,此刻最想的,就是能拥着你的身体,告诉你,我有多想你。”
最后,虎子被分在第15组。
分组游戏结束后的第一个活动是“破冰”。亦即破除隔在十个陌生人之间的感情障碍,让融化的水顺畅地流动在每个学员心间,达到手牵手、心连心之效。
破冰时,导师出的题目是“讲一个自己亲身体会的很快乐的故事或自己感觉很好笑的故事”。十个人里,有一个女孩子引起了虎子的注意。她叫叶梓杉。
叶梓杉是一个打扮得有些男性的女孩子。短发,瘦高,约一米七二左右。不能说这个女孩漂亮,只能说她英气逼人。她的头发是那种洒上阳光后的金黄,像个圆圆的盖子一样捂着她显得有些尖瘦的脸。眼睛很大,眼珠很黑很圆,鼻如悬钩,嘴阔而有棱角。最惹注目的是她那两条修长而笔直的腿。第一天上课时,她穿一件白底蓝灰横纹无领紧身T恤,黑色牛仔短裤,黑色平底短靴,干净,利索,帅气。第二次见她时,又换上了白色短袖衬衫,黑色西装短裤,一双细密带子缠过小腿的黑色平底凉鞋。虎子总是突然间被她身上某个熟悉而令人心跳的东西吸引。虎子想:“是什么?”长相?性格?衣着?于是,在破冰阶段,虎子坐在地上静静地观察她。
叶梓杉不像他熟悉的认识的哪怕只见过一面的任何人,不论长相,性格,还是衣着,他人生里没有出现过这一款的女生,也没有相类似的男性。她的性格野性而火辣,是典型的川妹子,与第一次见可可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当时的可可活泼、风趣,幽默、大方,乐观,又不失北方女子的豪爽与野性。可可是那种珠圆玉润的女子,是站在黄土坡坡上唱信天游的女子,是坐在土炕炕上绣花花的女子,是掐一朵朵花花大胆地向意中人表白的女子,是倚着门儿念着唐诗宋词羞涩涩地送情郎走西口的女子。唯独不是叶梓杉这样的女子。后来的可可,沉静,沉默,冷淡,就像深藏着伤痛把自己埋进岁月的一个瓷瓶,一个瓷盆。经过千刀万刀的雕琢,经过熊熊大火的焚烧,在一场地震中,埋入地下。沉寂而绝望。更与这种性格风马牛不相及。哪是什么呢?爱情?哦?爱情吗?难道自己钟情的是这种中性打扮、火辣野性的女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