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飘那辆加长面包车后面,仍放着可可的活动床,床上,仍躺着可可,只是,可可的脸色不再红润,肌肤不再温热。虎子,仍像来时一样,蹲在活动床旁守着可可,不同的是,曾经充满热望的心如同可可的遗体一样冰凉。驾驶位上,飘飘无语地开着车,叶梓杉不知心情地望着正前方,形同蜡像。
另一辆车上,林娃一边流泪一边开车,他恨不能,车窗上的雨刷刷不去自己脸上的泪水与心中的伤痛。林娃身后,是悲痛欲绝的可可父亲。可可用生命换回的那个孩子抱在可可母亲的怀里。可可母亲没有让虎子看一眼孩子,也没有人要求虎子看她一眼。这个虎子给她取名叫杨平平的孩子,现在还叫杨平平吗?没有了可可,这个孩子本应该由虎子来负责,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
但现在,只有虎子与这个孩子无关。可可父亲为此悲哀。
虎子也同样为此悲哀。
可可是孩子的母亲,魏明睿是孩子的父亲。可可父母是孩子的姥姥姥爷,魏明睿的父母是孩子的爷爷奶奶,而为了这个孩子,在那个房子里坚守了两个月,天天与她对话的“爸爸”却不是她的爸爸。那个死不瞑目的魏明睿可以含笑九泉了,因为这个孩子,成全了他与可可的感情。孩子是魏家与雷家共同的后代。
而正因为有这个孩子,虎子才可以大大方方地留在雷家,等着孩子的出生,等着孩子出生后与可可,与可可父母一起养大她。并且对魏明睿的父母负一份自己许诺的义务与责任。
如今,可可死了,他不再是雷家的女婿;孩子是魏明睿的,他连与雷家最后的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了。他叫他以前的诺言如何实现?
只是这个孩子的命好硬,也好苦。一生下来,就没有父母。好在她有肯定爱她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
你看,魏明睿的父母不是早早地等在可可家门口了吗?
车行至可可家门口。
魏明睿的父母分别听到了两个让他们悲到极限又喜到极限的消息。可可生下孩子,死了。这个孩子,是魏明睿的。
枝枝同时听到两个消息后,精神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她只是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大叫一声:“明娃——我的儿,你给妈留在希望了。”然后,把孩子贴在脸上,无声地压抑地啜泣。
那一天,从午时大家进了家门,至晚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个人都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论是百感交集的虎子,还是中年丧女的可可父母,不论是喜得后代的明睿父母,还是难以言说自己心情的叶梓杉。虽然说大头飘飘是事外人,但这个与人为善,处事细腻的男人,只静静地呆在他应该呆的地方。他做人有自己的信条:“我就在我在的地方,离你不远不近。不远的界限为: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马上出现;不近的距离是:当你需要安静的时候,我会给你完全的自我空间,决不干扰。”
这一天,孩子由明睿父亲财堂而皇之地抱回了魏家,无人干涉,也无人支持。也许可可父母以为,此时不是争夺孩子的时候,当下问题的中心在于怎么对虎子交代。
整个故事中,虎子一直被牢牢地牵住,深深地卷入,被动地成了主角。
故事结束时,虎子成为最委屈的一个,他莫名地被降为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明睿与可可闹矛盾,让虎子突然之间有了婚姻。可可怀孕几个月,这个准父亲日思夜盼,孩子却不是虎子的。明睿因可可的任性失去了性命,又是虎子担起了两家老人养老责任。如今,孩子生下来了,他倒突然成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这让二老怎么有脸对虎子说任何有关去留的问题?
沉默是被财打破的。
天临近黑的时候,财再一次磨磨蹭蹭地来了。
他走进雷江涛的工作间,屋里一片漆黑。他知道雷江涛在,他喊:“亲家。”
这是他第一次喊雷江涛亲家。
雷江涛没应,把灯打开。
灯下的雷江涛,发如飞蓬,面如土色。神色悲凉,精神颓丧。
财吓得再叫一声:“亲家!”
