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最让他回味的就是每次出山回来,在有信号的地方,用手机给她讲他在户外遇到的种种趣事,她在电话那头乖乖地听着,时不时也讲一些自己在家画瓷的灵感,讲一些关于LUCK与丫头的小举动。他们几乎没有吵过嘴,即使那次可可叫他回来,俩人也只是冷战,双方表达自己内心感受的时候,也是压抑着内心的火气,尽量冷静地表达自己的建议与意见。
他不恨自己,因为那时的自己还不懂可可,他只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她的变化,没有觉察到她内心压着的痛苦与无奈。否则,他会尽自己的力,在可可有生之年,对她好一些,多陪她几天,多安慰她几句。
就这样,他想一想,哭一哭。哭一哭,想一想。竟然忽略了在一旁陪了他三天的大头飘飘。这个爱说爱笑的家伙,在虎子最需要他却又忽略掉他的时候,就那样,默默地陪伴着。虎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虎子做什么,他又第一个站起来支持并付诸于行动。
直到听到叶梓杉焦急万分的呼喊,虎子才从幽思中醒过来。狂奔出屋。飘飘也跟着奔了出去。
屋外的景象让虎子惊呆了。在他的幽思冥想中,院内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他知道灵堂是何时搭起来的,却不知道追悼会是何时举行的。他知道自己要为可可抬棺,却不知道送葬前有这么繁多的程序。出了房间门,他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站满一院子,正在大哭着的可可的同学们。
这些真实的痛哭,让那些玩闹的孩子也肃然了,他们乖乖地站在灵堂一侧,不知所措地流着不明原因的泪;这些发出内心的真实的惋惜,让那些亲朋好友更凄然了,女人们哭得哈拉子长流,而男人们也像一只只熊一样,发出沉闷且痛心的声音。
可可父母亲的卧室里,可可的父亲一边喊着“莲莲,莲莲,”一边哭着“可可,可可。”这个沉稳的老人,在痛失爱女时,再也不能沉稳如山。
他也彻底崩溃了。
虎子抱着可可母亲,左手拇指用力地掐住她的人中穴,右手拇指用力地掐着她的合谷穴。良久,可可的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声“我的可儿呀——”醒了过来。
安顿好可可父母,虎子来到灵前。他燃起三根香,对着棺木前笑得灿烂明丽的可可三鞠到底,插香到香炉里,良久,他才沉声说:“可可,我送你——走——”他本想说“我送你出嫁”,但没有说出口。
一转身,面对满院送葬的人们,他单腿跪在地上,双手抱拳给大家做了一个揖,说:“各位兄弟,劳驾了。”
然后,他拿起一根最粗的棒子,塞进抬棺的绳扣里。
同学群中的男生纷纷拿起抬棺的棒子,依次塞进抬棺的绳扣里,蹲下身子,虚势待发……
然后,只听林娃大喝一些:“起——!”
仿佛这声“起——”是打开水闸的阀门,四围顿时响起震天的哭声,随着哭着,可可长眠于内的黑棺缓缓地离了支撑,被一群长哭的年轻人抬起。
林娃又大喝一声:“转——!”
如军令一样,抬棺的队伍步调统一,按黑棺大头朝外的规矩,以逆时针方向摆正。棺材大头,是亡者头部安枕的方向。
最后,林娃用含着泪的声音大嘶:“走——!”
