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过后,众人又都沉默了。竟然拿当朝堂堂的兵部尚书和不苟言笑的杨继盛插科打诨,未免有失体统。传将出去,严世蕃倒不在意,我辈如何担当得起?因此,严世蕃打诳语的提议,就此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也罢,既然诸位一本正经,那就来点正经的。”严世蕃颇深沉地道,“诸位都是词林翘楚,严某有一事,求教于诸位:袁炜袁懋中,可堪领翰苑?抑或吕调阳吕结巴更适宜?”
谁也没有料到严世蕃上来就引出如此严肃的话题。朝廷任用大臣,论程序需廷推;论权力在圣上,岂是下臣所敢妄议。所以,听了严世蕃的提问,大家都默不做声,唯有王世贞一笑,说:“那就看谁的银子多吧!”
严世蕃瞥了王世贞一眼,并不理会他的话,顾自说:“要说吕结巴,话都说不完整,镇日里不言不语、不愠不怒、不温不火、不卑不亢,活脱脱一尊菩萨。可这种人恰恰在官场吃得开,谁也不得罪,也就没有人说他的不是。吏部竟三番五次要举荐他出掌翰林院,严某咱先就是反对。叫他到国子监做个祭酒,算对得起他。”
“东楼兄说了那么多‘不’字,独独对‘不卑不亢’四字多有不悦吧?”王世贞叫着严世蕃的号,语带讥讽地说。
“王元美,你这就错了,”严世蕃一笑道,“你王元美,还有在座的诸位,难道对我严某卑躬屈膝了不成?严某不还是奉为上宾、引为同道?”沉吟片刻,又自嘲地说:“不过也是,诸位艺苑夺标、科场折桂,算得上人尖,若论起来,还不如严某职位高,咱也没有想到,谁让咱遇到英主了呢?当今圣上用人,大破常格,惟才是用,元美,你说,是不是?”说完,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世人斥严世蕃除了纳贿、淫乐,没有别的能耐,这是小看了他。严世蕃确实有才,这是坊间所不了解的。那次为何心隐转圜而求到他,他的处事手腕,就令我暗暗叫绝。不过,朝野并不认为严世蕃的所谓“才学”,是真才实学,而皆视为歪才邪能。这歪才中,最著名的就是领会圣上的手谕。当今圣上所下手诏常常不着边际,语多不可晓,内阁大臣、六部尚书,最害怕的,就是接到圣上的手谕,一接到手谕,往往不知所云,一个个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查典故,翻古籍,折腾得筋疲力尽,还未必能理解诏旨的含义,战战兢兢作出回应,也往往因与圣上的意思南辕北辙而遭到斥责。
只有严世蕃,对圣上的手诏,却能一览了然,答语无不中。正是这手被朝野视为歪才的本事,使严世蕃成为国朝勋贵子弟中揽掌实权第一人。除非是登科高中,此前,还没有任何一位恩荫子弟,获得过正卿的位置,也没有任何勋贵子弟,有他那样的能量。因此,他不免会常常表现出娇骄之气。也许是严世蕃本人为自己未能考场一试、登科夺魁而抱憾,故而常常表现出对科第出身的僚友的故意轻蔑戏弄。不仅如此,严世蕃对六部堂官、御史翰林,都不放在眼里。公开场合,直呼其名,任意藏否,从不避讳。就连自己的淫乐艳事,严世蕃也津津乐道,似乎不公诸于众,不足以显示出他的洒脱。这次,我算是见识了严世蕃的霸气。
“咱严某之开坊就是一例,”严世蕃继续高谈阔论,“当今朝廷用人,一秉德才兼备、惟才是举之训。魏学曾之流信口雌黄,说什么引用私人,全是妄语诟言!”他用手指了一圈,“你们说,朝廷用人,是否德才兼备、惟才是举?”