雷江涛缓和了一下情绪,沉声说:“说吧。”
财嘟嘟囔囔地说:“我想让明娃与可儿配阴婚。”
雷江涛没有听清,神色萧然地说:“我没听清,你大点声。”
财以为雷江涛生气了,吓得不再吱声。
这时,另一个人从门帘的缝隙边上挤进来,是枝枝。她尖着嗓子说:“明娃与可儿孩子都生了,理应是夫妻。再说他们二人自幼青梅竹马,现在可儿随明睿走了,明娃在下面会好照顾她的。他们一直要好,现在可儿又生了明娃的孩子,他们在下面肯定会更要好的。”
雷江涛这才明白财刚才说的话。他没有看枝枝一眼,而是震惊地压低嗓音对财喊:“你刚才说的是配阴婚?亏你想得出来,现在都什么时候,谁还兴这一套?如果明娃与可儿上天有知,也不会同意的。他们生前是什么样的人?是八零后,他们会由着你们这样胡闹吗?”就到这里,雷江涛平淡了声音:“再说这事你们得问虎子,我能做得了这主?虽说可可与虎子没有领结婚证,但他们是大家公认的夫妻。就算孩子是明娃的,这事也得虎子说了算。”
所谓阴婚,也叫冥婚,是为死去的未婚男女找配偶。有的少男少女在定婚后,未等迎娶过门就因故双亡。老人们认为,如果不替他(她)们完婚,他(她)们的鬼魂就会作怪,使家宅不安。因此,一定要为他(她)们举行一个阴婚仪式,最后将他(她)们埋在一起,成为夫妻,并骨合葬,免得男、女两家的茔地里出现孤坟。也有的是未婚男或女亡故后,父母为其选择同样未婚的亡故者合葬,这叫弥婚,意为弥补性的婚姻。阴婚在汉朝以前就有了。由于阴婚耗费社会上的人力、物力,毫无意义,曾一度予以禁止。《周礼》云:“禁迁葬与嫁殇者。”但此风气,在民间始终没有杜绝,甚至有的直接表现在统治者身上。例如:曹操最喜爱的儿子曹冲十三岁就死了,曹操便下聘已死的甄小姐做为曹冲的妻子,把他(她)们合葬在一起。
当魏明睿父母磨磨蹭蹭进到可可的闺房,把这事说与低头坐在床沿,已经发呆了多半天的虎子时,虎子没有还没有回答,陪在旁边的大头飘飘先震惊了,这个平时轻易不说话,轻易不发怒的人也发起飙来:“阴婚?什么年代了,还有配阴婚一说?可可如果可以说话,你们认为她会答应吗?”他大睁着眼睛瞪着虎子,只怕情绪还没有平复下来的虎子再次受到打击。
果然,压抑了一天的虎子用虎啸的一样的声音吼出两个字:“不行。”说过一句话,他好像感觉还不够坚决,就再用雷一声的声音狂吼:“绝对不行。”然后,头也不回地,“嗵嗵嗵”冲出了家门。
一直在可可父母卧室陪着可可母亲的叶梓杉听到吼声,出得房门,看到虎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狂躁不羁,忙随着大头飘飘追了出去。
那天是月初。天上只有满满一天的星星,却不见月。
乡村的夜晚,家家户户都关了门,村巷里没有路灯。早年间的陈炉村“瓷场自麓至巅,东西三里,南北绵延五里,炉火昼夜不熄,弥夜皆明,山外远眺,莹莹然一鳌山灯也。”炉山不夜奇观被列为古同官八景(济阳夕照、仙洞朝霞、姜祠清风、瀑泉飞雨、三山春雪、二水冬冰、高峰连云、炉山不夜)之一。古人赋诗赞曰:“山外遥看长不夜,星流月奔互参差”。这是当时陈炉瓷业繁盛的真实写照。如今,此景不再,有的,也只是零零点点的炉火闪着不甘心的火光。
三个二十几岁的八零后,漫无目的地走在陈炉古镇,谈着对他们这个年龄段而言荒诞可笑的、自以为遥不可及、终生不会遇到,现在却迫在眉睫的事:配阴婚。
阴婚,一个想起来就让人感到寒气森森,恶心得想呕吐的词,也许它还有一系列多得让人难以置信的仪式。活人这样做的目的,只是自以为这样就可以告慰亡者们的在天之灵,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可以相伴相陪。又有谁知,以活人的意志相配的两个人是否能相亲相爱,是否愿意相陪相伴。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得到安慰,使自己的要求得到满足,却假借着为死去人着想的幌子,办着让人不屑的事。
可可活着的时候,多么想走出陈炉世代相传的传统观念围成的笼子,又多么想去一个陈炉的旧传统旧观念熏染不到的纯净地方。如今,却让她死去的灵魂困在这里,不得自由吗?
那又将可可的骨灰葬在哪里?映秀镇吗?如果亡者果真地下有灵,那,映秀镇的地下又有多少因灾难而死去的人,映秀镇的上空,又飘荡的几多孤魂?
可可在一群陌生的孤魂中可以安生吗?
虎子问可可:“可可,你愿意吗?你愿意吗?没有我,你在那边孤独吗?你愿意让魏明睿陪着你吗?”
“也许……也许,有魏明睿陪你,你会快乐一些?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当虎子的思路走到这里时,他大滴大滴的泪再次滚了下来。仿佛要将自己心爱的人儿送给别人一样,他的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说:“飘飘,你说,可可生前为什么要与魏明睿退婚,不就是想离开这个小镇过一种自由的新鲜的生活吗?可是,现在,这个一个清灵美丽的女子,就要在一种让我都恶心得想吐的仪式中配给另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她会开心吗?”不等飘飘回答,他真的干呕起来。
飘飘忙扶他到一棵大树下。这是第一次来陈炉时,虎子与阿坚露营的那棵大树。扶着树干,像喝酒喝得胃肠翻滚的人,虎子哗哗地狂吐一番。
堵在胸口的块垒,在痛快淋漓地吐过之后,骤然消失了,但他的一颗心也仿佛一起吐出来了一样。他说:“我感到胸膛里空荡荡的,内心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像酒醉的人,他接着喋喋不休地哭着说:“可可配了阴婚,我同可可的婚姻就不存在了,我在陈炉镇,连可可爱人这个名份也没有了。没有了。你说,我留在这里算什么?”
飘飘与叶梓杉知道说什么也没用,就什么也不说,一任他想说就说,想哭就哭。
最后,虎子终于痛苦而充满无奈地彻底妥协了。
他哭着喊:“配阴婚吧,配吧。只要可可不孤独,只要有人陪可可,我愿意。我******同意了,你们把我的心挖去吧,把我的命拿去吧,让我去陪可可吧——可可,你同意吗?你孤独吗?如果同意,如果孤独,就让这月初的天空出现月亮吧。”
那个夜里,在陈炉镇漆黑的繁星点点的天空,渐渐地,渐渐地,隐隐地现出一弯红色的新月。
那个夜里,整个陈炉镇的人,都能听到虎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与让人肝肠寸断的质问声。
如同魏明睿死的那个晚上陈炉人永不再提起一样,这个晚上,也成为陈炉人讳莫如深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