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去含章殿的路上,相思还想着高家那个落水的姑娘,昨日没细问那姑娘,今日又想起才觉得这件事情有点儿蹊跷。
适才女使对她说事情恐怕并不简单。这话点醒了她,事情发生在皇宫,人是自己请来的,出了事情自己定是要负责任的。如果那个姑娘没有及时救上来,就没法和舅舅那边交代了。
索性派了女使去高家走一趟,借着探望的机会把落水一事问清楚。若真是有人意欲挑拨自己和高家的关系,那自己可得好好补偿那个落水的姑娘,姑娘家身子弱,落水可大可小。
女使是高后派来帮自己的,办事向来滴水不漏,思及此,相思不再担心,收了思绪,迈步进了含章殿。
殿里还是老样子,这几年,武帝越发的喜欢用安神香了,战事紧张,武帝心情沉郁,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好。
相思一路往里走,香味愈发浓郁。半个月来,武帝几乎是卧床养病了,繁重的国事让武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才放下手中的国事静心养病。
“父皇可好些了,殿里的香味太浓了些,孩儿担心会对父皇的身体不利”
武帝躺在帘后的榻上,手里还拿着神机营递上来的折子,“这么多年下来,寡人已经习惯了,没有这香,只怕是坐立难安了。”,武帝笑着打趣自己,老了,不比年轻的时候,近来的记性也差了不少。
帘后的武帝隐隐绰绰看不清楚,相思听声音觉得武帝今日的状态还不错,便问起武帝有何事要吩咐。
凉州乃大梁边关,有玉门关和阳关两座军事要塞,又到了每五年一次的换防,武帝把这件事交给了相思,让她看着处理。
相思来到前殿,桌案上放着凉州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情,听说又打了胜仗。这几年,天启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双方并没有发生大的冲突,小摩擦却是不断,劫掠商旅,骚扰边民是对方惯用的技俩。
这份军情是武帝已经看过的,相思和往常一样在上面盖上了武帝的印绶。整理桌面时不小心掉出来了一份文件,上面是玉门关守军的换防安排。
玉门关?想到这里,相思手里的动作一顿,取出信函,一目十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变得不规则,直到看到那两个字,揪着的一颗心才放下去。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陆历,你要的荣誉来了,而你,终于要回来了。
当天晚上,相思抱着一坛梨花酿独自上了西华门赏月。
这天气还真是古怪,明明半个时辰前还有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这会儿偏偏被过往的闲云给遮住了,真是扫兴。
一碗又一碗,迷糊间相思觉得一定是天上的嫦娥今晚也不开心,才会用面纱把自己的脸遮起来。
五年,原来已经过去五年了,可我为什么还没忘记你呢?明明已经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探听关于你的消息,可是你参加的每一场战役我却都知道
我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你,在心底无数次告诉自己去忘记那一场相遇,但是回忆就像扎了根,时间日久,根深蒂固
我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迎接你的归来,我们之间究竟算什么呢,知交好友还是点头之交的匆匆过客
相思有些看不清自己的心,她对陆历,究竟是何想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想五年前可能是少女心的喜欢,那现在呢?
五年前的椒房殿里,高后对她说,作为这个国家的公主,注定有些东西是她不能去追逐的,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她哭着求高后把陆历召回来。
可是高后说他是自请戍边...召了他回来,就是真的为他好吗?
是否,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才是你想要的生活?
她不知道如何去回答高后的问题,因为她不是陆历,她无法替他做下一个决定
九岁的她还不懂何为遗憾,她不想有遗憾,她想要陆历留下来,可终究是强求...高后说有一些人和事是不能强求的...
醉意昏沉,可那张脸那个人却那么清晰,相识的一幕幕在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含章殿的那场初见,那个有着寒星般眼眸,却闭月羞花像个美娇娘的陆历...
那年冬天雪好大,御花园里无人行走的小路上,被自己撞倒,坐在雪堆里,额上却疼出了一头汗的陆历...
城西的练武场上,拼了命地想赢只为武帝那一句话,重伤晕倒,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的陆历...
