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凌晨两点。
临安,天目山脉。
崇山峻岭之间,林立着森严的高墙。四角的岗楼高逾五米,探照灯无比明亮。
这就是山城监狱,一个只关押重大刑事罪犯的地方。
如果从高空俯瞰,就能发现,整个监狱由三个同心圆组成。最外围的大圆是覆盖着重重电网的高墙,中间层是劳动改造区,最里层的小圆则是囚犯们居住的地方,以及审讯室、医务室、餐厅等等。
这一天,山城监狱迎来了一批特殊的访客。
之州省安全厅厅长夏正华、湖滨市公安局陈局长、之州省公安厅特警总队大队长傅立鼎、“7·17专案组”的特约技术顾问童素,以及专案组的其他成员。
7月17日,湖滨市多个地点遭到东南亚贩毒组织万象集团的恐怖袭击,性质极为恶劣。之州省有关部门立即上报到公安部,并且很快就得到了来自北京的批示:成立“7·17专案组”,将这次恐怖袭击与之前的“塑料瓶注塑藏毒案”大案并案处理,由之州省副省长挂帅,之州省安全厅厅长夏正华为执行总指挥,全权负责打击万象集团在中国的行动。
但专案组开局就十分不利。
虽然成功阻止了犯罪集团针对湖滨市东站的爆炸,但与此同时,被关押在之州省守备最严密的山城监狱的陈云升,竟然死了。
死因非常可笑——与狱友发生冲突,被活活打死。
监控录像清晰地记录了陈云升死亡的整个过程:
正值午餐时间,犯人们劳动改造完毕后,来到食堂,拿起餐盘,排队打饭。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冷漠、麻木,无人交流。
因为他们的吃饭时间只有15分钟,算上排队、找位置的时间,更是被压缩到了十分钟左右,这么宝贵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聊天上。
陈云升打完饭,正准备找位置坐下,却在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名叫张子恒的犯人,手上的饭菜全洒到了对方身上。
张子恒瞬间就怒了,单手掐着陈云升的脖子,拎着就往桌子上抡。
这一幕实在太过凶残,在场的犯人们全都吓傻了,就连站在远处的狱警都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这才抄起电棍,把张子恒电麻。
但这时候,陈云升的脖子都已经歪了,送到医务室时早已断了气。
死因:气管软骨被外力剧烈作用,导致骨折,压迫气管。碎裂的软骨插破了气管,阻碍了呼吸功能,最终窒息而死。
童素盯着监控录像看了好一会儿,才问:“平常犯人们吃饭的时候,也只有几个狱警在?”
监狱长摇头叹道:“不是,但昨天情况特殊,监狱的狱警被抽调走了一多半,才造成监管的不力。也正是因为优先应对警力调动的紧急事件,午饭也推迟到了1点半才开始。”
他这么一说,傅立鼎先皱眉:“‘Joker’的连环毒计,真是好狠啊!”
陈云升被袭击的时间是下午1点34分,那时“Joker”还在不断引爆炸弹,由此可知“Joker”根本就没想救出陈云升,而是打着杀人灭口的主意!他之所以大张旗鼓地进行恐怖袭击,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调开监狱的警力!
夏正华直接点出了两个关键疑问:“那么,‘Joker’怎么知道陈云升被关在山城监狱?张子恒又是通过什么途径被收买的?”
“第一个问题,我或许能给出答案。”童素快速转着手中的魔方,气定神闲地说,“‘Joker’既然入侵了湖滨市智慧交通系统,就相当于湖滨市路上的每一个摄像头都成了他的眼睛。他可以通过这些摄像头,寻找陈云升的痕迹。”
傅立鼎反驳:“但我们从福建押回陈云升等人时,全程走的是公路,几乎没在外界露过脸啊!”
“但武装押运车,如果有心去找,本来就是很容易被发现的。掌握了海量的资料库之后以现在的计算机技术,想要做到人脸数据比对,实在太轻松了。”童素淡淡道。
她这两天也一直在琢磨,为什么“Joker”会选湖滨市智慧交通系统下手,现在看来,人家早就打了一石二鸟的主意。这边通过信号灯炸弹制造恐袭,那边通过交通监控和录像,锁定了陈云升的踪迹。
夏正华平静地说道:“还有一个原因——‘Joker’也知道,陈云升的身份非比寻常,虽然还没有审判,但我们抓到他后,绝不会把他关到普通看守所,只会先押解到最森严的监狱,临时看管起来。”
童素发现,夏正华对万象集团有种不同寻常的熟稔,便问:“夏厅,您似乎对这个贩毒组织集团很了解?”
