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偶尔驶过的出租车的马达声传进屋里,熟睡的人们是听不到这个声音的,可是,苏莱曼老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半卧在床上,每听到一辆车驶过,就扳一下手指头,他想数一下,这个晚上有多少辆车从他的窗前驶过,不知驶过多少辆以后,他才能睡着。可是,事与愿违,他已经数了二十五辆了,仍旧没有睡意。他想起有人说过,倒着数数字可以起到催眠的作用,他不再注意窗外的车辆,开始闭上眼睛数数。“100、99、98、97、96、95……”数到了“1”,他仍旧十分清醒,他又从“100”开始数到了“1”,没有用!“这是谁说的?真是个大骗子!如果数数能催眠,这世界上还能有那么多的失眠症病人吗?要是人们都可以凭自己的经验来调整自己的不适,那要医生干什么?我真是蠢,居然相信这一套!”他悄悄嘀咕着。
他下床打开了灯。在黑暗中呆了很长的时间,突然的亮光刺得他眯了一下眼睛。他感觉有些冷,便打开衣拒,拿出一件厚毛衣披在身上,顿时觉得身上变暖了。身上披着的这件毛衣,是妻子在几年前为他织的。因为是紫红色的,他觉得这么大岁数穿不出去。当时他埋怨妻子选错了毛线的颜色,可是妻子却不以为然,她曾经伸出手去使劲捏他的鼻子,像是哄孩子似的说:
“苏莱曼,你老了吗?你敢说你老了?你没有老,我也没有老,你永远是二十岁,我永远是十五岁。”说完妻子四下看了一下,见子女们不在身边,凑过去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他啧啧了两下,开心地说:
“你这个老太婆,永远都长不大,也不怕孩子们看见。”夫妻俩从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亲亲热热,到了老年,这种相互的调情也没有断过。
他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突然,披在身上的毛衣滑落在地,紫红色的毛衣静静地躺在地上,他有些艰难地弯下腰半天才将毛衣拣起来,他没有将毛衣重新披在身上,而是用双手捧着,久久地凝视着它。
“她的手真巧,她织得多么好啊,这么好的毛衣我为什么没有穿呢。”他自言自语着,紧紧地把毛衣贴在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似乎闻到了妻子身上那熟悉的、他闻了四十多年的淡淡的香味。
“艾克曼,你怎么就这样走了?你真狠心。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去旅游的,要给卓娅办一个盛大的婚礼。要为她带孩子,要看着外孙上学,要和我一起去朝圣的。你不守信用,艾克曼,艾克曼,我该怎么办?”老人将头深深地埋进毛衣里,轻轻地抽泣,肩膀剧烈地抖动。他不能哭出来,不然会让隔壁屋里睡着的女儿卓娅听见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人停止了哭泣,他感觉有些疲乏,慢慢地走到床上躺下。他抱着那件紫红色的毛衣睡着了。
他醒来时,发现已经早晨7点钟了。卓娅8点上班,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侧耳听听,整个房间里静悄悄的,卓娅好像还没有起床。他下意识地看看床的另一半,那个和自己同床共枕了几十年的妻子是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里了。在过去,这时候妻子已经戴上头巾,穿上哈拉迪(维吾尔族妇女干家务时穿在身上的长外套),屋里屋外地忙活着收拾房间、烧早茶、准备甜点,而他也早已起来去早市,买回牛奶、馕饼等。他进屋时,不管妻子正在干什么,只要看见他进来,总会停下手中的活,像刚过门的新娘那样跑过来从他手中接过装着东西的大大小小的袋子,还常常用父母奖励孩子的口气说:
“哎呀,咱们的丈夫就是能干,一会儿就买回来这么多的东西,真是个‘皮卡普’(小汽车)。”
明知妻子是开玩笑,他仍旧很乐意听到这样的评价,但嘴上常说:
“行了行了,不要像哄小孩子一样哄我。你不这么说,我不也得照样每天去给你采购吗?”