“圣训煌煌,纲纪昭昭,理当如是。”李春芳搪塞说。
“哎,状元公说得对。照此说,袁懋中兼掌翰苑,就当之无愧。论德,忠心耿耿;论才,青词高手,你王元美也难望其项背。”严世蕃洒脱一笑,“那么,以后袁懋中就是诸位的上宪啦!喔,对了,王元美除外,你是刑部的。”
“当之无愧。当之无愧。”殷世儋欣然道。
“谁掌翰苑,那是朝廷的事,世贞只知吟诗作赋,自得其乐而已!”王世贞不屑地说。
我默然无语,只是望着高拱。高拱脸色铁青,仰脸直直地望着天花板,显然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愤懑。
“你王元美莫这般酸不溜丢,”严世蕃不悦地说,“自得其乐?拿着朝廷的俸禄自得其乐,亏你说得出口。再说,朝廷要你自得其乐,倒还罢了,朝廷不允你自得其乐,你岂不成了自找苦吃?”
道路传闻,在严世蕃的眼中,除了他和礼部员外郎杨博,谁还敢称文坛雅士?就更不用说所谓领袖了!王世贞以文坛领袖自居,本已使严世蕃耿耿于怀,而言语间对严世蕃又颇有讥讽,自然惹得严世蕃不快。
王世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万端,须臾,眼一瞪,说:“无非是卷铺盖回家而已,好在鄙人世世显贵,略有遗存,实在没有饭吃,卖画也能糊口。”
严世蕃一愣。
王世贞这番话,太尖刻了。不仅嘲讽严世蕃是新贵,而且故意拿卖画来刺激严世蕃。因为王世贞家里有一幅祖传的名画,是唐朝画家董源《夏景山口待渡》,严世蕃急于得到,三番五次暗示,甚至让人前去索求,结果王家请人临摹了一幅送给严世蕃,算是搪塞过去了。此时王世贞说出卖画的话,显然是故意刺痛严世蕃的。
“唔,东楼兄,”李春芳忙打圆场说,“元美等酒喝等急了,我等也早就涎水频出了,还是快快上酒吧!”
严世蕃这才缓过神来,虽然脸色甚是难看,可还是大度一笑,说:“哈哈,状元公所言极是!诸位,赴鄙人之宴,切莫拘谨,要一醉方休才是。”
我暗忖,王世贞如此刺激严世蕃,以严世蕃的霸气,他居然忍了,说明王世贞说严嵩一直在笼络他的话不是虚言。可是,王世贞如此针锋相对,久而久之,不知道严氏父子会不会忍得下去。
“疏果清品!”严世蕃挥挥手,大声叫道。话声甫落,就有一干人等迤逦而出,列队上菜。先是端上松籽杏仁之类的蔬果,接着是鲜蛤糟蚶酒蟹之类的清品佐菜,另给每人布上一碟胶牙饧。
“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严世蕃顺口吟了白居易《岁日家宴》的诗句,边伸出手臂当空扫了一圈,“严某也先劝诸位胶牙饧啦,来来!”
须臾,严世蕃又叫一声:“异品、腻品。上!”
又是一干人等鱼贯而入。
“熊白西施乳、兰花鱼翅、酒醋白腰子、酒炊淮白鱼、酒酣蹄酥片、酒煎羊二牲醋脑子、羊头签、霸王别鸡……”每上一道菜,严世蕃都亲自报上菜名。不算疏果清品,仅异、腻二品,就足足上了二十九道。
“喔,东楼兄,”殷世儋讨好地说,“如此丰盛,我等受之有愧矣!”