夏正华沉吟片刻,缓缓脱下了一直戴在手上的白手套。
霎时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有人能想到,夏正华的左手竟然是一片焦黑,坑洼不平,看上去像一截被烧焦的木头,而手指更是只剩下了大拇指和小指!
面对自己残缺的左手,夏正华出乎意料地平静:“二十多年前,我和战友们接到消息,万象集团的毒贩会在广西境内的一家工厂进行毒品交易,我带队前往。结果身中埋伏,工厂爆炸,整整一个队伍,最后只活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
他叹了一声,目光仿佛穿越了二十余载的光阴,看见了那个朝气蓬勃,笑着喊他“学长”的青年。
那些原以为沉淀下去的思绪,一瞬间汹涌而出。
傅临渊。
那是他最看重的学弟、最得力的部下,也是最信任的战友。
那次对毒品交易的抓捕行动,虽然一切看似天衣无缝,但临行前,傅临渊却心神不宁,劝夏正华不要冒险。
夏正华不信这些玄学,带队前往,看在傅临渊一直坐立不安的分上,就安排他望风。
漫天的火光和爆炸中,他为了救傅临渊,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迎面而来的燃烧弹,左手也彻底废了。
即便如此,他却侥幸活了下来。
而整支小队中,唯一平安无事的,就是一直将警惕心提到最高的傅临渊。但他受不了战友们全部牺牲在眼前的残酷事实,向组织申请,去万象集团卧底。
再然后……
傅临渊化名“林元”,混入万象集团,短短几年就已经做到了中层干部。靠着他传出的消息,中国缉毒警察捣毁了万象集团在中国三分之一的窝点。主事的“梅花J”察觉内部有问题,却始终试探不出内鬼究竟是谁,就想了个无比恶毒的法子。
万象集团的“大王”德隆严格约束手下,不准他们吸毒。但“梅花J”仗着天高皇帝远,又是危急时刻,拿毒品试探所有中层干部,逼迫他们吸毒。
在“梅花J”看来,缉毒警察是世界上最了解毒品危害的人,对毒品肯定有抵触,推三阻四不肯吸。谁也没想到,傅临渊为洗清“梅花J”的怀疑,好继续在万象集团卧底,一咬牙,当了第二个主动注射海洛因的人。
再后来,万象集团没了,傅临渊的毒瘾却再也戒不掉。
为了不被毒品彻底摧毁,这个铁骨铮铮的青年选择了死。
傅临渊自杀那年,还没有满30岁。
想起过往,夏正华长叹一声,努力收敛那些难言的情绪,缓缓戴上手套:“20年前,我们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才将万象集团从中国连根拔起。但我们从来没有放松过对万象集团这个毒邻居的警惕!”
“等一下!”童素打断了夏正华,“不大对吧?”
她之前没接触到这桩案子,刚才一直在看卷宗,才明白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万象集团,是一个掌控了全世界五分之二毒品产出和销售的庞大贩毒集团,与羽蛇家族瓜分了这个世界上90%的毒品交易。
万象集团是一个极其庞大、结构分明的毒品王国,总共有54个高级干部的席位,以纸牌的花色作为代号,而这个集团的统治者和继承人,代号分别是“大王”和“小王”。
代号“黑桃”的干部象征着“武力”,他们倒卖枪支,走私军火,保护其他毒贩,也是与缉毒警察直接交锋的群体。
据说,“黑桃A”到“黑桃K”,全都有世界顶级雇佣兵的水准。夏正华曾经率队与“黑桃9”交过手,险之又险,我方狙击手才将此人击毙,后来发现是泰国地下黑市的拳皇。
代号“红桃”的干部象征着“智慧”,主要负责研发、制造毒品。
当年中国大陆严厉封锁麻黄的销售,导致万象集团失去了重要的原材料来源时,“红桃10”硬是凭着出色的化学功底,直接用化学药剂合成出新型冰毒。等到缉毒警察查出他的真身时,发现他居然是某高校德高望重的化学教授。
代号“方块”的干部象征着“财富”,主要负责为组织洗钱,往往喜欢用商人的身份作掩护。
