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歌不耐烦地将五人的名字都说了一遍。说到白若然时面色明显暗淡了几分。
“给白老四的符纸就写,盼她早日归家,万事无恙。也不知你们的佛灵不灵,要真是灵我以后一定年年来拜。”
乘云淡笑颌首,却未置一言。
秦旃也在一旁看这点露礼看得有些无聊了,遂拍了拍白鹿歌的肩膀:“你自己慢慢点吧,我先出去逛逛。”
“赶紧滚,没义气。”
秦旃露齿一笑,拍了拍衣袖离开了。
祈福大典一直到过了晌午才终于结束。待秦白二人的仪仗下了山去,寺中众僧人才一边抱怨着白鹿歌先前粗暴的洒水礼,一边收捡好佛堂里的瓜果摆盘和蒲团。
白若然此时也才小心翼翼地出了房来帮忙收拾。
“空尘,你过来帮我一下。”乘云唤道。
“是。”
白若然跑上前去,随乘云进了佛堂内阁。
“帮我把这几张符纸叠好,放进福袋里。”
白若然不疑有他,接过符纸就要叠。但低头一看,这符纸上所写竟正是她自己的名字!她两手一颤,面色一片苍白。
“怎么了?”
“没,没什么……”
白若然故作镇定地将符纸叠了起来。她本是想假装一切如常,但乘云何其聪慧?若非已有察觉,怎可能刻意将这符纸递给她?他未直接发问,便是在等她自己开口,给她留最后一丝颜面罢了。
思及此处,白若然终于是隐忍不住心头的愧悔,噗通一声跪在了乘云的面前。
“大师,是弟子错了!”
乘云阖目不语,但浓眉轻蹙已是隐忍之意。白若然心慌不已,膝行两步上前拉住乘云的衣角。
“大师,弟子没有跟您说实话。但弟子并非有意的!弟子身为庶出女子,在家中从不受重视,兄长姐姐眼中根本无我的地位。我的二姐,正是今日前来祈福的那位百战侯。她为人放旷傲慢,自幼欺软怕硬夺人所爱。弟子是真的受不了了,才只能离开……”
“若她真如你所说,又岂会叫我给你的符纸写上盼你早日归家的话?”
白若然咬牙道:“她素来如此,人前对我百般关心,人后却是冷漠如霜。如今她一战封侯自然更是得意,她要我回去也不过是炫耀罢了。”
若不是白鹿歌夺了她出征罕元的机会,她怎可能沦落街头?今日所见,那一身甲胄何等华美啊,那本该是她白若然的,可如今却全都被白鹿歌给抢了去!
白若然越想越觉恼怒,双手狠狠握拳,指甲都没入了皮肉里。她眼中戾气四溢,看得乘云更是失望摇头。
“你口是心非,无一句是真话!你若真是一心皈依佛门,即便今日见到百战侯,也不至于落荒而逃。若心怀坦荡,大可当面告知你不愿回家。可你尘根不净,心中杂念横生,岂是能立足佛门净地的?你不必待在这千渡寺了,且回家去吧。”
这话犹如当头棒喝,叫白若然霎时四肢冰凉。
“不,不要赶我走……大师,弟子真的知错了。求求您不要赶弟子走!除了这儿,弟子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
“胡闹!你有家不回,有亲不认。置血亲之情为何物?既便不论亲情,你心中也是怨念滋生不自净。这千渡寺容不得你心怀杂念立足,若要回来,也当是脱离红尘,再无妄念之时。”
乘云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这般生硬的语气正如一把把尖刀,将白若然刀刀凌迟。她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乘云却已起身欲走。
“不,大师……乘云,我不想走。我想留在这儿陪你……这世上你是唯一真心对我好的人了,我哪儿都不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乘云只觉心中一震,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才说出一句:“你此言何意。”
压抑许久的情愫此时汹涌上心口。虽知说出口只会更一发不可收拾,但白若然只怕错过今日,她就再无机会将心意表露出口了。
她抬起头来,直直望着乘云的双眼。
“我心悦于你,喜欢你。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我知道你跳出红尘,早已不问情爱,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情愫并非我能控制的。你不必接受我,我只求你能让我留在你身边,能日日看你一眼便足够了!”
