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宁再次靠标记大致确定了寨子的方向,兴奋地跑着,距离上次巫芷服用龙血果过了约有四年,至今他仍记得她吃下龙血果后那面色转向红润的样子,想到此处,他的脚步又轻快了些,全然不顾奔波一天双腿的酸痛。
此时茂密的树叶间透着点点星光,燕宁途经一颗树旁,放慢脚步停下,天有些黑,看不清树上的记号,他摸了摸,记号有些变形,看那变形的程度,应该是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刻下的。
寨子近了。
燕宁又跑了一会,终于走出了药林,寨子里早已亮起了营火,燕宁遥遥望了寨口一眼,在寨口有一名女子身穿苗衣,正站着望向自己的方向,女子身旁还有一名高壮男子微弯着腰,正焦急的对她说着什么。
今天是赶秋节,寨里的少女应该都戴起了沉重的银冠,而寨口站着的女子却长发散开,一只手扶着寨口的篱笆。她应是看到了燕宁,手离开篱笆站直,而她身旁的男子,看到女子的动作,扭头瞟了一眼燕宁的方向,向前走了两步站在篱笆外,反手抽出那根篱笆,望向燕宁,一下一下的向另一只手掌上拍打着。
燕宁看到这幕,腿突然有点软。
平复了一下心情,燕宁随即继续一边小心扶着颌前的药篓,一边向女子的方向跑着,不知是因为腿软还是因为见到那女子,他的脚步看起来有些虚浮。
“岳父大人龙血果!”
趁那根篱笆还没打到自己身上,燕宁刚一跑到男子近前便连忙打开药篓喊道。
那男子驀地停住举在半空中的篱笆条,借着火光望了一眼药篓,眼中怒气全消,满是胡须的脸上泛起了小孩被挠痒痒一般的幼稚笑容。
抑制不住地闷笑了几声,那男子转身,一把把篱笆条按回了地里,好像按深了些,又拔了拔,捡起钉子一掌拍进两根篱笆的交叉处,走向燕宁一把抢过大药篓,道:“我给你放家去,别玩太晚”,随即转身走向了庆祝节日嬉闹的人群。
燕宁饶有兴致地望着远去的男子:
“我说巫芷,巫尧大人啥时候喜欢走着蹦了”
“你信不信我让你走着蹦”
“你看你,原来多温柔一姑娘都让巫兰这小丫头带坏了”
巫芷没回话,燕宁有点心虚,收起看向巫尧的眼神,扭头面对着身旁不知等待了自己多久的女子。
巫芷今天穿着崭新的苗衣,头发虽然散着,但明显仔细梳过,她的脖子上带着一圈银环,银环下部坠着繁复精美的银制流苏,火光有些暗,但那张脸燕宁仍看的清楚,端正干净,绰约如中原商人带来的书里那些温婉的江南女子。只是那张姣好的面容,在红色火光的映衬下,仍透着些虚弱的惨白。
巫芷有些嗔怨的看着自己,眼神一丝一毫不曾偏向药篓里的龙血果。
“你还记不记得早上说过什么。”
“呃…赶秋活动之前回来。”
燕宁有些微窘,解下脖上的小药篓,单手提起邀功似得在巫芷面前晃荡着。
“你看你看!龙血果!”
巫芷仍看着燕宁,拿起果子,放入嘴中慢慢嚼着,龙血果流质一般滑向巫芷的喉咙,不用吞咽便流入了她的胃里。
吃完龙血果,她微微向前了一小步,倚在燕宁怀里,说道:
“你是为了我,我都知道的,只是如果这次没有龙血果呢?明年的赶秋节,也不知道我还在不在…”
“说什么呢,这次我不是找着了么,再多找几株,你这五脏衰竭的怪病总会…”
燕宁愣住了,脸上的笑意还未退却,望向巫芷的眼睛却唰地流下了两行泪水。
她的面色没有任何改变。
明明上次巫尧大人带回龙血果的时候,巫芷的面色瞬间红润,身体几个月都如常人一般,可为什么…
燕宁就这么直直的看着怀中的巫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怎么了?”巫芷道
“没事没事,我这不是高兴嘛”燕宁慌忙抬起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摆出一副难看的笑容,随即连忙拉起巫芷的手,把脸转向赶秋宴的篝火,快步牵着她向篝火处走去。
燕宁被毒草毒过,被猎人的陷阱伤过,被野猪的獠牙擦到过,那些很疼,可他总是呲呲牙,扛一下也就过去了。
眼泪这东西,真的很难忍。
“等你恢复了,想去哪?听说金陵的墨糖面不错,不过这名儿起的可真没什么文化,还有帝京的金丝饼,北莽的冰鱼羹,并州的…”燕宁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声音有多颤抖。聪明如兰芷,又怎么会被自己拙劣的演技骗过呢?燕宁的脚步顿了一顿,站在原地,远眺着热闹的赶秋宴。
巫尧正拉着村口编竹篓子的老阿嬷欢快的跳着舞,不过动作有些生疏,脚步拉的很大,老阿嬷似乎在极力挣扎。旁边的寨民端着酒杯楞在原地,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渐渐的,燕宁的眼睛被泪水蒙住,就连动作也看不清了。
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燕宁感到左手沉了一沉,回过头,擦了擦模糊的眼睛,巫芷正呆呆的看着自己。
“没有效果…对吗?”巫芷直直地看着燕宁,仿佛一挪开眼睛,便是永别。
而燕宁却不敢再看向她。
巫芷却拉着他的手,语速有些快的说道:
