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僧人皆紧紧盯着乘云,只盼他的实话可以否认适才的控诉。于整个千渡寺而言,乘云是何等出尘的一个人?是他们多少人敬仰一生的人?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愿相信乘云会如霍白二人所说,做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来。
众盼所望集于一身,但乘云面上却只轻轻舒展开一个释然的笑来。
七年以前,谁会想到会有今日?那时白家尚在,白鹿歌还未被封侯。木家的本家子弟正在调兵派马奔赴前线,跟初次挂帅就势如猛虎的白鹿歌交兵大战。
元江不近王都,更远离前线。故而既便千里之外的战场正杀得昏天黑地,这一座缱绻水乡却依旧歌舞升平。孩童们手持拨浪鼓兴奋地跑来跑去,跟着爹娘挤在城门的布告栏下。
一个身披长衫的书生满面红光地指着刚刚贴出来的前线捷报:“又打胜仗了!大胜仗啊,白家军果真是勇猛无比,太厉害了!”
“哎呀,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念啊!”
“就是啊,我家那口子就跟着白二将军去前线打仗了呢,快念快念,可别欺负咱们不识字哩。”
书生这才兴奋不已地将布告的内容大声朗读出来。其内容大抵就是,白二将军用兵如神,势如破竹攻下了罕元边城,将后方辎重抛下数百里都全然不管。长驱直.入一举攻下了罕元数座内城,所到之处敌军尽数败走,军屯城县尽被屠城。
几场大战打下来,歼灭敌军近十万,而瀚军损兵刚过一万。打得罕元军队那叫一个抱头鼠窜,闻风丧胆。
听到这样的战报,百姓们都欢呼雀跃起来。而那布告最后还写道希望百姓们踊跃从军,踊跃养马,捐献银两和粮食作为军用。诸如此类的话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如今打了胜仗,捐起东西来也觉得心里舒服得很。
而在众百姓身后,一道鲜红出尘的身影却只驻足叹息。
“住持,您为何叹气啊?这前线打了胜仗是好事啊,咱们也去捐点东西吧?”
那面如清莲的僧人正是乘云。他手持佛珠叹了声“阿弥陀佛”,面上尽是哀戚之色。
“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众生本是同源,却也自相残杀。何来的好事可言?空言,你且去捐些米面吧,只愿些许薄力,可教前线将士们果腹,不至于因乏力战死沙场。”
“是。”
乘云不愿再看那些殷殷切切向张贴布告的士兵,打听自己身在前线的丈夫状况的女子,遂旋步往佛寺返回。
千渡寺不乏文人香客,每日都有许多人前去叩拜。自从战事开始,更是不乏前来拜佛敬香,祈求家人平安归来的妇人。故而千渡寺的僧人们大多会走另一条小径往返佛寺。
这条路于乘云而言自是走过无数次了。虽偏僻难行,但却幽静葱郁。衬着蜜糖似的日光,仅是听着风声就叫人心中平静。
但今日不知为何,踏上走过了无数次的青石板,乘云却觉心底异感涌动。再往前走,那一地被压倒的青草和片片鲜红残血更是印证了他的想法。
“臭娘们儿,还敢跟爷猖狂么?还敢动手?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前方传来怒骂的声音,叫乘云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只见几个皮肤黝黑的壮汉正将一个姑娘按在地上,那姑娘一身狼狈。虽一身衣裳的料子十分华贵,但却破烂脏污,鞋子更是被磨破了底,双脚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她拼了命地挣扎,但却换不来那几个汉子的半分怜悯。
“阿弥陀佛,不制恶,不行恶乃立世之礼。几位施主还请收手。”
几个汉子正要解了裤腰寻欢一番。不料不知何处跑来一个和尚打断了兴致,那自然是气恼得很。
“死秃驴,自己近不得女色,还不许爷几个快活?我劝你有多远滚多远!”
言罢,几人又淫笑出声,按着眼前的女子就欲大行凌辱。那女子瞪大了双眼,但无奈身子疲软使不出力,眼下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但不待那几个汉子再进一步,乘云就已疾步上前。他落步无声,抬手起落如游龙盘袖。那几个汉子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结结实实地被乘云拍了一掌。一个个呜哇乱叫着倒在地上,老半天都站不起身来。
“好你个臭和尚!你找死!”
