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燕宁的眼中布满血丝,听到敲门声,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打开门,阳光有些刺眼,看不清来人的脸,但那矮小的身形让燕宁一眼认出了巫兰。
巫兰没有看燕宁,一把把他推开,坐在桌子旁。
“腥蛤果。”
“好。”
巫兰的眼睛有些红肿,没有看向燕宁,而是直楞楞地盯着木制的餐桌,桌上零星的散布着两三点血迹,而桌边的烛台下,凝固堆起的蜡活像一只倒扣的面碗。
燕宁也没有看向巫兰,转身拿起一个小木瓮放在灶台上,提起脚边的一桶泉水,倒了半瓮进去,向里放了两勺糖,又拿起一根羽梁木枝,轻轻搅拌着。
巫兰仍盯着那烛台,姐姐八岁第一次闹着想吃腥蛤果试试的时候,他弄了三个晚上,好像就用了这么多蜡,不过那次失败了,他还哭了一上午鼻子。八岁半去腥味成功,姐姐吃完吐了那次,用的比这少了些,不过哭的到是久多了。自己那天刚好过六岁生日,这呆子就哭着顺便拿这玩意给我庆生了,要不是好吃我肯定要拿果子糊他一脸。
燕宁看了看瓮中的水,差不多了,他拿起羽梁木枝,切下半个拇指指甲盖大的一小块,捻成粉末,撒进了木瓮,静静等着粉末沉底。
二人一直无话。
燕宁见粉末沉底,拿起灶旁的纱布,包起早已处理好的腥蛤果,放进瓮里,端起瓮,拿到桌边轻轻放下,坐在了巫兰正对面。
巫兰将瓮向自己挪了挪。
“有没有想法?”巫兰终于打破了沉默,看着瓮中的果子说道。
“有些,需要时间实验,也需要你帮助。”燕宁也没有看向巫兰,盯着那瓮,静静答道,随即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对不起,弄坏了一个果子”
巫兰没有搭话,提起被纱布包裹着的果子,控了控水,解开纱布慢慢的吃着。
很慢、很慢。
直到巫兰吃完,二人都保持着沉默。
巫兰终于吃完了果子,抬起手擦了擦嘴,说道:“妖兽每一年需要强化一次束缚,昨天轮到我。”
“所以你已经知道龙血果可能没用。”
“我和姐姐天天住在一起,多多少少察觉了一些,但不敢确定,何况龙血果九日生,九日死,让我偶然碰到,总有些觉得是天意,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这老天可真不是个东西。”
“嗯。”
二人又沉默了半晌
“你的计划?”巫兰问道。
“还有些东西需要推敲,你歇一歇,明日过来。”燕宁答道。
“好”巫兰说罢,起身走出了燕宁的家门。
二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向对方的脸,他们怕在对方的脸上,看到自己的模样。
燕宁没有拾走小瓮,呆呆的坐了良久。
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
吱呀
门开了,巫尧缓步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一方木盒,透着淡淡的饭香。
巫尧将木盒放在桌上,看着燕宁失魂的样子,言语中有些哽咽:
“她不让我说是她做的。”
“你们要是想成亲,我不反对。”
随即巫尧转身想要离开,却正碰到一个进门的老者。
“大长老。”
“大祭司。”
二人互揖了一礼,自苗疆归附大楚这几百年来,由于商路与通婚,已融入了许多楚人的礼节,甚至有些人家连姓氏都逐渐变成了楚姓。
巫尧问完礼,也不多话,径直走出了屋门。
那被称作大长老的老者,包着靛蓝色的头巾,虽然已入深秋,却穿着黑红相间的短褂布裤,仿佛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老者左手拄着一根青绿色的蛇杖,缓步走向燕宁对面坐下,看了看那桌上的方盒。
“孩子,苗人的铁规不能改”
大长老顿了一下,又看了看燕宁,燕宁没有搭话,大长老接着说道:
“孩子…你与巫兰对我有怨,我知道的,我儿子走的早,就蒙寅这么一个孙子,平时缺乏管教,有些事他做的确实过火了些,但希望你不要报复他…”
燕宁终于将头抬了起来:“大长老,你很无耻”
大长老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愤怒的说道:“燕宁!你说什么!?”
燕宁重复了一遍:“蒙咸,你很无耻”
蒙咸气的有些哆嗦,打自己做了大长老这几十年,哪曾有人敢直呼自己的名字?哪曾有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话?在这百里苗疆,大长老就是王!
但他却没有正当理由惩罚燕宁,大长老强忍着怒气,继续说道:“燕宁!你想巫芷死吗!?那圣药只有长老候补继任和大婚典礼才能用,你不要装作不知道!”