“我们成亲吧,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我可以给你留个后,不过名字我还没想好,你跟那些中原商人熟,回头拜托下他们,让他们进货的时候找个读书人求个字,听说中原的棉衣也暖和,苗疆入冬冷,孩子可不能冻着,回头我把首饰卖了,你…”
“一年后,如果还没有办法…”燕宁扭头看向巫芷,粗暴地打断了她。
巫芷有些慌乱,抬起一只手想捂住燕宁的嘴,却被燕宁用手抓住。燕宁接着说道:
“你就嫁给蒙寅吧。”
……
……
燕宁向家走着,脸有些疼,上次巫芷这么生气,好像还是武卫大赛拿亚军那年铁匠家的闺女冲过来亲了自己一口。
自己当然不会放弃,只是这次…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这件事,也不能让巫芷知道。
“跟我媳妇聊完啦燕宁。”讥诮的招呼打断了燕宁的思绪。
燕宁抬头,原来已经到家了,眼前的人跟自己同岁,却比自己高了两头,健壮的身躯围着一件虎皮长衣,正站在家门旁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蒙寅…”
“你还是放弃吧,龙血果你是找不到的,趁这时间不如去给老铁匠送送礼,回来等我跟巫芷在圣地成亲,也不是不可以从圣地拿两个盆啊碗啊什么的给你供着”
燕宁不想再看向蒙寅,将脸转向破旧但干净的木门,目呲欲裂,嘴角也开始缓缓渗出鲜血,蒙寅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龙血果,但是,现在找不找的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燕宁真的很想拿起腰间的药镰给他来一刀。
可巫芷…
燕宁站在那里,呆立了很久,蒙寅一直没有说话,可能是在欣赏自己的表情吧。耳旁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看来赶秋宴已经结束了。
他仍然没有回头,而蒙寅倚着门边,得意地看着那些村民。他们有说有笑的向家走着,看那样子,这次的赶秋宴,又多了十几对情侣。
村民们看到了二人,嬉闹的气氛顿时静了下来,他们站在不远处看着,谁也不敢从二人身旁走过去。
这俩人脾气都挺爆的,但是从来没有打起来过,今天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武卫第一跟第二打起来,自己可没那本事不被误伤。
村民想到此处,又向后退了几步。
燕宁仍然没有动。
看热闹的村民越聚越多,甚至有些好事的已经开始起哄。
蒙寅向旁走了两步,一手揪住虎皮长衣扔到一旁。左右活动了下脖子,准备借机胖揍一顿燕宁出出恶气。
燕宁还是站在那里,眼睛瞪如铜铃,仿佛那每隔几天巫芷都过来擦的干干净净的家门,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村民们起哄起的更欢了。
燕宁闭了一下眼,叹了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反手轻轻阖上,靠在门边,仰起头,静静地听着那些声音。
“燕宁今天咋回事儿啊,这么怂包,这要放在以往,谁拿巫芷开玩笑,早打成三两了!”听着像是裁缝家的大婶。
“妈妈妈妈,三两是什么意思啊?”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接话道。
“谁要拿你巫芷姐姐开玩笑啊,你燕宁哥就得给打个半死,咱们给送到巫医那,没个三两银子可治不利索,燕宁要是打架划破点皮…你巫芷姐姐看着挺文弱的吧?趁家里不注意拿起擀面杖就撸袖子找来了,巫尧大人都拦不住。”
屋内的燕宁倚在门板上,抬着头,放任无神的眼中躺着眼泪,听着村民的话,回忆起那些过往,脸上不自觉地又挂上了一丝微笑。
“可巫芷这病…迟早要嫁给蒙寅大人的吧,可惜了…”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
燕宁虽在屋内,但长年药林行走防范野兽,耳朵早已比常人灵敏的多,这一句话听的清清楚楚。
“滚滚滚!可惜你个棒槌!巫芷跟我天造地设!哪有这废物的份!”
蒙寅脸上似乎有些挂不住,大叫着驱赶开人群。对屋内的燕宁喊道:“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啊!”随即畅快地向家的方向走去了。
燕宁没有回话,在门板旁又倚了一会,向前走了两步,擦着火折点燃了蜡烛,拿起桌旁药篓里的腥蛤果,抽出腰间小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挑去果子里的筋,一边挑着,一边低声恨恨的说道:
“我今日让你三分,但若能活着回来…定要你蒙寅求死不能!”
一只老鼠小心翼翼地从门下的缝隙探出头来,准备进屋偷吃一些散落的腥蛤果筋,只是刚一到燕宁脚边,便突然横着倒下,抽搐着吐出绿色的脓液,迅速化为了森森白骨,又过了一会,就连白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小摊黑色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