排在黑棺两边的人们一起迈动了步子。
抬棺队伍中,虎子与林娃一边把一个,是第一排;大头飘飘与叶梓杉一边把一个是第二排,后面是魏明睿与可可生前的男同学,一排接一排,井然有序。
棺材后面,是长长的,由各色人等组成的送葬队伍。
随着送葬队伍的移动,身后的路上,洒落一地洁白的纸钱……
唢呐凄长的曲调久久,久久地回荡在陈炉古镇的上空,直到将送葬队伍引领到墓地,那碎人心的声音才渐渐停息。
墓地,在一片新种的山楂林里。
是魏明睿家的自留地。
九个月前,魏明睿埋在这里。今天,可可要与他同冢合葬。
农历八月的山楂树,结满了将熟未熟的山楂果。红青色的山楂果隐在茂密的树叶之间。
一堆新黄的土,是要埋可可的地方。
虎子从未见过北方的葬礼,但这一切仿佛做过千百遍一样,他熟稔地做着。“棺木下坑——”
司仪一声令下,他领着人们喊着“嘿哟——嘿哟——”的号子把黑棺慢慢放下墓坑。
“推棺入窖——”令下后,他带头跳下墓坑,与飘飘、林娃一起,将黑棺推进坑内掏出来的棺窖内。
“喷火消毒——”声音一落,代表棺窖口已被掩埋得只剩下一个很小的缝隙了,他就满满地喝了一大口酒,“扑——”地一声,将口中的酒喷入有黄裱纸正在燃烧的窖口里,见了酒的黄裱纸更加激烈地燃烧起来。
“埋土隔氧——”这声令刚下,窖口的几个人早已将手中的土快速塞在仅剩的小缝隙里。
“填土埋葬——”最后一个命令一下,来墓地送葬的人们轰然响起嚎哭声。
虎子与飘飘跳出墓坑。虎子抓起一把铁锹,扔下第一锹土,然后是林娃,飘飘,依然扔在一锹土,最后,一锹锹土集体铲起来,“扑——扑——扑”地填进墓坑,那深深的土坑迅速被填成一个凸起的坟头。
做这一切的时候,虎子已经很冷静。冷静到可可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冷静到仿佛在埋一个陌生的,与他无关的人。
那天,远远看去,山楂林仍是山楂林,只有林梢上面飘着高高的经幡,只有通往山楂林的路上洒了一地雪白的纸钱。
那天,远远看去,虎子不悲不喜,不哭不喊。只有他知道,在他平静得尽乎麻木的外表下来,汩汩地流着不愿示人的鲜血。
墓地上,众人纷纷散去,最后只剩他们三个人时,飘飘拍拍着坐在田埂上的虎子的肩,心疼地说:“虎子,哭一声吧,想哭就哭出来。”
虎子看着新鲜黄土堆起的土冢,低声说:“不用,我一生里最亲的亲人都是我亲手埋葬的。我爸,我妈,还有她,可可!我应该高兴才是,他们应该也是高兴的。”
飘飘挨着虎子坐下来,抬头看着天空,说:“你爸与你妈会在天上照看她的,魏明睿也会好好照顾她。就让他们在天上看着你,如何快乐地活着吧。”
虎子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说:“我念诗给你听。题目是《你与山楂林》。”
飘飘回身看看这片结满楂子的树林,然后望向叶梓杉。彼时,叶梓杉正站在一棵山楂树地下面,摘下一颗山棵未熟的山楂果放在嘴里,那酸涩的滋味让她痛苦地将脸的五官紧紧地拧在一起,看到飘飘看她,她忙鸡啄米一样的点点头,飘飘再回过头来,看着虎子的侧影,重重地点点头,说:“好。”
“《你与山楂林》
新土 方冢
纷纷的纸钱 如雪
秋日的黄土地上
开满各色蜡染的牡丹花
唢呐如哭 送葬队伍
如排列的字符
这是你最后的一首乡土诗
诗作者不是你 主角却是
秋天的风景 不再丰盈湿润
这块土地
最初与最后的印象
竟是哭着送你
前半生的想象中 这里
如梦如歌 因有你
一个村名
被梦中的呓语念成口头禅
这里 又是后半生的回忆
不再有你
抑或永远有你
你留在这片土地里
不,不是归宿
你一直在走 这里不是你的终极
累了,你只是想在故乡的土里休憩
用微笑告诉我们只是稍息
你躺在一片山楂林里
春天山楂树会开白色的花
秋天的果是血红的
你会写诗吧?在花白果红的季节
我说你会在这里写诗的时候
飘飘哭了 叶梓杉哭了
所有的人都哭了
多久没有写诗了?
你这个曾经写诗的女孩
忘记一切 关于你的曾经
关于你的遗憾
想起你,只需想象白色楂花
落满你的坟茔
你从此与山楂树长相厮守
抑或成了一棵山楂树
抑或徘徊在缤纷落英之上
微笑 吟哦 吟哦 微笑……”
在虎子轻声而深情的吟诵中,飘飘慢慢地低下了头,双泪成行。远远站着的叶梓杉,慢慢地走到虎子侧旁,蹲了下来,双泪成行。
虎子自己,眼睛空空地望着前方,也双泪成行。及至最后一句,已哽咽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