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贵、许二夯跟着那傲娇的老秦头进了吴府，一路走过来，心里未免有些吃惊。不过前后两座院子，五间青瓦大屋，这吴阁老住的地方，也太简陋了吧，更别说连个佣人都没看见。
老秦头带着吴贵到了后院，随便伸手一指，“你自己进去吧，转过左手边那条小径，过了菜圃，到水井那边，就能找到老爷日常读书的草堂。”又对许二夯道，“你跟我来。”
许二夯忙把礼物递给吴贵，那老秦头一把夺过来，“别往里送了，反正也是送不出去，我先给收着。”说完提了包裹，扭身就走。
吴贵连忙喊道，“里面有书稿呢。”
那老秦头听而不闻，步子也没停，边走边跟他身边的车夫说道，“今儿多跑了一圈，本来说好从东城到西南，后来又转到了鼓楼西大街，你说说看，得算几个铜子？”
那车夫忙不迭的讨笑道，“吴阁老难得用车马，多跑那一圈就免了吧。”
老秦头停了步子，冲着车夫厉声喝道，“免不得，该多少是多少。多少钱？”
吴贵这边示意许二夯跟上老秦头，心里暗暗称奇，真真开了眼界了，不想他家连车都是租的。
进了院子，便见中间铺着一条青石板路，直通远处的大屋。左右两边围着低矮的木栅栏，里边靠墙分种着两畦白菜，为了防冻，外边已经裹了叶子。
菜地里又铺了条青石小道，蜿蜒曲折，通向不远处的柴门，柴门左右，用玉米秸秆扎成了围墙，倒看不见墙那边的光景。
顺着小径，走到尽头，吴贵刚要推开柴门，便听见有人正在说话，“那吴贵不过一个街头无赖子，你这不但赁车去接，还要杀鸡飨客。咱家里可就剩这两只鸡了，虽然下蛋不勤，多少还能下俩的，你每日上朝，也能揣着吃上一个，这下好了，以后吃个屁。”
话音刚落，又听邦邦几声刀响，说话的那人又道，“玉姐，这些剁好的，拿清水泡了，先端到灶上吧。”
吴贵听了，不免有些尴尬，原来是准备招待他的。便整了整衣服，高声说道，“末学后进吴贵，拜见吴前辈。”这吴阁老既然是因学问请的吴贵，吴贵便不再称他的官职。
“快进来，快进来。老头子，别眯着了，人家都来了。”
过了柴门，豁然开朗，菜圃前便是一处土坡阔地，土坡上建有一座木阁草堂。吴贵顺坡拾阶而上，迎头坡上却铺着平整的石板，草堂前就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正有个荆钗棉袄、黑发白面的老妇人正在收拾食材。
听见脚步声，那老妇人抬起头来，笑道，“你就是吴贵？”
吴贵连忙躬身行礼，“见过老太君。”
那老夫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吴贵，见他气韵清华，面容俊美，呵呵笑道，“倒是个好孩子，快些进堂子里去吧，老头子今儿难得有闲，正等着你呢。”
吴贵冲着老妇人行了一礼，才进了草堂，耳边又传来那老妇人的话，“还以为是个夯的呢，这模样周正的很呢，倒配的上吃咱的饭。”话音才落，草堂里突然传出一阵咳嗽声，听声音显然是吴阁老尴尬下发出的。
吴贵一时哭笑不得，那边吴阁老放下手中书卷，招手唤吴贵进去，嘴里轻笑道，“末学后进？前辈？呵呵呵，这称呼倒也相得益彰。”
吴贵躬身一礼，“见过阁老。”
吴阁老也没让他起身，直问他，“末学后进？你是读书人吗？”
吴贵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有心进学。”
“既有心进学，为何只在街上行商贾事。”
吴贵心道，看来是查过自己的，便老实道，“一为立足，二为报恩。”
吴阁老点了点头，仍然没让吴贵起身，“一坊一店就足以你读书立身了。虽说救了谢家的哥儿，不过受他家一些银钱罢了，为何又和他家的冯劻、裘家的束成厮混到一块去了？”
吴贵长揖不动，叹道，“实属身不由己。”
吴阁老道，“银钱纠葛，越结越深，也不怕落了烙印。”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刚来就这个架势？”吴贵手臂都有些酸了，恰好堂外的那位老妇人带着个中年妇人进来，老妇人忙不迭对吴贵道，“快起身，快起身。你别听他吓唬你，他自己胆小怕事，一向是谨小慎微惯了的。”
吴贵听了心下了然，冲着老妇人行了一礼。
被自家夫人搅了场，吴阁老面上不免有点黑红，“客人都来了，也不快去准备饭食。”
那老妇人瞪了吴阁老一眼，“我这不是见这孩子生的……”
老妇人忙收了口，接着呵呵一笑，对吴贵道，“以往家里不是没来过人，但是从没见他这个样子，直问人家有没有和朝中各家有牵扯的，看来这是对你上心了。”
吴贵听了心下一喜，嘴上连道不敢。
吴阁老那边听了直叹气，“唉——。”
那老妇人听见了，双眼圆睁，怒声道，“不惹你的眼了。玉姐，给他们倒上茶，咱们出去。”
老妇人身后，那叫玉姐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来，先放下一个包裹，吴贵见正是自己带来的几样礼物。
等老妇人两个出了草堂，吴阁老唤吴贵近前来，“罢了，罢了，也是我在麦大人那里见了你的几篇题目，一时起了惜才之心，怕你日后被那些勋贵之家牵连，才多问了几句，你就当我没问过吧。”
吴贵听了，内心里直叫，别啊，千万别，你还是惜下去的好。
吴阁老先取出个眼镜戴上，从身后书箱里取出几份文稿来。
吴贵瞅了两眼，正是那几日留在麦理逊那儿的——几张是几何新证，几张是人体解剖图。
吴阁老放下纸张后，徐徐说道，“不瞒你说，内人姓徐，是松江府徐家人，我这一身杂学就是传自徐家。”
心念电转下，吴贵便想起一人，来时他也是做过功课的，便道，“可是前朝著有《几何原本》、《农政全书》的徐文定徐阁老。”
吴阁老点了点头，“正是他家。几十年前，北虏屡屡犯侵，神州险些陆沉，战火一时烧到岭南。徐家后人四散零落，旧作散佚不见。家祖又心心念着要重订新书，可惜一直穷迫困顿至今，一直无力刊印。老夫宦海沉浮，节衣缩食，如今才攒了些银钱。”
吴贵本想插话说，要解囊襄助一二。突然想到，这话要说出来，没得看轻了这位吴阁老，便说道，“为何不上报朝廷，让朝廷来印这书？”
吴阁老叹了口气，“杂学本属末流，朝内也是多有阻力。偏偏我年纪又等不得了，徐、吴两家后人，也没人对这个感兴趣。”
吴阁老说到这里。抬头正视着吴贵，“也不知道你这身杂学来自何处？是何人所授？你小小年纪，怎么又懂的操弄西洋琴的？又如何画得来那种，连仵作都说丝毫不差的人身内脏图的？”
说到后边，语气越发严肃，“你到底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