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月令》有云,孟夏之月麦秋至。孟夏之月即农历四月,百谷各以其初生为春,熟为秋,四月亦称麦月。
大梁地处中原,百姓多种植小麦,入了四月,便入了夏,田间地头马上就要忙碌起来了。与此同时,宫廷里面也忙碌起来了。
再过几日便是太子册封大典,宫女太监们每天忙的脚不沾地。萧贵妃终于得偿所愿,所以这几日精神格外的好,没事就领着人在宫里到处转悠,接受一众妃子心怀鬼胎的贺喜和夸赞。
古人云,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句话说的就是相思和萧贵妃。萧贵妃觉得自己总算熬出了头,只要儿子坐稳太子的位置,以后宫里就是自己说了算。
相思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可恶,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对自己下死手,以为自己不知道是她吗,奈何武帝一直护着,如今三皇子成了太子,她怕是更猖狂了。
御花园里,百花争艳,蜂蝶乱舞,宽阔的桥面上两拨人马相向而来。萧贵妃人多势众,身后跟着一个平日里仰仗她的小团体,相思仅带着露珠一人。
相思心中再多不恁,也毕恭毕敬地向她行了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萧贵妃也慈爱地扶起了她,娇声细语地问她近来可好。
看着贵妃言辞间颇有得色,相思心底的小火苗就忍不住了,可对方一字一句都很合理,她挑不出来半点错处,只能强行压下自己的脾气。
她不欲与贵妃再纠缠,抬眼四顾,只见身后的葡萄架上几只黄蜂正飞来飞去。她略作思考,就决定为自己静安寺遇刺那晚出口气,左右这种事也不能拿到明面上说。
当晚,萧贵妃的寝宫里便传出贵妃被黄蜂袭击卧病在床的消息。彼时相思正抱着三十六计看的津津有味,里面那计笑里藏刀用的可真好。
看来自己高价买回来的西域香料还真有些用处,整整二两金呢,小小的一瓶,用在萧贵妃身上倒也不算浪费。
贵妃病倒后,宫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耳边总算清净了几日。大典眼看近在眼前,相思也在宫里老老实实地待着。
自钦天监算出了良辰吉日,礼部的官员们就紧赶慢赶,太子册立乃国之根本,在那群百官眼里,早早立了太子便可省去许多事情。
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去猜武帝心里属意的到底是哪个太子,也不用担心站错了队有朝一日会小命不保,所以大臣们总是比太后还着急皇帝的子嗣问题。
册封大典在承明殿举行,照旧例,后宫女眷无诏不得上朝,可武帝特意提前几日嘱咐相思前去观礼。承明殿上文武百官分立两侧,乐师礼官等人皆在偏殿候着。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乐师们奏的是鹿鸣之什中的天保,百官躬身屈手,焚香礼乐,殿中一时只闻厚重雄浑的礼乐之声。
礼乐声中,年仅九岁的三皇子穿着太子袍服一步一步走进了承明殿。每一步都好像走进了相思的心里,她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也是这个年纪,走进了含章殿,听武帝对自己的耳提面命。
太子的袍服穿在那么小的一个小人身上却并不突兀,举手投足皆遵循礼法,不急不燥,从容淡定,他也许会是第二个武帝吧,自己这个小弟弟,也变得不一样了。
枫露殿里那个肉团似的小包子似乎已经越来越远了,面前这个谦恭有礼的男孩儿眉眼之间像极了武帝,隐隐流露出几分不怒自威的霸气。
这便是父皇亲手教养出来的三皇子,大梁的太子,未来的国君,再过几年,他会成为一个英明的君王。
大司空正沉声读着册立册书,明明字句分明,铿锵有力,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承祧衍庆,端在元良。小子元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相思似乎看见了许多年后的自己,还有元祐,以及武帝为大梁描绘的盛世蓝图。在这份蓝图里,有一代帝王的雄心壮志,有风云变化的天下大势,却唯独少了一份真心。
在这座恢弘的庭院里,是不是追求一些东西的同时就必须舍弃掉一些,高处果然不胜寒!