这种时候,如果正好孩子们出来,妻子还会对孩子们说:“看看你爸爸多会买东西呀。”孩子们对父母的这种甜蜜的玩笑早已习以为常,他们也会附和着说:
“真的,爸爸怎么那么会买东西呀,啊?妈妈,你的眼力真好,选了这么一个好老公!”于是,在场的老老小小都会哈哈大笑起来。
老伴走后的这几个月,他再也没有去过早市,甚至很少出门。他变得不想见人,怕见人。非到万不得已,他连门也不出。与医院交涉的事情,也是三个孩子在做。
他下了床,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站稳,不知是昨晚睡得太晚,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他觉得浑身像被人打了一顿一样酸疼酸疼的。双腿僵硬,都不像是自己的腿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穿好衣服,把那件毛衣精心地叠好放进衣柜里,他不想让卓娅知道自己夜里的举动。
他走进卫生间敷衍了事地洗了个脸。当他拿起毛巾擦脸时,发现毛巾是脏的,他摇了摇头,还是用那毛巾擦了脸。妻子是一个十分爱干净的人,几十年来,在她的管理中,毛巾永远是干净的。有一次,他们到一个朋友家吃饭,洗手时发现那家主妇递给自己的是一条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毛巾。似乎那一刻他才明白,不是所有女人都像自己的妻子那样能干。也许正因为这样,长得很平常的妻子才会如此地吸引着他。
他走进餐厅,发现卓娅已经起来,并已准备了早茶,此时正往桌子上摆甜点和馕饼。他看到卓娅头上黑色的头巾,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他清了清嗓子,作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说:
“卓娅,我的女儿,你已经起来了吗?我起来时,房子静悄悄的,我以为你还睡着呢。”
卓娅正全神贯注地干活,听到父亲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也强装出一副淡淡的笑脸说:
“爸爸,您也起来了,睡得好吗?”
“还好。”苏莱曼在桌旁坐了下来,卓娅看看桌子上的东西,拍拍脑袋说:
“你看我,我忘了砸核桃了。家里没有核桃仁了,我去砸一些。”说完她要往外走,被父亲叫住:
“算了,今天我也不想吃,晚上再砸吧,你还要上班呢,不要迟到了。这桌子上不是已经有葡萄干、蜂蜜了吗,这不,还有巴旦木和杏仁,够了,你去把奶茶拿过来,咱们喝茶吧。”
卓娅没有坚持。她端来一小盆奶茶,先是给父亲盛了满满一大碗,自己盛了半碗,两人开始喝早茶。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听到碗筷的声音。显然,此时两人的心都是沉重的,不知道这样的早茶他们还要喝多少次。
喝完早茶,卓娅收拾完碗筷上班去了,临走时告诉父亲,冰箱里有昨晚包好的饺子,中午自己煮一下吃。
女儿走后,房间里更是死一样的寂静,苏莱曼打开电视,换了一个又一个频道,节目似乎一个比一个热闹,可没有一个能吸引他。最后,他关上它,来到阳台上,才发现阳台上养着的几盆花由于缺水都耷拉下脑袋了。他拿起浇水壶,精心为花儿浇起水来,并且对着花儿说:
“委屈你们了,你们的女主人是个细心的女人,它撇下你们走了,她也撇下我这个跟了她四十几年的老伴。可是,你们不要怪她,她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以后由我来陪伴你们吧,好吗?”
花儿无声,刚刚浇上去的水顺着花瓣往下流,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花儿也流泪了。也许,她们是因为生女主人的气才这样,也许是被这个家的男主人的话所感动才这样的。
苏莱曼浇完了花,刚刚放下手里的水壶,门铃响了。奇怪,这个时候会是谁来了呢?他从猫眼中往外看了一下,看到了一个变了形的年轻人的脸。那脸好像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是谁了。他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一个老同事的儿子,手里拿着一叠请柬,他立刻明白了——这个年轻人是来送结婚请柬的!
