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掩饰我赤裸裸的恶行……看似圣徒,但多数时候我其实是魔鬼。
——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
十二月二日,星期五晚间
走过校园前往艺术系大楼的时候,珍妮弗·金缩着脖子抵挡冷冽的空气。确实,蒙特维斯塔的校园不像十二月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一样,有时刮风下雨的,但到晚上也够冷的,而且日落之后温度骤降让她措手不及。不过,她心想,换做是在某个新英格兰的学校里,她现在可能是踏在两英尺[1]深的雪里。在大楼入口,她停了一下,往回看校园。一群群的学生,有人热络地交谈,有些则在专心打手机,交织穿梭准备走回宿舍,或去学生中心,或去运动中心,或去图书馆。在夜色里,珍妮弗只能认得几个她的学生。这个场景让她想起她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多数的夜晚她都是准备前往校园里的某栋大楼里,想要兼顾学习和娱乐。对她而言,学习通常都占了上风。她不后悔,笑着想,我很好。
金教经济学课程才一年多时间,但已经到足以让她理解蒙特维斯塔把重心放在学生的理念。她的经济学学生想要进入咨询业、银行业、企业和政府。许多人不仅想知道经济学的做法,更有兴趣其中的缘由。她喜欢这样。她心想,班上最好的学生不输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在蒙特维斯塔教书获得的回报不只有薪水。才一年而已,她已经认识到这所学校很适合她。
而且,她也因此认识了特里斯坦·惠勒。想到这位艺术家,她的脉搏就快了一点。这件事本身并不寻常——两人在他的工作室共度的第一晚,他也让她有同样的反应,那时她才刚到学校没几周。但现在他所引发的脉搏加速,不再总是好事。
一路走到他在校内的办公室,脑海里不由自主地不断播放着他们“旋风式的友谊”——特里斯坦一开始那么形容。一开始他们谈艺术和文学、色彩与表达、热情和真实。在社会里的位置在哪里?艺术和文学的价值是什么?以及对于他们创造给大家的作品,艺术家的责任是什么,作家的义务又在哪里?
随着上学期过去,珍妮弗与特里斯坦晚上会沿着圣安东尼奥河步道漫步。偶尔,他们会去市郊的山丘郡。第一次彻夜未眠共度到日出时分时,他说了什么?所有的美丽灵魂都会找到彼此。她笑着回忆这一段。还有那些在他的“创意茧”里共度的夜晚,特里斯坦啜饮着威士忌,取笑她只喝咖啡,然后他展示那些某天会进入美术馆和被私人收藏的画作。
她是他的缪斯女神吗?她想着。或许是吧。她提供了灵感、见解,甚至在其他女人来去之间,做他的“情感中心”——一样是他的说法。
呃。珍妮弗一边走过走廊一边做了个鬼脸。或许特里斯坦就是受不了女人的诱惑。总之这是她一开始告诉自己的。艺术家就是这样,是吧?但那些情绪性的场景、流言蜚语、牺牲的宣称和破碎的承诺……蒙蔽了他的视线。更别提其实学校已经开始关心了。然后还有那些电话,叫她过去帮他“回归正常”。现在她又来这么做了。
最近这次的分手比以往更糟,他越发忧郁和沮丧,要不是这样,她是会拒绝他的请求。她告诉自己,要划清界限。但现在又来了,他需要她。而且他的鸟也不见了……那或许是他仅有的两个朋友,除了她之外。
“只要过了这次,我再也不会拖着不讨论未来了。”她答应自己。就是这样。
远处的走廊尽头办公室的灯亮着。门是开着的,珍妮弗可以听到惠勒打电话的声音。她探头进去,犹豫地挥了挥手。
艺术家一开始没注意到她。“什么?什么?……对,还是照旧,就跟我们两星期前说的一样。整个东海岸:波士顿、纽约、费城、华盛顿,然后到亚特兰大。接着到伯明翰,我想要加个伯明翰,最后到芝加哥,然后我们分开走,我会回到这里。”
惠勒抬起头看到珍妮弗,招手让她进来。“对。反正那是他的损失,戴夫。我不可能哪儿都去。不,如果他想要一起来,就得在某站上车。晚点聊。”惠勒挂了电话,苦笑了一下。“革命万岁!看起来要成行了。这表示我得走了。惠勒明天早上要七点起床,想要一起来吗?”
珍妮弗勉强笑了笑。“拜托,特里,你知道我得备课改考卷。我们去佩沙诺吃点东西吧。或许还可以聊一下……”
但惠勒已经没有在看她,粗鲁地往公文包里塞纸和资料。他站着往她肩膀后方看,一只手拨过毛乱的鬈发,另一只手关上公文包的扣环。“小鬼抱歉,今晚不行了。”他给她一个靠边站的眼神。“还有好几个电话要打,更多访问要安排。我们下次再聚?”