出宫思过却在静安寺又巧遇的陆历...
夕阳下陶然亭里自己又看痴了的陆历...
遇刺前的那一日来同自己道别,送给自己袖箭防身的陆历...
拿着自己送的舍利,头也不回决然下山的陆历...
相思靠着城墙,拼命地晃着脑袋,想将脑海里的那张脸那个人抹去,神色间满是愁苦,她试图去找一个答案,现在的自己对陆历是什么态度,可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呵呵,静慧师太说的没错,情之一字确实累人,不见便不思,不思便不烦,自己最怕烦心,那就不见吧。
高高的城墙上,鸦青色的如云鬓发随风飘扬,烈火流云锦在暗夜里就像一团火焰在烧,可是它们的主人却丝毫不在意它有多名贵,就那样趴在长满青苔的石墙上沉沉睡去。
戍边的军队要回京了,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大梁。街上逐渐变得热闹,年轻的妇人们忙不迭地上街购买鲜花首饰,去裁缝铺裁制新衣,整个大梁都沸腾了。
相思每日按部就班地过着,却也忙的不可开交,再无闲暇去想其他。李慕喊相思出来喝酒,也被相思找了个由头回绝了。
武帝卧病在床,她需要协助他完成朝政中很大一部分事务,从早到晚都待在含章殿里看折子,武帝睡下后方才离去,第二天一大早还要赶在早朝前到含章殿候着,协助武帝上朝。
相思每日也顶着很大的压力,朝中事情繁杂,派别林立,世家大族的关系又盘根错节,做出决策时往往要照顾到各方利益。
朝中大臣虽然对女子上朝颇有微词,但武帝染病,皇室子嗣衰微,相思公主又是个不好惹的,除非是不想要脑袋了才敢在朝堂上提出异议。
连着忙碌了五六天,相思就有些受不了了。下了早朝,她突然感觉一阵眩晕,多亏走在后边的张公公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大军回城的日子定下来了,武帝要设宴为众人接风洗尘,礼部还为回城大军准备了欢庆仪式。
距大军回城的日子越来越近,相思却出奇的平静,最后露珠都察觉到了她的反常。
“公主,听说陆公子要回来了呢?”
“你想说什么,我这儿正好缺了一种花样子,你出宫去给我买吧”
露珠内心是崩溃的,公主,我不就提了一下陆公子嘛,至于让我出宫去跑腿吗,还是买花样子这种东西,老嬷嬷那里一找一大把,您这摆明是被戳到痛脚了。
当天露珠还是很麻留地出了趟宫给相思买了一堆的花样子带回来。
次日中午,武帝在西华门检阅回城大军,公主和高后陪同。城里的路早早就戒了严,道旁还是站满了围观的百姓,热闹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上元节的灯会。
更有高门贵女包了整栋茶楼坐等帝国之师到来,其实不少提前得了消息的世家女子是特意来看萧起的,他是当朝萧贵妃的嫡亲弟弟,五年前和谈失败被武帝贬去戍边,而今大胜归来,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听说这个萧起长得丰神俊朗,在战场上也是英勇无敌,当然最最吸引这群贵女们的是他尚未婚配。
戍边的车队一进城,百姓们就开始欢呼,阁楼上的贵女们大声地尖叫着,手绢,戒指,花朵,香帕,荷包,一大波带着异香的不明飞行物朝着车队里的众人袭去,其实主要是朝着走在安平侯后面骑着马的十二个美男子去的。
不知人群中是谁喊了一声“萧起”,瞬间一盆花瓣从天而降,接着是各式各样的丝帕,还有贵女们的嘶喊声,这种疯狂的程度用一掷千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当事人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万千少女崇拜的感觉,面带微笑向两边的群众挥手致意。见他如此亲民,竟然有冲动的小姑娘随手抓了果盘抛出来,直奔面门而去,场面甚是精彩。
拐角处的一个阁楼里,一个长相明艳,身材火辣的美女靠着窗看下面的情况,朝人群中一瞥就看到了一张分外妖娆的脸,这位激动的小姐是昌平侯的小女儿。
她急忙伸手去抓东西,桌上只剩下一盘瓜子,于是乎,那阵瓜子雨分毫不差地降落在了队伍里陆历的身上。
