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每件事都倒过来看。绝对不当成是理所当然。
——迪克·弗朗西斯(Dick Francis)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二下午
“让我搞清楚,你是听到还是没有听到楼上有人?我不懂是哪个。”弗里茨·西格弗里德警探正在圣安东尼奥警局审讯罗茜·瑟古拉。他一屁股坐进办公椅,声势惊人。当他举起手臂把手肘放在桌子上时,这位魁梧大汉的二头肌涨得跟葡萄柚一样大。他怀疑地打量着小女佣。他的手下一开始抵达拉莫斯家里调查窃案时,已经审讯过她了。西格弗里德知道在圣安东尼奥的多数拉丁美洲裔人士都是守法的公民。
但是罗茜的说法里有几个矛盾之处,他决定要自己问清楚。“我说我听到了,但然后我又没听到,然后我又听到了。等我又听到的时候,我就走上楼梯,带着我的剪刀,去看看我听到什么。”罗茜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西格弗里德。她一点也不怕被驱逐出境,但她得有个好工作才能寄钱回去墨西哥给靠她生活的家人。当政客争论移民议题时,对她来说关系的不是公共政策,而是经济存亡。
“你说你上楼去的时候,有看到人吗?像是你说你听到的人?”
“没有,我没看到人。”
“你上楼时是几点?”这问题已经有人问过了,但西格弗里德不罢休。因为罪犯常常说谎掩盖自己的举止,故事里的矛盾常会透露出更多内情。
“我讲过了,那是凌晨两点半。我床边有个钟,我听到动静起床时看了时间。”
“所以你听到动静,有人在楼上,但你说不出是谁。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我说不出是谁是因为我没看到任何人。我上楼的时候,楼上没有人,至少餐厅和客厅里没有。然后厨房也没有,走上楼会先到厨房。”
“你查看柜子了吗?还是只查了餐厅跟客厅?”
“我才不敢看柜子里。我上楼之后,拿了一把菜刀,但我还是不敢看有没有人在柜子里。等我查过饭厅和客厅时,我就叫拉莫斯先生,然后他打给警察。”
“瑟古拉女士。”警探一改严厉的语气,用一派慈祥爷爷的口吻说:“如果你没看到人,又怎么知道有人来过?”
“因为画作全部都不见了。所以我知道。”罗茜看警探的眼神,好像他是个无聊的孩子。“我昨天跟警察说过了。我知道画作不会自己长脚跑到屋外。一定有人在楼上。不管是谁,那就是我听到的人。”
“如果画作不会自己出走,那么就是有人拿走了。可能是你的老板,但你说你叫他的时候他在床上,对吗?”
“对,他在他的卧房里。”
“你说你在拉莫斯医生这里工作多久了?”
“快要七年了。”罗茜回答,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
“那如果不是你老板拿走画,我猜可能是你拿的。你知道画在那里。你也在这里工作够久了,对房子里的每个角落、缝隙都了如指掌。屋子里大概有你知道但拉莫斯先生不知道的地方。”
当西格弗里德警探说她可能是贼的时候,罗茜明显震了一下。“不是,不是,你不明白。我关心拉莫斯医生。我工作很认真。我永远不会偷拉莫斯医生的东西。这些年来我一毛钱都没偷过,你觉得现在我还会偷他的画?”罗茜又露出求情的眼神。
“但如果不是你做的,拉莫斯医生也没有偷他自己的画,又怎么会有别人偷?你的老板说他起来的时候门是锁着的。我的人也没发现窗户被打破或撬开的证据。那天晚上还有别人在屋子里吗?有家人?”
“只有我们。我老板他离婚了。他有两个小孩,但是都长大了。儿子住在奥斯汀,女儿住在北边,密尔沃基,我最近听到拉莫斯医生说。”
西格弗里德警探躺回椅子上沉思。如果罗茜想要偷老板的东西,为什么要偷艺术作品?身为女佣,她不太可能知道要怎么把高价的画作销赃。而且,为何要叫醒老板?除非这本身就是要摆脱警察的计划?……另一方面,在警探的工作里永远有另一方面,西格弗里德知道某些罪犯之所以得手,就因为罪行看起来太不可能。
罗茜有可能等待时机下手,避开偷老板零用钱这种比较明显的诱惑,转而朝大笔的下手:房子里最值钱的资产。此外,拉莫斯医生经常在家招待客人,而拉莫斯家里的社交活动也和艺术社群有关。罗茜可能会联系其他人,或是有人找上她,借由她来把画作移出房子,然后卖出变现。西格弗里德设想,有什么情况会让罗茜家里需要一大笔钱,或许是要看病?如果是,帮忙行窃的欲望可能会压过对老板的忠诚。
还需要再观察罗茜。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官已经访谈过拉莫斯医生,然后就放他去医院上班,还有一堆手术等着他。西格弗里德不太满意这个决定。他知道要是拖后才询问目击者,隔得越久他们就越容易忘记细节,或是他们就有越多的时间可以伪装。但是外科医生的工作不总能推得掉。为了配合拉莫斯,西格弗里德同意延后到下午询问。
“警探,我不认为罗茜会拿我的任何东西。”外科医生笑笑回答。他们两个人坐在圣塔罗莎医院提供给外科医生在手术后做行政工作的地方。“她替我工作很多年了——从来不曾抱怨她的工作——看起来是很投入的。我不能说她很喜欢我老婆。我们两个孩子也很爱罗茜,他们也该喜欢。她总是替他们收拾善后,煮任何他们想吃的东西。她厨艺很好,但哪个墨佣厨艺不好呢?”拉莫斯说,身上还穿着绿色的手术袍。
西格弗里德没有回应拉莫斯的任何观察。“来看一下你昨天对麦金尼警官讲的话。麦金尼警官和她的搭档在两点四十五分抵达你家。你告诉他,你的佣人,也就是瑟古拉女士,大概在凌晨两点半时用厨房对你卧房的对讲机叫醒你,对吗?”拉莫斯点头。
“当你下楼时,她指给你看画作已经不见了,是吗?”
