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了,这个边城仍没有一点绿色。被煤烟和尘土染成灰黑色的冬雪在零度以上的温度下慢慢融化,变成污浊的水在马路两侧流淌着。可是人们并没有因此而抛弃这个地方,人们仍旧生活在这个只有春季而没有春天的城市里。
苏莱曼站在阳台上,望着楼外满目的苍凉,想到自己孤独的处境,不禁凄然泪下。突然,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从阳台上回来,看了一下表,12点半了!怪不得肚子有些饿了。吃点什么呢?平日里,尽管卓娅中午回不了家,但她总是利用早晚的时间为他准备好午饭,有时给包好饺子放进冰箱里,到了中午他一煮就可以吃,有时给他烙好肉饼,再切一点黄瓜丝、萝卜丝等,到时他在微波炉里把肉饼热一热,就着几盘小凉菜吃。可是,四天前,卓娅的单位在昆仑宾馆开会,她们会务组的翻译人员会议期间都得住到宾馆。换了过去,由于有老伴在,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可现在卓娅不能回家,苏莱曼早晚倒可以凑合凑合,可中午饭怎么办?卓娅很是为父亲担心。可苏莱曼对女儿说,也就几天的时间,他可以下饭馆。他老伴是个很会做饭的女人,几十年来,他吃惯了她做的饭,除了不得已的事情外,他从未在外面的饭馆吃过饭。
女儿去开会的最初三天,他每天中午都炖肉吃。他不会做饭,连炒勺都没有摸过,但是,炖肉却是小孩子也能做的事,然而天天吃肉也怪腻味的,今天他不想吃肉,那么吃什么呢?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再凑合一顿吧。他烧了一点奶茶,泡上馕饼,就着核桃仁吃了一点,吃完他就觉得胃不舒服,躺下不是,坐下也不好,只好在屋里来回踱步。正值中午,他听到隔壁家传来的切菜、剁肉的咚咚的声音,不一会儿,还闻到了香喷喷的饭味,虽已吃过东西了,他还是“咕咚”地咽了一下口水。他想起老伴在世时,每天的这个时候,他已吃过饭,正坐在沙发上剔牙呢!老伴知道他对吃很讲究,每周七天做的饭从不重样。他最爱吃薄皮包子,老伴把那皮儿擀得像纸一样薄,里边的馅都看得一清二楚。有一次,老伴到附近的医务所去打吊针,打到了一半时,想起来那天中午要给他做薄皮饺子吃,但早晨只和了个面,馅还没有做,不赶紧回去就来不及了。她不顾护士的反对,硬是把针头拔掉回来了,输液瓶里还剩有一半的药液呢!还有谁愿意为他这样啊?要说目前他最亲的人就是几个子女,可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做不完的事儿,他们总是在自己方便时、有时间时才来看看父亲。如此想来,他突然觉得,老伴才是他最贴心的人。他什么时间热、什么时候冷,他内心深处的痛苦或欢喜,只有他的老伴会知道。
因为,只有老伴才会全身心地关注他!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它给你一个相知相伴的人,让你高兴,可冷不丁哪天,它又会把那个你最亲爱的人带走,永远地带走。“老伴啊,今天我没有吃好,我很难受你知道吗?孩子们不是不管我,只是他们要做完了自己的事儿,才会来管我的事儿。当然,我不怪他们,我想,你也不会怪他们吧?不要怪他们。你不是常说,孩子们只是父母的开心宝贝,却永远不要指望他们成为我们的拐棍,只有我们俩,才是彼此的拐棍。可是,老伴啊,你失言了,我年轻的时候,你把我当拐棍使唤够了,我如今老了,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怎么可以原谅你呢?”苏莱曼想着,自言自语着,觉得胸口堵得慌,这才走进卧室里躺下。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是儿子普拉提打来的。十天前,他到南疆出差,每天都要来一个电话问候一下他。前两天当他在电话里得知卓娅去开会了父亲的午饭很成问题时,曾经说要让古丽娅给父亲做饭,可是不巧,古丽娅自己的父亲动手术正在医院,需要她照顾,而且早晚还要接送儿子。尽管这样,儿媳妇还是提出来要抽时间过来给他做饭,但他坚决不同意,因为这样一来,儿媳妇必然从早到晚马不停蹄地忙才行。为了让儿子儿媳死心,他告诉他们说,他找到一家十分干净、饭菜很合他口味的饭馆,他在那里吃就行了,他们这才放心。至于女儿夏丽潘,自从上一次被他骂走以后,半个月了没见人影儿,电话也没有一个。“她真的生我气了。”苏莱曼想。他突然产生了给夏丽潘打个电话的念头。他坐起来,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但他只按了两个键,就不再往下按了。他打消了给女儿打电话的念头。他最终觉得,自己毕竟是父亲,说女儿两句,甚至赶她出门都不是罪过,何况那天是女儿先惹自己生气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是老子向子女低头。他打定主意后,放好电话重新躺下。他的胃又一阵阵地泛酸,他不停地打着嗝儿。也许是中午的缘故,周围出奇地静,窗外的汽车马达声也是偶尔出现一次。