代号“梅花”的干部地位最高,他们负责开拓市场,把控方向,其他三支都要听从“梅花”的安排。
在万象集团,即便某个高级干部死了,该花色空出来,也不会立刻就补人上去。据说该组织内,常年有十来个花色是空位。这是为了方便提拔新人,以免新人没有上升的空间,失去为组织卖命的干劲。
这样严密的组织,以及高质量的干部群体,已经令人胆战心惊。
更可怕的是这个组织还有邪教一般的洗脑能力,组织内部的所有高级干部,只要发现情况不妙,自己跑不了了,即将被中国警方逮住,就会直接自杀。
根据卷宗记载,万象集团在中国内地的首领“梅花J”于2000年自杀,这也象征着他们在中国的彻底失败。从那之后,万象集团就在中国销声匿迹。
但再看看陈云升的履历:男,1965年11月1日出生。华人,马来西亚国籍。祖籍福建安溪。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大量外资进入中国内地,引发华人又一次的归乡探亲、投资热潮。陈云升在当年的12月15日,到达安溪县陈家村,与族亲相认,代表祖父、父亲回乡祭祀。
第二年初,即1998年的3月1日,他投资100万美金,获得了安溪一片万亩茶田的30年经营权。然后又在泉州开了一家名韵茶厂,专门炮制高档乌龙茶,出口到日韩、东南亚等国家和地区,销路不错。
名韵茶厂解决了周边三个村数千人的就业,且年年按时、按质、按量纳税,从不偷税漏税,一直是泉州的明星企业,享有诸多政策优惠。
2005年1月31日,陈云升成立名韵集团有限公司,又开辟中低端乌龙茶生产线与销售网。
2009年4月15日,名韵集团拆分出三家子公司,分别经营高档乌龙茶、中低档乌龙茶,以及茶饮料。
2016年7月1日,由于中低档乌龙茶利润太薄,相关子公司转型,主打业务为健康矿泉水。
也就是在当月,陈云升以“公司的生产线太过老旧”为名,前往中国台湾,斥重金买下一条最新的注塑生产线。而这条注塑工艺,并不是用来改进生产,而是为了方便将毒品压到每个饮料瓶子里,从而出售!
但也是机缘巧合。
傅立鼎在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中,无意中发现一个过地铁安检的人鬼鬼祟祟。警察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有问题。他追查下去,发现了一个贩毒网络;再顺藤摸瓜,牵出了“注塑藏毒案”,最后查到了福建知名企业家、名韵集团董事长陈云升身上。
要不是抓捕陈云升的时候,警方搞突击行动,从陈云升名下的工厂搜出几百斤毒品,以“藏毒”的确凿罪名将陈云升以及公司的一应高管带走,想对付这位“知名企业家”花巨资豢养的律师团,还真没那么容易。
“我有点不解。”童素有些疑惑,“陈云升1997年就来中国内地了,为什么2000年捣毁万象集团中国分部的时候,没查到他?你们到底怎么确定,陈云升就是万象集团的‘方块Q’?”
“这个问题,我可以解释。”
傅立鼎一边说,一边调出一份资料,正是抓捕陈云升时的影像。
陈云升被捕时,正以知名企业家的身份,参加一个大型商业论坛,里头群星荟萃,万全天盛的两位联合创始人郭天宇和刘帅、太平洋银行的董事长谢蔚林等大咖齐聚。考虑到社会影响,特警是守在会场通道外,等陈云升出来才将他秘密带走的。
陈云升的部下们看见特警时,脚都吓软了,但陈云升却非常镇定,他迅速拿出手机,狠狠摔在地上!
随后他没有反抗,任由特警们将他押走。
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他的唇角竟挂着一丝神秘的笑。
傅立鼎特意将这个画面定格,放大。饶是在场的刑警们办案经验丰富,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立刻就有人问:“他为什么笑?”