拉莫斯不耐烦地在点头。就像多数外科医生一样,拉莫斯认为他是房间里最聪明的人。“然后我就打给911。罗茜说她试过,但线路不通。不过那是有人没把楼上的电话挂上。”
“你确定在你上床睡觉时,画作都还在?”西格弗里德问。
“绝对在,警探,昨天晚上我替特拉维斯美术馆办了一场小型募款聚会,我请来馆长刘易斯·马丁致词,向我的宾客募款。刘易斯在这方面总是很高明。他会聊到某位艺术家,不知不觉中,宾客已经掏出几千美元来支持艺术。”拉莫斯咯咯笑。“他一直钟爱惠勒的作品。我想他嫉妒我收藏的惠勒作品远超过其他私人藏家。昨晚刘易斯流连再三把每幅画的每一笔都看个仔细。是的,那时候画作还在。”
“医生,你家经常在星期日办晚宴吗?”西格弗里德一边记着笔记。
“提醒你,不是每周,不过也不是不常见。我请大家来我家,请找来演讲,花个几千元请外烩。我是特拉维斯美术馆的董事,所以这笔花费可以抵税。谁知道,哪天要是我的宾客需要动手术,他们可能会想到我。”拉莫斯笑着说,仿佛是要恭喜自己把一切都算得很理想。
西格弗里德发现自己在想,这是否就是警察局经费不足的原因。城里的有钱人总是有办法避税。但他把思绪拉回来。“再问你几个问题,弄清楚昨晚房里还有谁。你说大概有20位宾客,瑟古拉女士也在吗?”
“是的,罗茜也在。她没有准备餐点,不过她很熟悉这栋房子,可以应对任何临时状况——侍者没来、宾客打来说找不到地址,这一类的事情。这不是坐下来用餐的晚宴派对,不过拉莫斯家的宴会从来不会让宾客饿肚子回家。”
“你有宾客名单吗?”
“医院里没有,但罗茜会有一份,刘易斯也有。虽然我是主人,但遇到这种晚宴,他比我还要认真整理宾客名单。”
“麻烦你提供一份名单,我想看看里面有谁。你说每个人都看过失踪的画作。最后一位客人何时离开?”
“多数客人都知道我得早起。所以当我要送客的时候,我常开玩笑着说:‘别忘了,我明天早上要够利。’有些人听得懂双关语,有些人不懂。但我想十点前大家都离开了。刘易斯是最晚走的。他通常都会留到最后,向我致谢,然后告诉我他觉得聚会进展得如何。对马丁来说‘进展’表示他替美术馆募到了多少钱。大家以为美术馆很有钱或是可以自行营运。事实上不然。根据刘易斯所言,特拉维斯美术馆总是处于破产边缘。”
西格弗里德没有被美术馆的难处分心。“宾客离开的时候,都是从前门走的吗?”
“噢,是的,他们总是这样离开,因为车子停在前面。这房子有个很大的圆形车道,一边有个小停车场。有个外烩的员工通常会帮大家停在前面。”
“你会看着所有宾客离开吗?”西格弗里德试着了解,他是否得访谈每位曾经到过拉莫斯家里的客人。他可不想这样做。
拉莫斯回答前想了一下。“我站在前门,试着要跟大家说晚安,谢谢他们来访,然后,你知道的,跟他们说:‘希望你玩得愉快。’不过提醒你,我没有一个一个点名离场,但我想我有看着每个人走出门。我肯定不记得昨晚不是这样。”
“有可能哪位宾客带着画离开你家吗?”
“有个厨房门和后门,外烩人员从厨房走。罗茜会把后门上锁。前门——不可能。要是有人试图挟带五张特里斯坦·惠勒的画作,经过我从前门离开,我想我会问‘你以为那些是外套吗?’或是说得更直接。”
“所以如果客人没办法带着画经过你面前,那么美术馆的马丁先生呢?他有可能在那晚把画从你的房子里拿走?”
“然后他要拿这些画怎么办?挂在特拉维斯美术馆的墙上,挂在我下次开董事会就会看到的地方?”拉莫斯想象,走进美术馆的特别馆藏厅,看到五张惠勒的画作就挂在那里,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那天晚上在你家里的其他人,除了外烩人员之外,你想得起来有多少人吗?”
“当然,我一直都找‘红地毯’,这种规模的活动他们办得很好。那天晚上他们派了三个人。三个人就能把二十位宾客服务得很好。”
“这些员工都是你曾经用过的吗?”
“是的,这也是我喜欢‘红地毯’的原因。他们认得我,也知道我喜欢怎么办派对。每次他们派来的员工我几乎都认识:艾尔弗瑞多、苏珊娜还有露西——那天晚上是这三位。”
西格弗里德看了一下他的笔记。“拉莫斯医生,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告诉麦金尼警官这些画作没有保险,是吗?”
“是的。”
“为什么?”
“事后诸葛来看,这显然是个错误,不是吗?以前有保险的。但我试着要省点花费。当我一开始收藏惠勒画作的时候,我没料到它们的价格会涨这么多。警探先生,我相信在你那一行也像我一样观察到这一点,我们都会从错误中学习,是吧?”
西格弗里德走开,留下拉莫斯医生去忙那些他不知道的外科医生做完手术后要做的事。西格弗里德知道的是,拉莫斯医生曾拥有五张无价的惠勒画作。现在这些画是别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