“特里,是你打电话约我的,还记得吗?”面对惠勒冷淡的对待,珍妮弗心中开始冒火。“下次再聚?我丢下我的工作、放弃我的时间过来这里,是因为你说我们得聊聊的。”
艺术家耸耸肩。“是我吗?人生就是这么疯狂,珍。疯狂的是,自由艺术已经比我的人生还要重要。我要做一件比我自己都要重要,甚至比我们都要重要的事。责任所在,我得走了。”他绕过书桌往门口走去,珍妮弗按住他的肩膀。
她继续说,声音更尖锐了起来。“你说你要谈谈乔斯琳的。就像你之前曾想要聊聊乔安娜——我都听你讲了。就像你需要聊林纳斯·托瓦兹和Linux和开源软件。我都是赶着来见你。”这时候珍妮弗和特里斯坦面对面,但是两个人的表情却截然不同。她的话语确认了她脸上受伤的表情。他的沉默则更显出他的畏怯。
“特里,我现在在想,我是不是错在每次都这样赶着来见你。还有,”金继续说,不给惠勒回应的机会:“这几天来我去了失物协寻,打电话给宠物收容所,寻找任何小鸟的消息。我每天都告诉你最新的进展。你就不会表现一点感激吗?”
“那好,谢谢。这样可以吧?”惠勒回答。“你不知道我很忙吗?我一直在打电话给各个系、专栏作家和航空公司。我的律师被我支使得团团转了。全国公共广播电视台想要访问我;刘易斯·马丁要去纽约谈在现代美术馆的展览。而且提醒你,我还没完成明天晚上要在自由艺术(Free Art)活动上发表的演讲。”他不满地说。“你想怎样,颁奖牌给你吗?要我哭着感激你?天啊,珍,你就跟其他人一样,爱生气又想控制我。”
珍妮弗脸色涨红,大怒道:“像其他人一样?什么其他人?其他被你用上课的承诺骗到工作室的女人?是要上什么课?是自由的艺术还是自由的性?”她知道这样的话语会正中艺术家的痛处,而她却很享受讲出每个音节。讽刺的是,几分钟前,她还想笑着说今晚可以共度,现在都没了。
金的声音开始发抖。“你觉得你是唯一需要抓时间和预约的人吗?你才不是,差远了。我们这几个凡人得……”
“别管我怎么想的,”惠勒生气地插嘴,“你不了解这不是我怎么想的问题吗?这是因为我知道。我知道自由艺术运动会替整个艺术界带来革命。我也知道要达成目标得做出很多努力,还要到处旅行,要付出一点牺牲,不仅是我,还有每个够聪明能看到成功的人。”最后这段话让金大喘气,但是惠勒自顾自地说:“我以为你是聪明人,珍,我以为你知道,帮忙有时候可能意味着要退到后面。我猜我错了。”
“等……等一下。”金深呼吸,转身,然后吞下这段话。逼自己冷静,想要让这段对话不要这么火爆。“特里,你听过我说艺术可以触及人们的内在生活,给他们眼睛看到周遭的美。这是艺术的目的。但你……”她把目光从惠勒身上移开,望向他的书桌,上面摆满了传单和他还没做完的演讲草稿,再移回艺术家身上。“画廊和美术馆没有剥削艺术。你才是那个剥削者。这不再只是艺术的问题。你看不清,事实上现在你关心的只有你自己。”
惠勒的态度从生气转为自视甚高:“我不这么认为,珍。”他酷酷地回话:“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特别的感情,你和我。但你又回到我们最初相遇时候的那个你,而我已经往前走了。你觉得艺术是大家去古董店买的东西,用来让心情好一点的东西。艺术应该要改变人生和社会。我想要松开锁链,不是装饰走廊。”
“松开锁链?”金的声调又提高了。“就像你在蒙特维斯塔松开的锁链?还是在圣安东尼奥小区?是那些你帮忙松开的婚姻吗?那些想要追寻她们自己以外事物,结果被你利用的女人?你讲的应该是松开衣服吧,因为你就是这样对她们,像是……”
“够了!”惠勒尖锐地插话。“别对我说教婚姻有多神圣。我不就是生活在你教学生的经济学中吗?自由市场机制?”特里斯坦对珍妮弗笑道:“这是自愿交易。对我来说就是供给和需求。我需要,她们提供。或者是倒过来,她们需要,我供给?市场就是这样运作的,不是吗?”
金还没能回应——还没开口释放怒气,惠勒的电话响了。他拿出手机打开。“喂?对,我是特里斯坦,你已经?嘿,太好了,在食堂后面?我马上就到。”
惠勒挂了电话,看着金,她重重地呼吸,脸颊涨红,双手紧握。他则露出父亲般的笑容:“你看起来很沮丧,别这样。我原谅你。事实上,我欠你一个人情。刚才是校警打来的,说他在食堂后面找到我的鸟了。我不知道它们怎么会飞到那里……但我猜他是从你发的那些传单上找到我的电话的。”
惠勒回到桌子旁边,从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然后放到她前面的桌子上。“我一直想给你这封信,我们刚才这段对话一点也不让我意外。几个星期前我有机会思考这段感情要走向何处,然后我写下了这封信。现在看起来有先见之明。你可能会说这个预测还不差。”他绕过珍妮弗,走出门,在走廊上停住回头。“这是一封感谢的短信,感谢过去一年来你对我和对鸟儿所做的一切。我想你或许想要看写下来的。”
金的眼泪夺眶而出,惠勒笑着说:“嘿,不要这样,这你不是一直想要的吗?感谢函?致谢?”他转身离开。
她大概在房间里独自站了一分钟。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再一口,然后再一口,打破寂静。拿着纸,她停下来看看艺术家的字迹,毫无疑问,最底下是他的名字无误。
珍妮弗正想把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但她停下手,深呼吸,把纸放进包包里。接着她关灯走上楼,走进了夜色里。
注释
[1]1英尺=0.304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