“所以我说,你很无耻”燕宁看着蒙咸的眼睛,语气平静地说道。
“蒙咸我问你,二十多年前,是谁拒绝了寨子长老们的一致推举,破了族里议会胜于血脉的铁规,仍然让你当了大长老?是巫尧大人。”
“蒙咸我再问你,十几年前,蒙寅偷跑去魔鬼海边,是谁拼死跳进海里从那巨型妖兽口下把蒙寅救出来的?是巫尧大人。”
“蒙咸,武卫大会决赛前夜我被毒蜂蜇了跟腱真的只是个巧合?”
“蒙咸,这几十年寨内再没选举出新的议会长老,老长老死的死走的走,真的只是因为寨内没有合适的人选?”
燕宁越说越激动,原本平静的语气微微有些颤抖。
“蒙咸!你的一切是谁给的?蒙寅的命是谁给的?苗人的铁规不能改?不能改会有你的今天!”
“而现在,他女儿的命要没了,你却在这里说什么苗人铁规?蒙寅欺我辱我,你要我不要报复?做你的春秋大梦!”
燕宁一改颓废的表情,站起身对着大长老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蒙咸气的打颤却想不出语言反驳,抬起手,用干枯发皱的食指颤抖着指着燕宁,另一只手抬起蛇杖狠狠敲了几下地面,说道:“好好好!燕宁!给你脸你不要!你如此顶撞大长老,我饶不了你!”
又叫骂了两句,蒙咸喘着粗气起身走到门边,本想直接踹开门离开,他抬了抬腿,可年迈的关节已经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动作了,于是缓缓放下,又抬了抬退,还是不行,那动作,倒活像个站着试洗脚水的老太太。
蒙咸羞恼的用蛇杖顶开了门,离开了燕宁的家,每走一步,便用拄着的蛇杖狠狠砸一下地面,燕宁家门前的道路向着蒙咸家的方向蜿蜒着出现了一列浅坑。
燕宁有些痛快的舒了口气,心下轻松了一些,正要起身开始准备收拾桌子,才想起桌上的方盒,随即开始感到饥饿。
燕宁摸了摸方盒的侧面,稍微有些凉了,他打开盒盖向里看去,广口的大碗里盛着满满一碗汤面,面汤只稍撒了一些,应是自己方才拍桌子震的。
“巫尧大人这功夫…不去当面馆儿跑腿儿的真可惜了。”燕宁秃噜了两下舌头,中原的儿化音还是说不好。
拿起盒内的羽梁木筷子,在碗内拨了两下,青稞面,自己爱吃的,虫草汤,自己爱吃的,咸猪肉片,自己爱吃的,芹菜…自己吃一口就恶心…。肯定是成心的,燕宁苦笑着摇了摇头,分开有些坨的面条,大口吃了起来。
……
时至深夜,窗外已是漫天繁星,燕宁已经忘了点了几根蜡烛,烛台下又堆起了层层梯田,桌面上摆着一小摞糙纸,燕宁拿着一根碳条,一边深思一边不自觉地拿着碳条在下巴上来回蹭,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那张写满密密麻麻楚文的糙纸。
“笃笃笃”
今天自己家还真是热闹,燕宁有些自嘲的想。
“谁啊?”燕宁连忙把桌上的东西收了起来,走到门边,轻声问道。
“神秘人。”门外传来了一句清冽的女声。
“哪有神秘人管自己叫神秘人的…”燕宁打开门,门前的人比自己稍矮了一些,蒙着面,穿着黑色布衣,手里还提着一个方盒,只是提着方盒的一侧,布衣小臂处那一连串的小洞,怎么看怎么像自己小时候去巫芷家玩烟花棒不小心在大门帘子上烫的。
“你把家里门帘子拆了?”夜里冷,燕宁赶忙把黑衣人拉进来关上门问道。
“我是神秘人,受人所托给你送饭。”黑衣人转移话题,装腔作势地说道。
燕宁指了指墙上自己的书生衣服:“回去的时候把那个披上,夜里冷。”
“吃。”黑衣人没有搭话,坐在长凳上,把盒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冷冷说道。
燕宁哦了一声,坐下打开盒盖,那方盒比中午的精致了些,盒内还是跟中午一样的饭食,只不过这次汤有一半没在碗里,而且没有芹菜。
燕宁吃的很慢,吃了两口,黑衣人缓缓问道:“你真不娶巫芷?”
燕宁手中动作本就很慢的筷子停了一下,心想,这样也好,有些话也许只能这种情况才能说出来,装装傻吧。
“我比任何人都想娶她”
黑衣人的身形微震了一下。
“只是…我也比任何人都想让她活着…”
黑衣人抬起头,愣愣的看着燕宁。
“我不会放弃,这一年我会继续想其他办法,那些中原商人不知道这次打没打听到消息,我也有个新想法想尝试一下。”燕宁说罢,又吸溜了一口青稞面,接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更想让她活着还是更想娶她,如果都可以做到,那当然最好,但如果我失败…我想我还是更想她活着,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对还是错,也许之后我会离开苗寨,去别的地方,或许中原,或许北莽,云国…”
黑衣人猛地站起身,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把里面的芹菜沫一股脑全倒进了燕宁的面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