这一日武帝连发了两道昭告天下的文书,一道是册立太子,还有一道是,赐皇长女元珍封号靖华公主。
晚间,夜风习习,风轻扬,蝉轻唱,白日的燥热和喧嚣隐去,偌大的枫露殿里安安静静。相思正在习字,她写的是归去来兮辞。
露珠在一旁给她磨墨,枫露殿里识字的宫女太少了,只有露珠和管事嬷嬷识些字,管事嬷嬷总说自家公主是枫露殿里的女秀才。
其实,她的字写的并不好,少时贪玩,又不喜太傅教导,这字便荒废了,四书五经倒是背了不少。
露珠看着自家公主的墨宝,其实她也看不太懂,心底却有一股小骄傲,“公主,凭咱的一肚子墨水,若是去参加科举,自能中个榜眼回来”
“榜眼?那可是进士及第的前三名才有资格的!就我这两把刷子,还是别丢人现眼了”,相思觉得自己恐怕连春闱都够呛。
“不呀,奴婢听说连钱大人家那个不学无术的钱小郎下场考试还拿了个举人回来呢!”
就钱大人家那个儿子,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整整一条临安街上百家店铺都是他家的店面,只靠收租就能让家里好几代人吃喝不愁,花些小钱买个功名对钱大人来说还真是九牛一毛。
“露珠,你说,咱在临安街上新开一家裁衣铺子怎么样?”,露珠不说钱小郎,她还想不起钱大人这点儿事,她一直想再开一家店面,为选址纠结了许久。
不得不说,这个临安街,卖首饰卖玉器的全在这条街上,听说还新开了家卖香料的,整条街上卖的全是稀奇古怪的奢侈品,自家的裁衣铺开在这而不愁没有钱赚!
“公主,我觉得你这个主意好”,只是多开一家店,自己以后就要跑更多的腿,露珠在心里默默地想。
相思顿时喜上眉梢,毛笔一甩,字也不练了,这件事情马上就变成了相思的头等大事。以后的事情很不好说的,还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的。
万一哪天在老虎屁股上拔了毛,又被赶出宫去,自己也不至于无家可归,无论在任何时候,相思都不会跟银子过不去,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没有银子傍身,那是寸步难行啊!
“公主,您字还没写完呢!”,相思放下笔就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神神叨叨地嘀咕着,露珠连忙走过去打断她。
自家公主这性子就像个小孩,阴晴不定的,说沉闷能一整天不说话,可一提到赚钱整个人
就像打了鸡血,露珠实在害怕。
露珠这么一喊,相思停下来,拿起桌上写了一半的归去来兮辞,嗯,其实不是她不想写了,而是她实在记不起陶老先生后面都说了些什么...
只是这么丢脸的事自己怎么能告诉露珠呢,相思开始一本正经地忽悠,“这首辞分前后两篇,我写的是前篇,也算是写完了”,说着,就把它卷了塞进竹筐里。
“公主,那太傅要你把每晚习的字送过去,你都好几天没交了,太傅每次见我都好凶”,露珠心里苦啊,太傅他老人家给公主布置了整整三十篇文章,每晚一篇,可自家公主从来就没写过!
今日好不容易动了笔,自己多嘴提什么钱小郎,下一篇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每次经过太学院,里面的老太傅都好凶。这些话露珠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慌什么,等本公主得闲了,自是一气呵成,亲自交到太傅手中,下次见了太傅就这样说!”,相思打了个哈欠,“时间不早了,洗洗睡吧,困死我了”
说着,人就倒在了榻上,露珠无奈扶额。
月上中天,蝉鸣渐歇,夜风习习,大半个京城都陷入了沉睡中,京城翠玉斋里却是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一片,一派纸醉金迷。
二楼的一个包厢里,一个翩翩公子正在听琴,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偏偏这公子听的起兴。
榻上弹琴的女子算不上绝色,倒也是凹凸有致,佳人心中狐疑,一不小心就走了神,手下自是弹错了好几个音。
桌案旁眯着眼听琴的公子终于睁开了眼,执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喝下,站起身来,朝着榻上的女子走去。
榻上的女子邪魅一笑,把琴放到一边,摆出了一个诱人的姿势,频频放电,近了,还有三步,两步,女子心里不禁得意,她还差点儿以为这位公子当真能坐怀不乱呢!