苏莱曼眼望着天花板,听着自己打嗝的声音,觉得好笑。他想起他的老伴最讨厌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儿大声地打嗝。有一次,一个亲戚从农村老家来住了几天,每一次吃过饭,还没有离开桌子,这个亲戚便会“嗝”的一声打出一个长长的响嗝儿,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像羊羔的叫声,但是远不像羊羔叫声那样可爱,相反的,它会使刚刚吃饱了饭的人倒胃口。因为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又是老公的亲戚,贤惠知礼的老伴对这位不拘小节的亲戚没有表现出一点的厌恶。每当这位亲戚当着大家的面打嗝时,老伴就会借故悄悄地离开。这时,知情的家人都会相视而笑。他还想起有一次他和老伴去朋友家吃饭,他喝了一些可乐,不一会儿,他只觉得一股呛人的气味涌上了喉咙,挤在喉咙口要往外喷。坏了!他要打嗝了。可妻子坐在自己身边,他想离开座位到卫生间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嗝”一股酸气硬是不听他的指挥不管不顾地喷了出来,散发出一股不知名的味道。妻子在他的腰间使劲地拧了他一下。一个妇人的手能多有劲儿,他只觉得痒痒的……
老伴和其他普通女人一样有时也爱吃点醋。他想起十多年前的一件事儿来。一次,他们俩去参加一个婚礼。婚礼异常的热闹,有几个年轻的姑娘轮番上场跳舞。看着她们欢快、轻盈的舞姿,大家兴致高涨,连连地拍手鼓掌。苏莱曼当时已喝得半醉,他坐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叫好、鼓掌。由于兴奋他的酒劲上来了,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进舞池里,伴着音乐跳起舞来,还不停地向正在跳舞的姑娘傻笑……可是好景不长,他很快被人从舞池中拉了出来。等到婚礼结束,要回家时,他才发现老伴早已扔下他走了。他那个气呀,他不断地责备老婆无组织无纪律。他被几个朋友推上车,死拉硬拽地送回了家。第二天醒来时,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前一天干了些什么,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可是,老伴扔下他先离开这件事儿他却耿耿于怀。他气势汹汹地走到厨房,准备臭骂一顿老婆,不成想,老伴不在厨房,早茶也没有烧,冷锅冷灶让他更是生气。
最后,他在卫生间里找到了她。她正对着镜子梳头,两只眼睛红肿红肿的。不等他训她,她先来了一句:“我要和你离婚!”“什么?一大早的,你没有吃错药吧?我还没有说你呢,你是个无组织无纪律的人,昨天你为什么自己先走了?夫妻俩一块儿去,要一块儿回来的,你不声不响地先走了,你让我在朋友面前多没有面子!”“你还讲面子吗?五十岁的人了,就那么管不住自己。”“我怎么管不住自己了?”“你自己知道!”“我知道什么?我干了什么了让你这么数落我?”老伴放下手中的梳子,转过脸来瞪了他一眼,说:“你别装糊涂了,自己干的事儿自己不知道吗?告诉你吧,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谁都有老的一天。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苗条、漂亮的。为了给你生儿育女,我老了,身材也变了。你倒好,胡子一大把了,见了年轻漂亮的眼睛就转不动了。昨天你跑到舞池里和那姑娘眉来眼去地跳舞时,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丢人死了!”