“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一次是夏正华开口,“那台手机中植入了特殊的装置,一旦受到剧烈碰撞,装置就会启动,将芯片、主板、电路等关键设备全部烧毁,半点残渣都不留下。专案组拿到的,只是一个手机的空壳。”
傅立鼎点了点头:“我们虽然调出了该号码全部的通话记录,但陈云升是知名企业家,联络的对象至少有四分之三都是与他一个阶层的人物。加上他经常出入一些十分高档、私密性很强的会所,极大程度地增加了调查的难度。”
“至于通信软件的聊天记录……”傅立鼎耸了耸肩,“对拥有顶尖黑客的贩毒组织来说,写一个专用于通信的应用程序,当然是小菜一碟。无疑,现在这个他们用于通信的软件已经从根源上被删得一干二净了。”
夏正华补充道:“我们当时判断,陈云升应该还背负着重要使命,暂时不能死。所以在被抓的那一刻,他没有像之前其他万象集团的高层那样,立即自杀。所以,昨天他的死,就更显得蹊跷和让人难以理解了。”
傅立鼎点了点头,又向众位专家介绍:“另外,陈云生也潜伏得很深。从1997年到2000年,陈云升与‘梅花J’从没接触过,无论是本人、助手还是公司业务、金钱交易,全都不沾边。”夏正华回答:“万象集团当年盘踞我国西南、西北一带,主要的活动范围是云南、广西、贵州、甘肃、青海五省(自治区)。哪怕是洗钱,也很少走珠三角这片区域。”
听到这里,夏正华低声道:“虽然我们派出的卧底曾经报告,万象集团派遣到中国大陆的高管不是七个,而是九个,潜伏极深的另外两名高管,很可能是级别更高的‘方块Q’和‘黑桃Q’。但这只是他的推断,专案组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足以佐证这句话的证据。线人当时又身染毒瘾,状况时好时坏。这种状态下说出来的话,可信度不够高,最后只是将这一情报作为补充,在卷宗里记了一笔。”
在场的都是资深的刑警、专家,都马上就感到了有不对劲的地方,于是有人追问:“陈云升1997年就来了中国大陆,却从不与组织的同伴接触,这没道理啊!该不会是他们狡兔三窟,在福建还有一条毒品生产线,专门交由陈云升负责吧?”
“不大可能。”有人反驳道,“广东、福建本就是缉毒警察重点关注的地带,如果真有生产线,我国缉毒警察不可能任由它嚣张20年,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们注意看这份资料,陈云升从1997年创办企业到2005年公司改革,八年时间内做的都是高端茶叶销售,尤其喜欢把茶叶往日韩新等国家、港澳台等地区卖。安溪铁观音本就天下闻名,陈云升从投资茶厂,到创办公司,再到公司转型,每一步都合情、合理、合法,谁都不会怀疑他有什么不妥。如果万象集团真像卷宗里记载的那样,分工明晰,组织严明,陈云升应该只负责洗万象集团从周边国家揽到的黑钱,不会涉及其他部分的事务,这样一来,能够最大限度减少他暴露的可能。”
这也是一条思路,而且听上去非常靠谱,当即就有人表示赞同:“我国当年对外资,尤其是对归国华人的投资大开绿灯,监管与审核没有现在严格。万象集团或许是看到了这个机会,就决定派陈云升来将大量的毒资通过中国大陆中转,一进一出,钱就干净了。这一次,应该是万象集团与文南国政府开战,急需资金支援,必须拓展中国的渠道,才铤而走险地让陈云升去买注塑机做饮料瓶藏毒运输,导致东窗事发。”
陈局长的神色有些凝重:“既然已经确定‘方块Q’真在中国大陆潜伏了二十多年,还混成了知名企业家,那就证明卧底的情报来源非常准确。我们必须提高警惕,按照卧底的说法,‘黑桃Q’很可能也一直留在中国大陆,没有离开。”
童素还是觉得没道理。
同一个组织的高层,又都潜伏在大陆,为什么整整三年多都没有任何联络?怎么想都不正常啊!
但此时,傅立鼎已经发现话题扯远了,立刻拽回来:“我还是不解——就算‘Joker’查到了陈云升在山城监狱,他是怎么和张子恒联系上的?张子恒可是好几年前就被送到了山城监狱,总不至于万象集团未卜先知,提前送个人进来吧?”
他抓重点的能力一向很强,三言两语就将大家的注意力都带到了正事上。
此时,夏正华深深地看了傅立鼎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别人都以为他对傅立鼎的另眼相看,只是因为傅立鼎有本事,有干劲,洞察力敏锐,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屡立奇功。这样的年轻人,谁不喜欢呢?夏正华想把傅立鼎当成学生培养并不奇怪,只能说傅立鼎走大运了而已。
唯有夏正华知道,他对傅立鼎的种种照顾,是来自于他对傅临渊的亏欠。而傅立鼎,正是自己那位已故亲密战友唯一的侄子。
那个少年本来风华正茂,有大好前途,却在成为英雄后,死于毒瘾带来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