“公子,是我,我在这儿”,这位小姐兴奋的探出了大半个身子,挥舞着小手绢,那眼神炙热的能把人烫化喽。
陆历正气愤着,却也不便发作,抬了头去看罪魁祸首是谁,那道寒凉的目光让这位贵女生生打了个激灵,再无心思去看那张堪称绝色的脸。
在城里的路上确实发生了不少插曲,但好在神机营提前清了场,队伍准点到达了西华门前的广场。
一时间广场上旌旗飘扬,车马隆隆。待众军士停下,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军容严整,威风凛凛。手持金戈的将士们披挂整齐,气宇轩昂,英姿飒爽。
武帝大悦,抚掌称赞,随即宣布接风宴开始。这是大梁自开国以来最盛大的一次宴会,一场最隆重的仪式。
众将士席地而坐,帝后和相思从城楼上下来,礼官们早准备好了帝后宴饮的高台。安平侯和中高级将领们依次在席位上坐下,御膳房开始布菜。
早在城楼上,相思一眼就看到了随行十二骑中的陆历,他长高了,变强壮了。看到他时,相思的内心很平静,看来很多时候都是庸人自扰。
可事实上呢,她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视线转个来回有意无意间总是下意识地飘向陆历的方向...
这又该怎么说呢,相思很霸气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既然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这根本不能说明什么
陆历坐的笔直,即使一直低头吃酒,他也能敏锐地感觉到高台上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视线,坐在陆历这一侧的将领们议论纷纷,公主为何总朝我们这个方向看呢,难不成是对我们有想法?不是我!也不是我!萧统领,难道是你?
萧起挑眉朝陆历坐的方向淡淡望了一眼,谜之一笑道,“公主对我感兴趣,那我可求之不得哦”,萧起咬重了“感兴趣”几个字的发音。
坐在不远处的陆历自是听到了,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沉闷地喝着酒。
“陆统领,我敬你一杯!”,旁边一个副将见陆历一个人喝闷酒,出来活跃气氛。
陆历爽朗喝下,放下酒碗,他终于抬头去看高台上的人,五年不见,她更漂亮了,那种动人心魄的漂亮,明艳逼人却又英气洒脱。
可似乎也更遥远了,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清冷不可侵犯,陆历很早就知道她的故事,在认识她以前。
五年的时间,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屏障横亘在两人中间。陆历的视线还停在半空,撞上了相思的,两人紧盯着彼此,相视许久,又默契地各自移开视线。
相思想陆历该算是自己的故友吧,暂且抛下自己都理不明白的情思,一会儿应该去打个招呼,没道理老朋友回京了却不去见一面。
正想着,几日前的那种眩晕感又出现了,相思伏在桌上,以手支头,眩晕感加重,相思失去了意识,拂倒了酒壶,绛红色的螺纹纱裙沾上了酒,殷红如血。
高台上乱作一团,很快宫人们将相思扶了下去,慌乱中却将相思的一只耳环落下了。
公主有恙,高后也匆匆离场,武帝坐镇,同众人一道吃完了宴席。宴罢,群臣散去,陆历走上前,捡起了那只被遗弃的耳环。
宴会结束,陆历没有回陆家,他直接去了自己在京中买的宅子,小厮阿七是从小跟着他的,从陆家出来投军,他只带了阿七一人。
这些年在军中倒是也攒下了不少钱,再加上母亲去世后给他留下的田产和几间铺子,手头还算是宽裕。
他在边关,每有赏赐都差人直接送了过来,当作生意的本钱,因此这几年里又开了好些铺子,主要以丝绸香料为主,这些东西价格普遍很高,且不易得到,能走通西域商行这条路的也不多。
这几年,陆历在边关,最大的优势便是进出容易,能和西域的商旅搭上线,也算阴差阳错开辟了丝绸香料的内陆运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