“如此说来,正甫也非见多识广之辈,”严世蕃边嚼着口中的鱼翅,边叫着殷世儋的字说,“《梦梁录》载,大宋东京有一茶花酒店,各色酒肴达三百二十九种,严某搜罗迄今,方才备出二百九十种,尚有百余种不曾识之,每每引为憾事。”
喝完了鱼翅汤,严世蕃开始一一敬酒,每人三盅,皆一饮而尽。在严世蕃给高拱敬酒的当儿,我突然发现,客厅里悄悄置上了一道屏风,在一排大红灯笼的映照下,细细看去,屏风后隐约是五名身着长裙的女子,皆在窃窃私语。
酒过三巡,但见严世蕃一拍手,五名女子迤逦走出屏风,身上熏着的兰麝香味,顿时迷漫在客厅中,令人有一种陶醉的感觉。再看五名美女,只着薄薄的透明纱裙,内里并没有穿着任何服饰。宴席上立时就是一阵骚动,旋即又变得鸦雀无声。
五美人走到桌前,每人喝下一口酒,但并不咽下,而是含在嘴里。
严世蕃击掌道:“请允许严某以玉杯儿给五位名士敬酒!”他指了指王世贞和殷世儋,给两美人递了一个眼色,“先敬这两位。”
两美人因嘴含温酒,走到王世贞和殷世儋跟前。殷世儋不知所措间,美人已以口代杯,俯身低首,凑上殷世儋的嘴唇,轻轻一吐,把酒送入他口中。殷世儋猝不及防,被美人堵住了嘴,“喔喔”地叫了两声,把酒咽了下去,尴尬地笑了笑。
王世贞似乎有所防备,他伸出一支胳膊,把美人挡住,等美人给殷世儋敬完酒,王世贞这才道:“待世贞吟首诗,若美人口中温酒依然还在,世贞定然领情吃下。”
众人皆知,王世贞平时谈论诗文,是主张复古的,所谓“文必两汉,诗必盛唐”,是他的名言;凡不讲究严格对仗的诗作,王世贞一概斥之为“吊脚诗”,所以,严世蕃估计他的诗未必能使美人喷酒而笑,也就答应了王世贞。
王世贞一脸正色,不慌不忙地说:“一日,世贞在棋盘街正漫步间,看到一老一少两个汉子,正抱头痛哭。世贞不解,便上前探问,这才晓得,原来,在京流落几载的后生,思乡心切间,巧遇家在岭南的娘舅,不禁喜极而泣。高兴呐!多么高兴呢?有某的诗为证:
携首上河梁,
见舅如见娘;
两人齐下泪,
三行。
众人还未回过味来,一时哑然。一直沉默的高拱满脸不解地问:“三行?!”
高拱这一问,倒让众人一下子悟出了底蕴。原来王世贞是瘸子面前说短话,讥讽严世蕃是独眼龙,再一回味刚才的吊脚诗,都忍俊不住,强忍着没有笑出来。王世贞身旁的美人见众人怪怪的样子,禁不住“噗嗤”一笑,把酒喷在了王世贞的身上。
严世蕃把双手举过头顶,缓慢地拍了两下,口说:“妙极!妙极!该敬酒一杯!”话音未落,站在王世贞身旁的美人,猛地扑到王世贞怀里,双手紧紧勾住他的脖颈,把自己的樱唇凑到王世贞的嘴上。王世贞号称风流倜傥,一向我行我素,大抵已被美人搅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就索性伸手撩起美人的纱裙。就在此时,严世蕃“啊咳”一声,美人的动作当即嘎然而止,“蹭”的一声从王世贞怀中挣脱,频递着顾盼的秋波,翩然离去,留下王世贞摊着双手,红着脸,喘着粗气,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快看,元美甚有定力!”严世蕃手指心猿意马、尴尬万端的王世贞,哈哈大笑,“当年严某在乡间,曾打散过一对交媾在一起的黄狗,那公狗嗷嗷乱叫,可没有元美这样的风度啊!”
王世贞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意乱情迷中缓过神来,竟附和着众人,“嘿嘿”地笑了两声。
这只是严世蕃的一个花样。据说,每次宴饮,严世蕃总有几个戏耍的招术。客人以为有了准备、足以应付了,严世蕃却早就又翻新了花样,总之,宴中务要弄得客人神魂荡漾、情不自禁为止。所以,众人只要一谈起严世蕃的宴客,多半要露出既向往、又畏惧的神态。尤其是新科进士,要么尚未婚配,要么未携家眷,被严世蕃的美人一撩拨,更是欲罢不能,席不能终。这一时竟成了茶余的谈资、官场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