“艾沙拉姆艾来库木。”
年轻人右手贴着胸稍稍弓下身子礼貌地向他问好。“艾来库木艾沙拉木。”老人回敬了他之后便请年轻人进屋坐,年轻人看看自己的脚说:
“不了,大伯,我不进去了。是这样的,我弟弟周六结婚,我父亲特意关照我,要我一定亲自把请柬送给您。”苏莱曼从年轻人手中接过请柬。年轻人和他握手道别后就急匆匆地下楼走了。他并没有立刻进门,手里拿着请柬,心里像是翻倒的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个死,一个生,一个人哭,一个人笑,这就是人生呀!”他轻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才关上门进了屋。
他坐在沙发上打开请柬发现,在被邀请人姓名处只写着他一个人的名字,没有夫人的名字。夫人不在了,人家当然不会再写她的名字了。但是,他却又一次伤感起来。他站起来,他站起来,走到端挂在墙上的妻子的照片前,对着照片说:
“你看看现在的人,变得多么没有良心,他们的儿子结婚请了我,没有请你,他们真是太不近人情了,这么快就承认了你的消失。不,你没有消失,你还活着……”他哽咽了,走过去,用手摸着照片上的妻子,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活着多好啊!你说过要陪我走完这一生的,你失言了。我现在成了没有老伴的人了,没有老伴,在社会上就是半个人……你活着该多好啊。”他说不下去了,双手抱头,无声地哭泣着……
他回到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看着,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电话铃响了,他被惊醒。他看看表,已是中午1点钟了。他跑过去接电话,是夏丽潘。夏丽潘告诉他,晚上她要和孩子来看他,他立刻兴奋起来。
这天晚上,苏莱曼老汉的子女全部到齐了。儿媳古丽娅还未到,说是有点事,晚一点过来。
两个女儿在厨房忙着。父亲和儿子普拉提在客厅里聊天。普拉提说:
“我昨天又抽空去了一趟医院,直接找到他们的院长,那个院长对我很客气。但是,从他的口气上看,他们是不会认账的了。临走,我对他说,医院方面解决不了,我们还会找卫生局、卫生厅,最后还有法院。可他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
苏莱曼听后显然是激动了,他习惯性地用手抠了一下脸,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我看这事儿也不会那么容易,他们承认了错误就要承担责任呀,他们是怕承担责任。”
“承担责任是应该的,他们应该受到惩罚。”
“是要受到惩罚,问题是怎么能让他们承认错误。现在咱们只是猜测,没有确实的证据,我们又是医学的门外汉,许多东西我们讲不清楚,而他们却可以从医学的角度来讲出一大套理由。当前,咱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些证据呀。”苏莱曼的语调变得高起来。
“如果能查到那个给你打电话的人就好了。”
“查不出来,我让你妹妹到电信局去查了,那个电话是从医院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打过来的。这个打电话的人不在工作单位打,也不在自己家里打,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谁。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一个知情人,很可能就是手术那天在场的人!”
“对呀,爸爸,你说过打电话的是个女人,该不会是那天在手术室里的护士中的一个?”
“有可能。”
父子俩的话还没有说完,卓娅就过来叫他们吃饭了,一家人坐在饭桌前,桌子上摆着刚刚炒好的还冒着热气的几盘菜,卓娅又端进来一盘菜放到桌子上,苏莱曼看了有些不满了:
“炒那么多菜干什么?有一样就够了。”
“爷爷,吃米饭哪能只有一样菜呢?我妈妈做米饭,要炒好多种菜,有素的、有肉的。不过,我只爱吃有肉的。”普拉提四岁的儿子迪里夏手里拿着筷子说。
普拉提慈爱地看着儿子微笑着。爷爷对孙子说:
“对了孩子,就是要多吃肉,这样你才能长得快、长得高,将来成为强有力的小伙子。”
“可是,我们幼儿园的孩子中,女孩子都不爱吃肉,她们把碗里的肉都挑出来给男孩子,她们说,吃肉会发胖。”
“四五岁的孩子就知道这些,世道真是变了。”普拉提说。苏莱曼抠了抠脸,然后把一盘洋葱炒肉推到孙子的跟前,说:
“你可不要受她们的影响,你是男孩子,吃多少肉都不会胖的,可是不吃肉你就长不大。”