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然自知自己早已经是无处可去,眼下白鹿歌风头正盛,她更是不想回家。于是今日过后,她便以养伤为由在千渡寺长住了下来。
白若然是习惯了晨练的人,自然是闲不住。再者她本来也是习武之人,伤势好得极快,若是游手好闲待在寺庙里,她也觉得不好意思。
故而每日清晨,她便跟寺中尼姑一起去打水洗衣,烧水做饭。即便是砍柴烧火这类粗活,她都乐此不疲。寺庙中的僧人大都和蔼可亲,故而没过多久她便与众人熟络起来。
寺中方丈本是觉得收留这么一个女子在这儿十分不妥。但多次劝她离开,她都说自己无处可去,恳求方丈开恩让她留在这儿。方丈无奈,只好让她净根,收她做了带发弟子,赐她法号“空尘”。
闲来无事时,她也会跟僧人们一同诵经念佛。坐在佛堂听乘云讲经,然后帮他收捡整理笔墨书籍,替他沏上一壶淡淡的竹叶青。茶香袅袅,也化作心口的丝丝情愫,还未出口,便已红了脸。
嗅着檀香,听着每日悠扬厚重的钟声,好似身心都被佛光普照,彻底洗涤了一番。
转眼数月过去,几场薄雪在千渡寺披了一层银白,已是立冬大节时。这日元江处处张灯结彩,除旧迎新。而正在这佳节将近的时候,打了大半年的征元大战也终于告捷。
前线捷报说白鹿歌率军奇袭了罕元的都城大营,以少胜多。负隅顽抗的罕元王室成员尽丧命于白鹿歌枪下,罕元国君更是被砍下人头,挂在了王宫大门示威。
罕元国破,已然投降于大瀚。白家军大捷而归,已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了。
这个消息可谓是叫整个大瀚普天同庆。瀚王本缠绵病榻,收到捷报时竟高兴得下了床,还吃了三碗饭。吃完后当即下诏大赏白家,封白鹿歌为百战侯,不等回朝下诏,立刻传令六军。
这大好消息转眼传遍了各大世家。但乐极生悲,诏令发出第二日,瀚王就不行了。躺在病榻上用最后一口气下诏立幼子泽定为新君,并勒令不许将他的葬礼当丧事办,必须要按喜事办。
故而既便君王殡天,整个大瀚朝还是喜气洋洋。白若然听着来往香客谈论着国家大事,将一只灯笼扎上佛堂的房廊。一时分神,指尖便是一阵刺痛。
“嘶……”
她收回手来,才见自己的食指扎进了一根细细的木刺。虽只是个微不可见的小伤,但那断刺却陷在皮肉里,稍加触碰便疼痛不已。
“怎么了?”
乘云立在廊下,长身如玉。只看了一眼,就叫白若然心里阵阵颤动。
“没事,只是一点小伤,我回房把刺挑出来就好了。”白若然笑道,遂又指了指头顶的灯笼。“大师,您看这个灯笼好看么?我昨日跟止棋姐姐一同去城里买的,我特意选了这金菊,还有那边的锦鲤戏珠,都是好意头呢。”
“你如此费心,挑选来的自然是最好的。手让我看看。”
“不用了,真的就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既便伤小,也不可忽视。”
乘云温润一笑,对白若然伸出手去。这发自本心的关切不掺一点假,叫白若然不由自主地照做,看着乘云认真仔细的模样,任是心如磐石也能化作一汪春水。
白若然面颊有些发烫,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又赶紧闭上了嘴。只怕是一个不小心,就将心口呼之欲出的情愫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乘云小心地将那小小的木刺挑了出来,抬头冲白若然露出一个极好看的笑来。
“好了,下次当心。”
“多谢大师!”
