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份,正是炎热的时候。太阳照着大地,在天地间蒸腾出浑浊的热气,树上的知了不停歇地叫着,老榆树下的人倒睡得安稳,那聒噪的声音并没有扰乱她分毫。
直到日落西山,竹椅上的人才悠悠转醒。枫露殿后的院子里绿树成荫,虽是盛夏,林中也只觉清凉宜人,当真是避暑的好去处。
睡足了精神,相思起身抻了抻胳膊腿,揉着睡麻了的右臂出了后院。再过几天要举行太子册封仪式,届时自己这个做长姐的自是要去观礼,恐怕到时就出不了宫了。
可织造署还有些事情没处理,相思打定主意去禀了高后出宫的事儿,就带着思危和露珠出宫去了。
坐在马车上,相思突然想起九岁那年偷溜出宫被武帝教训的很惨。可也正是因为当年的那件事,这几年里武帝对自己很是包容,出宫的事情只要事前禀了高后,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加上自己这几年性子收敛了很多,在武帝身边帮着处理政务,武帝身体也不好,总是卧床,因此对自己出宫一事的管教松了很多。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地响,相思端坐车中,露珠恭谨地坐在一旁,车上的珠帘碰撞出清脆的声音,街市上的喧闹被阻隔在外,夏日里的风忽而吹起车帘一角,留下一串惊叹。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自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了那辆华贵的马车,像极了传说里神女坐的五彩云车,不知车里坐的又是怎样的一位女子,帘幕一角看到的侧影,已经让坐在路边吃茶的众人兴奋不已。
茶馆前的喧闹只是一瞬就远去了,转过大街小巷,马车终于在织造署的后门停了下来。相思戴上纱帽,举步下了马车。
车下早有一干人在等候,为首的便是高家的现任家主,自己的舅父高安,舅母谢氏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人看上去似是憔悴了许多。
相思在露珠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众人忙躬身行礼。武帝虽未颁布诏书,但高家的人都是知道的,武帝封了相思为靖华公主,已经在京中另建了公主府。
相思忙把舅父舅母扶起,寒暄过后,相思便去了后院的书房。此时房中只剩下她和舅母二人。她翻着账本,可心思并不在上面。谢氏静静地站在一旁。
“舅母,这几个月铺子的收益怎么如此之少?”,织造署是官署,每月要固定上缴一定数目的银子给朝廷,最近几个月,刨去朝廷所得,剩下的银子还不够给工人们开支月钱。
这样的亏本买卖,几个月还好,若是长久如此,再大的产业也经不住这个亏法。
一旁的谢氏满脸愁容,“公主,妾身这些日子犯了痛风病,账面上的东西暂交给了你舅父,只等着你过来拿主意呢。”,说完,谢氏已经快要哭出来。
谢氏是外公替舅舅选的大家闺秀,父亲是前翰林院学士,祖父曾在前魏为官,是正经的书香门第。谢氏的为人相思也知晓一二,如此问题便出在舅父身上了。
“舅母言重了,这织造署里里外外都是您一手操持的,该怎么办还是要听您的,织造署的事情还是要舅母多费心,便是找人来替舅母,还是要花上一段时间的”
谢氏坚决推辞不受,相思无奈只得恳求她先代管半月,待自己找到接替之人才好解决此事。
从织造署出来,马车走了不远就停了下来。相思只觉事出有异,舅父和舅母向来和睦,只是今日看两人似乎有些别扭。舅母一向任劳任怨,从未像今天这般,不愿再管织造署的事多半还是因为舅父。
于是便差了露珠去茶馆里打听,露珠回来把所听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三月前,自己那个不争气的舅父居然花了十万金替翠玉斋的花魁季无双赎身,不顾舅母的反对,一意孤行带回家做妾。
听说二人因为此事吵闹了半月有余,不久,舅父就夺了舅母的管家之权,让那季无双管家。
舅母伤心欲绝,对他大失所望,索性把织造署的事一股脑丢给了他,人也越来越憔悴。
相思气上心头,带上纱帽就要下车去找高安算账。不为银子,只为给舅母出这口气。
露珠和思危急急拦住她,“这事不是公主能管的,公主切莫冲动啊”
相思一掌拍在了车架上,“果然人心易变,见异思迁,难道十几年的举案齐眉还抵不过一纸红颜?”
片刻,相思冷静下来,心下细细思量,恐怕那个侍妾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那个季无双是什么人?”
“听说是从江南来的艺妓,歌唱的好,琵琶弹的极其好,人也长得不错,追求者很多,坊间传闻千金散尽,只为博她一笑”,露珠说到最后,已经默默把头低下去了。
她家公主这几年的脾气越来越难捉摸,平日里静静地不说话,就那样坐着,空气就会低下去好几度,现在这副摸样露珠已经不敢抬头去看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十几年的同床共枕,终究抵不过软玉温香。
相思冷冷笑道,“原来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啊,我说呢”,“舅父这么多年不纳妾,我还以为是真心只对舅母一人好”
“公主,您千万别拿这些事生气”,露珠在一旁劝解
相思只觉心底有哀伤在蔓延,小时候她觉得母后和武帝很幸福,可后来萧贵妃进宫了。长大了她觉得舅父和舅母这样的就很好,可现在又插进来一个季无双。
究竟是男儿太薄情,还是女子太多情,相思没有想明白,她也不愿再多想。天色暗了下来,马车驶得很快,车厢内静默无言,热风一吹,只觉头昏沉沉的。
第二日,相思抽空去了趟椒房殿,将此事告诉了高后,高后听完,许久都没说话。半响,才拉着相思的手说,“即便他是我弟弟,我也见证过他们恩爱的时光,可走到这一步其中苦乐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相思,生活总是在变的,没道理要求一个人不变,日子是自己的,我们看到的也不是全部,看一个人不能只用眼睛,要用心”
高后担心相思因为这件事寒心,便跳过了这个话提,挑了开心的事讲,可相思还在想着高后的那句话,用心去看,可是世人皆用眼,唯独不用心。
时间久了,已经不会用心去看一件事了,若是事事皆能用心体悟,便没有那么多的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
出了椒房殿,相思不想再为这件事烦心,只是舅母带自己极好,抽个时间去看看她吧。两个人的日子到了这一步,只怕是过不下去了,织造署的事情得提前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