脚步戛然而止,高椅上的烛火跳跃出一道弧线,暧昧的气息在空气里流转,温香软玉近在眼前,这位公子却看也不看,大大方方地抱起了床榻上的琴,虚浮的脚步晃晃悠悠,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榻上的女子脸色一僵,一双美目快要瞪出来,想她翠玉斋的女子哪个不是前呼后拥,被一群王孙追着走,眼前这位却如此冷待,女子觉得心中受辱,气呼呼地下了榻推开门就走了。
桌案旁佯装抚琴的男子此时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醉态全无。他理了理衣冠,白皙的双手抚上琴弦,刚弹了几个音,门就被人推开了,男子的眼中并无讶色。
为首的是一个性感高挑妆容魅惑的红衣女子,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她身后跟着的正是刚才的女子,很快又进来了三个壮汉,将那公子包围起来。
“敢问公子贵姓?我瞧着倒是有几分眼生”,红衣女子说话间,已经坐到了那公子身旁。挥了手让那三人退下。
“在下姓萧,想结识一下飞烟姑娘”,一双桃花眼底无尽风流,和刚才的清冷简直是判若两人,坐在这里的正是萧贵妃的嫡亲弟弟,萧起。
萧起的桃花眼,眼底含笑,显然让红衣女子看痴了,很快红衣女子就敛了神色,知晓萧起不好对付,她的动作不再大胆,只是娇笑道,“我们这里有许多飞烟姑娘,奴家就叫飞燕,不知公子找的是谁?”
“云飞烟,慕名已久”,萧起收起了眼底的笑意,从袖口掏出了神机营的令牌。
红衣女子看清令牌,心下以然猜出萧起的身份,忙起身道,“还请公子恕奴家眼拙,奴家这就着人去请”
房间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此时房中只有红衣女子和萧起二人,女子站在萧起身后不敢多言,心里已天翻地覆,暗暗叫苦,此人乃是神机营统领,又是萧家嫡子,绝非翠玉斋能惹得起的,只不知今次是祸是福。
很快门又一次开了,进来的女子身着白衣,带着厚厚的面纱,萧起心下一紧,一掌拍出掀掉了女子的面纱,掌风凌厉,白衣女子瞬间倒地,刚要起身一把剑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屋内众人皆是大惊失色,作鸟兽散,红衣女子也缩到了墙角。
“云飞烟去哪儿了?”,萧起冷冷逼问
“奴婢,奴婢真的不知,姑娘今日晨起就不见了,奴婢只得假扮,公子莫要杀我”,说完,竟趁着萧起思考的间隙,纵身跃出了窗子。
萧起急忙追出,与那女子缠斗间,突然冲出来一群着夜行衣的蒙面人,拦住了他的去路。萧起无心恋战,扔出榴弹,就越过众人追去。
直到郊外的一处山谷,白衣女子突然不见了,她身负重伤,必然就在附近。
天明时分,神机营的地牢里,黑暗幽深,那个着白衣的女子蜷缩在牢房一角,脸色惨白,如同鬼魅。
萧起负手而立,如同高贵的神邸,眉眼间尽是寒意,出口的话却像是好听的琴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昨日好好说话,你何至于来这里受苦,左右都是要交代的,何必白挨那几剑”
“我不是典狱司的提刑官,还能在这里温声细语地同你讲话,若是拖久了,你到了他们手上,七十二式酷刑恐怕都要上一遭的,到时我想救你恐怕也无力”
“云飞烟在哪儿?你若说了,我保你一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萧起说罢就转身欲走,白衣女子仓皇道,“我,我只知她是天启太子的人,我只是配合她,听说城外有一处浣花别院,可我从没去过。”
萧起听得消息,转身便走,冷声吩咐狱卒,“看好了”
白衣女子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人扑通一声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