一汉子不服输,挥着拳头冲上前来。但刚一出拳,便被乘云反手格开,转眼旋掌化力重重打回了这汉子自己的身上。一掌下来打得他腹部剧痛,弯着腰直吐酸水。
“还不快走!”
几人这才自认他们根本不是乘云的对手,虽是不甘心,但也只得忙不迭地逃走了。
乘云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女子。
“施主,你可还好?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吧。”
乘云此时并不知道,眼前这个满脸污垢,饥饿狼狈的女子就是白若然。出家人本是慈悲为怀,出手相救也不过是出于本性使然。
但偏生那日暖阳醺人,竹林间一缕清风拂过,足以叫一个濒临绝望的人沉溺。
白若然不发一言,只一把抓住了乘云的衣袖。乘云本以为她会说出什么家族的血海深仇,请求他出手相助。这种事情,在当今这个世道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但没想到,白若然开口却是:“大师……我已多日粒米未进了,可否施舍我一些吃的?”
乘云微怔,刚要开口,白若然却已饥饿疲累地倒头昏死过去。但既便是昏迷,她也紧紧拽着乘云的衣袖,像是铁了心要求他带她回寺似的。
虽然无奈,乘云也只得将白若然带回了千渡寺去。
寺庙里时常会收留无家可归的孩子,也时常有万念俱灰的人前来剃度出家。故而乘云今日带了一个女子回寺,众僧人也是习以为常。乘云也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安顿好白若然后便独自诵经去了。
第二日再去看白若然时,她已经醒了。寺庙中的尼姑替她清洗了伤口,帮她沐浴更衣。推开房门时,白若然正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前的清水面条。
洗去了一身脏污,此时乘云才看清白若然生着一张清丽好看的脸蛋,眉目间刻着几分英气,眼底像是沉淀了落叶的秋池,清澈但又隐忍,像是掩藏了无数锋芒和悲伤。
虽是如此,她此时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却又透着几分可爱。
抬眼一瞧是乘云进来了,白若然险些被面条呛红了脸。她赶紧放下陶碗,将嘴里的面条仓促咽了下去,跪在床榻上恭恭敬敬地对乘云磕了个头。
“多谢大师出手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
乘云示意白若然起身:“施主不必行此大礼。只是施主不似寻常人家女子,怎会流落街头受人欺凌?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若有什么是贫僧能帮得上的,你大可开口。”
白若然略微发怔:“大师都不知我是谁,就愿意帮我?”
“出家人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本是理所当然。”
乘云面带浅笑,双眼像是一捧清泉,虽平静寡欲,但却像是可以包容万物那般叫人心中安定。饶是熊熊烈火,漫天星光都无法与之媲美。
于乘云而言,这不过是他对每个流离失所的人都会说的话。但于白若然而言,这却是她离家数月以来,唯一一个帮助她,关心她的人。身在白家时,她是身份尊贵的白四小姐,但离开了白家,她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普通女子。
数日前她刚到元江,就被几个毛.贼骗去了身上所有的盘缠。客栈老板当她是住了房不肯给钱的无赖,一番侮辱下她只得羞愤自述自己是白家子弟,亮出了绣着家纹的衣裳才勉强免去皮肉之苦。
“原来是白家的人。呵,前不久才听说白二将军大破罕元边城,大家伙都说白家军厉害。没想到今儿个就遇见个住房不肯给钱的人。罢了罢了,看在你们白二将军保家卫国的份儿上,就不收你的钱了。回去别忘了好好跟白二将军道谢!滚吧。”
那日客栈掌柜说的这番话,至今还如一把钝刀,在白若然的心口扎着。她离开白家,就是为了离白鹿歌越远越好,此生再不想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但奈何,白鹿歌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无论她身在何处,都会拦在她的面前,羞辱她践踏她!她身无分文,连一口白馍都吃不起。否则又怎会力竭到连几个蟊贼都对付不了?
思及此处,白若然的双手便在袖中暗暗握成了拳。
“多谢大师关怀,小女子名叫白然,本是大户人家的侍女。但府中大人对我时常打骂,故而我便逃出来了。只是我身无分文,才到元江不久,就被贼人盯上了……”
乘云心知白若然所说的不是真话。哪有侍女穿得起锦丝绸缎的衣裳?
但他却也并未拆穿,心觉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谁会愿意离家不回呢?
“既如此,施主还请好好休息养伤。千渡寺虽只有粗茶淡饭,但也绝不会叫施主再受饥饿之苦。”
“多谢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