乘云眼中卷起惊涛骇浪,被白若然这番话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要他如何去理解,如何去接受?他自记事起便长在这清心寡欲的佛门净地,从未接触过什么男女情爱。众生万物在他眼中都一视同仁,男女老少全然平等。他从不偏私,也从不知私心是何物。
可白若然声声切切,却像是敲开了他被迷雾包裹了半生的心。让他周身血液攒动,冲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动,甚至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白若然见乘云久久不言,生怕他是对自己心生厌恶,遂更为迫切道——
“我虽六根不净,但我却也心中有佛。佛曰今生相逢,是前世千百次回眸换来,万事皆有因果。若我姐姐对我好,我便不会离家,也便遇不到你了。这番因果,何不谓是佛祖冥冥之中安排得来?”
乘云听得浑身发颤,既不知如何回绝白若然的心意,又不知依佛祖的大爱之念该如何去接受。平生头一回,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手足无措。
静默半晌,他才如被火烧了似的陡然回过神来。
“此处你不能再留了,收拾好你的行李,尽早离开吧!”
“乘云……”
“不必再说了!”
乘云一把拂开白若然的双手,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去。
今日之后,乘云再不让白若然替他收捡笔墨,也再也不吃她送来的粥点,不喝她沏的茶。千渡寺大小佛堂数十间,院落练场十数,若真要避开一个人自然不是难事。
且也不知哪里传出的消息,寺中众人渐渐都知道了白若然的身份似乎并不简单。众人询问又猜疑的眼神看得白若然后背发凉,数日之后,她终究是认清现实,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准备离开。
但正当这时,一名素衣裹身的女子却忽然找上了门来。
这个女子,正是聂箐。她对乘云称自己是白若然的故友,得知她身在此处不愿归家,故而前来帮衬。还絮絮地跟寺中众人说了许多白若然在白家受苦的事情,叫众人连连扼腕。
最终白若然还是被留在了元江,独自居住在千渡寺山脚下。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每日早早地前往千渡寺,打水洗衣烧火做饭。还帮寺中所有的方丈揉肩,配制化瘀的膏药。
既便能避一时,也断不可能避得了一世的。寺中众僧虽一开始觉得颇为不自在,但心里终究还是喜欢她这样热心,故而如此一来,乘云也不得不接受白若然再回到自己的眼前。
佛祖曰,众生皆有情爱,大爱无疆。
于乘云而言,这男女之情也是大爱中的一种。他平复心绪,只当白若然的情爱,也如他大爱苍生那般。但再度相对时,他却总不自觉地想起那日白若然所说的话。
平日里她为乘云沏茶,洗衣,整理书卷,从不会让乘云觉得有异。但自那日之后,每每与白若然对上视线,都叫乘云心中一颤,随即逃避似地别开脸去。他再不对白若然温声含笑,也再不唤她“空尘”。
那一声声的“白施主”,听得白若然心里既是难受,又是欣慰。难受在乘云对她冷漠如霜,但又欣慰他至少还愿意理会她。如此,便已足矣。
元江地处南方,故而冬日雪薄,消融得极快。刚过了二月半,便已是春光明媚,满园生机勃勃。
转眼便是惊蛰了,这一日于整个元江都是大日子。因为元江水暖,惊蛰一到,在水底蛰伏了一整个冬天的肥美鲜鱼都游了出来,这一日里,百姓们会捕鱼制干,煮桃花酒,以此庆贺万物复苏,渔业丰收。
对遁入空门的僧人来讲,饮酒不算明戒。佛祖也是有人情味的,故而对寺中那些平日只能少少喝些糙酒的僧人来讲,今日可真真是比过年还高兴的日子。
虽不是明戒,且煮桃花酒也是习俗所在。但乘云素来自律,既便是惊蛰这日,也从不破任何戒律。这日于他依旧如常,只是独坐庭院时,却总听得前院爽朗轻快的笑声传来。
白若然的声音夹杂其中。时而低语,时而开怀大笑。这般轻松的笑声,即便是对他也从未有过。思及此处,乘云忽觉心里有些烦闷,转手端起茶杯,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他只得叹了口气,阖目默念经文。但那阵阵笑声却总似风拂柳梢似的,叫他静不下心来。他遂起身,朝前院而去。
满园桃花都已经开了,一眼望去粉白相间煞是好看。
几个僧人倚坐树下,面前石桌上放着一盏酒炉。沁人酒香弥漫整个院落,尚未喝到酒,就已叫人醉了心。
“当真是看不出来,空尘你的酒量竟这么好啊。”
白若然露齿笑道:“与空竺师兄相比还是差得远呢,我的酒量不过是以前偷酒喝来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