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的尸床停在院子西墙根。一顶草绿色帆布军帐,搭成了临时灵堂。一张可可生前笑得最灿烂的照片,成了她灵前遗像,被黑框框着,放在棺木前的灵桌上。
灵桌上,中间放一个瓷质香炉,两边是两个瓷质烛台。两枝白蜡烛,没黑没白地亮着,意为长明灯,为死者照亮去阴间的路。
香炉前,放着几把香,一盒火柴。再前面是一把36朵的玫瑰花束,花语为:“我的爱只留给你”;一把八朵的天堂鸟花束,花语是:“深深的歉意,请你原谅”;再一把是红色康乃馨花束,花语是:“我的心为你而痛”。
在棺木周围,满是亲朋好友送来的花圈。有蜡纸扎的,有鲜花做的。
与普通人家办丧事不一样的地方是,所有送花圈的人送完就走了,没有一个留下来吃饭的。
在陕西农村,老人去世为喜丧,因此大家会在家里大闹三天或五天。农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喜事叫,丧事到”。 也就是停尸在家的这几天,凡是知道老人去世消息的人,不用主家派人请,要自觉地到主人家来帮忙、吃席。这几天时间里,晚辈亲人要戴孝,坐草。戴孝,也就是穿没有缝衣服边的麻衣,孝衣的缝制虽然简单,但讲究颇多,如缝头在外,不包边,不钉扣子,以宽大为主。坐草亦即守灵,也就是在放棺木的正房地板上,铺满麦秸,孝子贤孙们日夜坐在上面。守灵也大有讲究:棺木大头那边坐男孝,小头这边坐女孝;凡有亲朋来吊唁,要陪哭。哭的时间一般把握在:亲朋一哭,孝子马上哭,亲朋哭声一停,孝子的嚎啕也要马上止住。
“大闹”意为花大钱唱大戏。孝子贤孙们,为了表示自己对去世老人的孝敬,也为表示对乡里乡亲的感谢,一般都要叫戏剧团的人来唱戏。戏剧团里的人会在离主家不远的地方,找一个宽敞的场地搭戏台。在出殡前一天晚上,天一擦黑,锣鼓家伙一敲,一折一折的地方戏,直唱到众乡邻各位亲戚一拨一拨的流水席吃完,然后再转为歌舞。叫歌舞团来助兴是近几年才兴起的,一些不喜传统戏剧而学了现代歌舞的年轻人,为了在经济化了的农村市场,与传统戏曲共争一碗粥吃,不惜拚体力地连夜演出。所以,等咿咿呀呀的戏一停,现代风味的歌舞就粉墨登场了,板胡锣钗变成电子声乐。此时,就由晚辈的孝子贤孙们出钱点歌,十元一首,或十五元一首。如果晚辈多的,歌舞团可以一直唱到天亮。
而太过年轻的人去世,这样的大闹是十分不适宜的。年轻人早夭,本身在村子里就是一件十分悲痛十分惋惜十分忌讳的事。因此村人只自觉地上礼钱送来花圈,却不吃饭不热闹。
雷家在陈炉属外来户,可可的辈份又低,雷家几乎没有孝子。与可可结亲的魏明睿家是陈炉本地人,不论远近,七大姑八大姨还算有几家亲戚。配阴婚属红白事一起办,魏家这些亲戚家里晚魏明睿一辈的孩子们就有几个替可可戴了孝。但几个半大的孩子聚在一起,会乖乖地坐在狭小的灵堂吗?那些孩子们,虽穿着孝,却都在村子里四处疯玩。留在家里的,只有一些亲近些的婶子大爷。这样的场合里,他们也是话语不多,只低头本本分分守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做些诸如烧茶,倒水,做饭,接待客人的事。
停灵满三天。起灵那天,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远远地跑来送葬。一大早,可可门前那条巷子两边已经站满了人,后来的人,有知道魏明睿墓地的,就顺着去往魏明睿墓地的路排过去。远远看去,黑压压的全是,整个场面空前弘大。不论老的少的,不论男的女的,都神色肃穆,摇头叹惜。有的还在窃窃私语,说一些自己知道的有关可可,魏明睿,虎子的闲闻轶事。