他使劲地拍了一下脑门儿,这时他似乎才完全清醒。他隐隐约约地记起来了,他是借着酒劲和一个年轻的姑娘跳舞了。他觉得身上的血液温度立刻上升,而且全都涌到了他的脸部。本想训斥老伴,没想到被老伴骂得个狗血喷头……“唉——”苏莱曼从回忆中醒过神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伴在时,总会有人对我的对错做出评价,所以这日子才会有滋有味,可如今,我是一个无人管、无人问的没有用的老头!我真是活到头了。老伴啊,我又打嗝了,你骂我几句吧,使劲地拧我几下吧,不管你骂得多么凶,拧得多么疼,我都不会怪你的。”
“叮咚!”门铃响了,苏莱曼这才回到了现实中,他看了看表,两点半了。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找他呢?他通过门上的“猫眼”往外看了一下,是女儿夏丽潘!女儿终于来看自己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孤独的人,有子女的关怀呢!他的心情顷刻间变得极好,就在他伸手开门的几秒钟时间里,他的脑子里在想,女儿向自己道歉时自己应当怎么说。然而,女儿进来后,他才发现他想错了。
夏丽潘火急火燎地进了门,劈头就问:“爸爸,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是呀,还能有谁呢?”那么多天未见面,女儿竟连一句问好的话也没有,苏莱曼有些没好气地说。他注意到夏丽潘的脸色很难看,神色不安,他猜想,女儿并非专程来和他讲和,而是有其他的事儿,她好像遇到什么麻烦了。
“爸爸,你这里有五千元现金吧?借我几天。”夏丽潘还未在沙发上坐稳,就这样问。
原来,夏丽潘正在上高中的儿子玛尔旦和同学发生争吵,用水果刀把别人捅伤了。受伤孩子的父母要她立刻交一万元,否则要报案。夏丽潘夫妻俩都是公务员,养着两个孩子,最近又买了房子,没有什么积蓄。她现在只能拿出五千元,剩下的五千元她已经四处借过了,如今大家都难,谁能一下子拿出五千元借给别人呢?想来想去,她只好求助于父亲。
听完夏丽潘的解释,苏莱曼又火冒三丈了:“我给你们讲过不止一次,要好好地管教玛尔旦,不要让他和乱七八糟的人接触,可你们就是那么心大,一到了星期六、星期天,你们就婚礼了、宴会啦、朋友的生日聚会了,忙那些无聊的事儿,儿子有没有一口热饭、有没有做作业,你们从来不管不问,这下好了吧?一个好好的孩子让你们带成这个样子,真让人寒心啊!”
“爸爸,你说的句句是对的。我也后悔得想自己吃掉自己的肉。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总得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吧?我今天不把钱给他们,他们一报了案,派出所来人找玛尔旦,大家就都知道这事儿了,他现在还这么小……”夏丽潘恳求着父亲。
苏莱曼没有再说什么,他拿出一个存折给夏丽潘。夏丽潘拿起存折,飞快地跑出父亲家的大门,甚至没有说再见。
苏莱曼刚刚好了一点的心情再次变坏。“哼!我想念着孩子,而孩子想念着自己的孩子。这句我们祖先总结出来的话是多么的对呀!你瞧,刚才我还在为自己骂了她而自责呢,她可好,这么多天不来看我,儿子出事了,用得着我了才来一趟!”他又开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可是气总不见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