白若然不敢逗留,转身逃也似地跑走了。
这是平生第一次,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何为“动心”。若说那日被乘云出手救下,是一份恩缘,那这“恩”发展到如今,于她就已成了“情”。
在“情”这个字上,白若然是懵懂的,是茫然的。在白家时,父亲只教他们练武读书,教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但从未有人教过她,甚至没人告诉过她,什么叫“情”。
但这茫然的情愫悬在心头,却是那般叫人欣喜,但又如此难以启齿。
白若然一如往日那般打水洗衣,烧火做饭。每每拿到乘云的衣裳,都依依不舍地嗅了再嗅,闻着他衣服上淡淡的檀香,就像被他拥在怀里那般叫人雀跃。
而那一碗软糯的白粥和小巧的菜包,却又成了她寄托心绪的媒介。即便是这样简单的吃食,也足以她费尽心思。
她依旧每日帮乘云整理笔墨,帮他沏茶。一切如旧但又好似一切都变了滋味,连不经意的注视都令人沉醉,连指尖的触碰都让人欣喜,连每一句话都值得捡字酌句的推敲。
这令人心猿意马的爱慕啊,足以溶解万丈寒霜,在人的心底绽开漫山桃花。
但也可以如倾盆大雨,让人身陷绝望深渊。
让这一片平静有所改变的,正是冬至大节那日,千渡寺为接待朝廷的司礼官而筹备了许久的祈福大典。
这日一早天刚放亮,豪迈壮阔的钟鼓声就响彻了整个千渡寺。寺中僧人今日都将僧袍披得整整齐齐,各位方丈更是都披上了袈裟,戴上了僧帽。
白若然今日也穿上了僧袍,戴着尼姑帽立在佛堂外。远远地听见鼓声和马蹄声近了,紧接着就瞧着走在前方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举着红底黑字的“瀚”字大旗,昂首阔步走进了佛寺大门。
千渡寺到底是朝廷拨款建造的大寺,平日里各种大型祭祀,祈福朝拜等活动,朝廷都会在此地举行。故而这种场面,对千渡寺的僧人们来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只是当举旗士兵步入,走在后方一身白衣银甲的人出现时,直叫白若然浑身冰冷。
白鹿歌!
白若然的双手在一瞬间就狠狠攥紧了。
白鹿歌自是没有注意到站在一堆尼姑里的白若然。她刚刚受封百战侯,此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她的甲胄雪白夺目,银红相间的护甲扣在双肩和腰部,鲜红如炬的披风垂在身后。胸前的白虎家纹更显她桀骜飒爽,威风八面。
华贵的羽冠镶嵌着血石,将她那一头如墨的长发束成了马尾,随着一条鲜红的垂缨披在脑后。配上她微扬的下巴和那一脸睥睨众生的笑意,倒真是既让人惊艳,又叫人烦厌。
而她身边还并排骑行着一个眉眼细长,狐面玲珑的男子。眼角下那枚泪痣带了几分魅感,不是秦旃还能是谁?
乘云领着几位方丈上前对秦白二人拱手作揖:“见过百战侯,见过秦司礼。”
白鹿歌打量了眼前众僧人一眼,不急不徐地打了个哈欠。
“辛苦大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您若是要讲经,还请您讲快点儿,若我睡着了还请您见谅。”
“啧,你得先让人家起来。”秦旃撞了撞白鹿歌的胳膊。
“哦,起来吧起来吧,不好意思啊,我们当兵的不太讲究这些礼数。后边儿若还有什么拜来拜去的礼节,就全都免了吧。”
秦旃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别过脸去。一瞬间目光交汇,白若然赶紧低下头,心道秦旃可千万别将她认出来了。
幸而只是一瞥,且身边尼姑的穿着都一模一样,饶是眼力再好也不大可能认出来。秦白二人与乘云几人说了几句话,便下马叩拜祭祀。佛堂外钟鼓大起,祭祀正式开始。
叩拜敬香,诵经祈福。一番繁琐的礼节直叫人头晕眼花,大典才到一半,白鹿歌就已经有些忍无可忍了。
“到底还有多久啊?”
一方丈道:“百战侯切莫浮躁,众生顶礼尚需众身赐福。还请您为寺中众僧行点露礼。”
一旁的小和尚端了一盆清澈的水来,又将一根柳枝递给白鹿歌。
“这么多人,都要点?”
“正是。”
白鹿歌的脸上浮起一丝暴躁,心下只想拍屁股走人。但隐忍片刻,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翻着白眼拿起了柳枝。
白若然抬眼瞧着白鹿歌拿着柳枝,极其不耐烦地沾了水往面前的僧人头上一洒。那模样哪里像是赐福,倒像是撒气。但看她转眼就点完了一排,白若然只觉心下慌乱不已。
她赶紧起身,猫着腰就要离开。
“诶?空尘,你去哪儿?”一名小尼姑拉住了她。
“我……我有些不舒服,我先走了。”
白若然挣开小尼姑的手,低着头快步离开了佛堂。乘云远远瞧着,心底不觉浮起一丝异感来。
对白若然的身份,他一直心中有疑,只是不便多问。可如今看她匆忙躲避的神态,再一想她的姓氏,自然不难做出联想。
乘云笑问白鹿歌:“百战侯此行受命前来祈福,可想为家人也求一封符纸?贫僧正可准备。”
白鹿歌脸上浮起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挤出笑来:“行啊,那就请大师替我大哥,我,还有我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准备一下吧。”
“符纸需写上求福者名讳,不知能否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