虽然城市实行了火葬,但北方农村还是土葬的多。因此,主家有人去世,“抬棺”就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很多家里的长辈在教育孩子时,都要教自己的孩子友善乡里,提前“放账”。其目的之一就是怕自己去世后村子里无人给自己抬棺。抬棺,是一件很苦很累的活。几百斤上千斤的棺木,需要抬棺人用肩膀扛着,不停脚地抬到坟地。如果坟地近还好说些,如果棺木的材质轻还好说些,就怕遇上坟地既远棺木材质又用了上好柏木的主家,那抬棺人的肩膀会吃很大苦头的。近年来,村子里年轻人去大城市做生意的打工的越来越多,已经很少有主家用人力抬棺了。即使村里的年轻人能凑够抬棺人数,如今的八零后九零后哪个不是娇生惯养,几个能吃得了这样的苦?于是,村子的风俗也来了个与时俱进,如今村里老人去世时,都是村子里有灵车的人直接用灵车拉了棺木送到地头。但虎子说,他要亲自抬棺送可可,大头飘飘当然地充当虎子的左右手,而假小子叶梓杉,本来个子就高,也举手加入了抬棺队伍。
送葬那天,时辰一到。先是村子里人自发开了追悼会,主持人念了悼词;接着一队由半大孩子们组成的孝子排着队一一给可可磕头,然后是村子里的亲朋好友一一进行吊唁,最后,由可可的小、初、高、大学的同学组成的宠大送葬队伍密密麻麻地站在院子里,由一名学生代表念悼词。
“《哭可可》
可可,在这火热的夏天,带着火热的同学情,我们来了。
可可,在生你养你二十五年的村子里,我们来了。
这里,我们早该来了,耀州区陈炉村,在我们的记忆里,这个地方已经深深镌刻在心底里。今天,我们才真正的来到这里。竟不是因生来约会,却是为死而告别。
可可,二十五年来,你一脸清新,一身阳光,走向世界;你满脸春风,满眼笑意,走向世界;你一身正气,一身书卷,走向世界。
二十六年后,你竟不言不语,就这样悄然离去。
可可,你知道吗?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们会怎样的想念你?可可,你知道吗?你走后的岁月里,我们会怎样地寻找你?
天上人间,生死有别,你要让我们如何煎熬?
可可!我们知道,你有父母,你肯定不能安心地走,所以你放心,你的父母就是我们共同的父母!
可可!我们知道,你有幼女,你肯定不能安心地走,所以你放心,你的孩子就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悲哉!生者在偷生,死者长已矣!
痛哉!君生我也生,君死我不能!
可可!一路走好!”
在学生代表致悼词时,同学队伍里所有女生都在流泪,先是小声啜泣,后来,听着悼词的内容,有一个女生忍不住大哭起来,这一哭,引得众女同学一起大哭起来,先是女生大哭,再是男生大哭。一时间,追悼会竟不能顺利地进行下一个节目。
可可的母亲一直躺在卧室里,没有出来,可可父亲一直坐在老伴的身边,虽未有垂泪,也是神情悒郁。听到外面山崩海啸般的哭声,可可母亲再也忍不住的悲伤一下子喷发出来。她拉长了声音喊了一声:“我可怜的可可呀——”后,嘎然昏厥过去。急得一直在旁边守候着的叶梓杉一连声地叫“虎子——虎子——”
此时此刻的虎子,坐在与可可共渡过两个月的卧室里,双泪长流。
从他同意可可与魏明睿配阴婚起,他就再没有吃过饭。无论大头飘飘如何劝说,他总是说不饿。
三天里,他的脑子像过电影一样,闪过初见可可时的情景。那时的可可,活泼大方,青春靓丽,任性自我。一个月后,再在自己的家里见到可可后,他再也没有见可可大笑过。那五个月,只要他回到家,可可总是紧紧地彻夜搂着他,一刻也不撒手。对于他的走,除过最后一次见面时的争吵,可可一次也没有反对过。他回来,可可会惊喜万分,他走时,可可总是掩藏了心中所有的不舍送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